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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女图 page 13 作者:亦舒

  “庄小姐,我是爱娣母亲,爱娣遗言,把这张披肩赠予你,纪念你与她之间的友谊,祝好,童王氏谨启”。

  是,美珠曾经几次三番称赞这张绣花披肩漂亮。

  美珠抬起头,轻轻把披肩搭在背上。

  她轻轻问:“值得吗?”

  仿佛听见爱娣回答:“可是我从来没有恋爱过。”

  “你为什么没有适可而止?”

  “他燃烧我整个生命,我失去控制。”

  “值得吗?”

  “我不知道,到了后来,我去到哪里是哪里。”

  “我们却会永远想念你。”

  爱娣回答:“我相信你是由衷的。”

  美珠怔怔地落下泪来。

  真相

  于瑞中正在接受记者访问。

  光明日报记者李、水生这样问:“于小姐,女性自零开始,做到今日在繁荣社会占一席位,你认为首决条件是什么?”

  于瑞中一怔,随即微笑道:“我比较幸运,毋须挣扎良久,一切似按部就班。”

  记者又问:“是因为家境富裕吗?”

  于瑞中笑,“自幼在伦敦读书,随后到瑞士专修设计,回来主持时装公司,顺理成章……”

  记者不住颔首。

  他再问了几个简单问题,就结束是次访问。

  于瑞中吁出一口气。

  看看表,已经接近下班时分,便匆匆忙忙取过手袋公文包回家。

  晚上还有应酬呢。

  等电梯之际,她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转过头去,电梯大堂空无一人,瑞中失笑,最近她有点精神紧张,工作与私生活都太忙,只怕会变成神经衰弱。

  “于瑞中。”

  “谁?”她急急转身。

  有几个下属结伴下班,与地招呼。

  于瑞中定定神,没人叫她,是她过敏。

  她在停车场找到车子离去。

  到了家,淋个浴,忽然累得不想出去见人,便打电话推却约会,对方自然很失望,“都等你呢”,“实在不舒服,下次由我请客赔罪”,“唉,也只得放你一马了。”

  瑞中躺到床上,不觉入寐。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听到有人叫她。

  “谁?”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十三四岁少女站在床沿。

  “你是谁?”瑞中大奇,“你怎么进来的?”

  少女长得相当高大,若不是面孔稚气,简直似大人一样。

  瑞中自床上坐起来,“说话呀。”

  那少女冷静地看看她,“你若打开心扉,我便能够进来。”

  瑞中心念一动,凝视她。

  终于忍不住,“你不是人?”

  少女不加以否认。

  瑞中一凛。

  糟糕,走了霉运!

  少女坐下来,“我来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不知怎地,瑞中不是怎么害怕,笑道:“你也来做访问?”

  少女笑笑,“是。”

  少女皮肤白皙,五官清丽,有点眼熟,不知在何处见过。

  瑞中与她讲条件:“问完了你也该走了。”

  少女笑笑,“你先回答我。”

  “好,请问。”

  少女看牢她:“你真的出身富裕家庭?”

  瑞中一怔,“我──”

  “你为什么告诉所有记者你在英国及瑞士留学?”

  “可是”

  “于瑞中,为何说谎?谎言终有被拆穿的一天,这是何苦呢?”

  于瑞中如被人在头顶浇了一盘冰水,瞠目结舌。

  那少女继续说下去:“你读到中四,便已辍学,记得吗,中二那年,你十四岁,父母离异,母另结新欢,召男友入室,你憎恨他,无法与他相处,故设法搬了出去,这叫做出身富裕美满家庭?”

  于瑞中无言,忽然落下泪来。

  “英雄莫论出身,为何故意掩饰?舍不想提,不说也罢,为何诸般歪曲事实?”

  于瑞中指着少女,“你是谁?”

  少女叹口气,“年轻时所盼望的一切,如今你都几乎得到了,房子车子,还有事业,伴侣,为什么对出身耿耿于怀,为什么解不开这个结?”

  瑞中掩脸。

  “记得吗,中二那年,你认识了石文俊,由他支付你两年寄宿学校费用,那是你最后接受正规教育的两年,之后,你便开始在社会打滚。”

  于瑞中面孔开始苍白,“你为何来拆穿我?”

  少女摇摇头,“经过那么多挣扎,何必再隐瞒事实?”

  “你别理我!”

  “由此可知,你忘不掉过去。”

  “我──”

  “你觉得你出身可耻。”

  “不不不──”

  少女用清脆的声音斥责她:“你错了,许多人出身贫苦,父母离异,自幼失学,流离失所,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成功的人,为什么独独你要冒充呢,他们都有胆色直认不讳。”

  于瑞中无言。

  “你什么时候到过英国念书?哪间学校,何种科目,念了多久?”

  于瑞中闭上双眼。

  “你又几时到瑞士攻读设计?去了几年在哪个城市落脚由何人支付学费?你上一次见亲生父母是什么时候?荒谬!”

  “不要再说下去了。”瑞中哀求。

  少女剩看她,“一个谎接着另一个谎,说多了,连你自己都开始相信是不是?”

  “你是谁,你想揭发我?”

  “谁做这种事,”少女轻蔑地摇头,“我只是替你可惜,明明无事,偏偏生事,倘若现在你那出身富裕的秘密被拆穿,你男伴会怎么想?”

  “你走,你快走。”

  “他会想,于瑞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心理病。”

  瑞中掩住耳朵,尖叫起来。

  再睁开双眼之际,少女已经失踪。

  她颤抖着双手拨电话给男友王维全。

  “瑞中,现在是清晨四时,什么事?”

  她满头大汗,“我见鬼了。”

  王维全一楞,立刻说:“我马上来,你喝口酒压惊。”

  瑞中好不感激。

  挂了电话,才发觉浑身汗出如浆,睡衣湿透,头发贴在额角。

  她手足都几乎不听使唤。

  那少女,那少女知道她所有私事。

  瑞中颓然坐下,不管她是何种精灵,她肯定是来同于瑞中算帐的。

  王维全在二十分钟后就赶到了。

  揣中握住他的手,“维全,你是上帝赐给我的最佳礼物。”

  王维全颇有点幽默感:“就输在包装略差。”

  瑞中笑了。

  “是你疑心生暗魅,快快休息,明日是周末,好好睡一觉,我就在客厅沙发上。”

  “不,你听我说。”

  “瑞中,你生活太紧张了,应当减少无谓应酬,接受杂志访问拍照这种事是极累的,心理压力也相当重,可以不做就不必做了。”

  瑞中不语。

  “来,快睡。”

  他给她喝一杯热可可。

  那少女,那少女到底是谁。

  无怨无仇,为何偏偏缠上她。

  在被窝里,瑞中仍然浑身颤抖。

  她终于睡着。

  接看一段日子,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可是那件事的阴影始终缠住她不去。

  瑞中明显消瘦。

  访问刊登,她不想阅读,低调处理,一字不提。

  下属都说:“照片拍得好极了,精神奕奕,又相当妩媚。”

  她只是陪笑。

  每天都觉得很疲倦,睡醒了仍然觉得累,除了冰淇淋,什么都不想吃。

  只希望与王维全闲话家常。

  可惜两个人都没提到婚事。

  自某个宴会回来,瑞中一身名贵衣着首饰,正小、心翼翼逐件除下,忽闻冷笑声。

  瑞中转头,看到那少女。

  瑞中有点渴望见到她,她与她一定有密切的关系,她想知道究竟。

  那少女说:“现在喜欢什么衣服都可以添置了,可记得那时专门问石文俊妹妹拿衣服鞋袜穿吗?”

  瑞中已经不再愤怒,坐下来,斟杯酒,“少年时不得意也不是稀罕之事。”

  少女看着她,“根本就是,你何故隐瞒?”

  “你有为何一定要我披露真相?”瑞中比上次镇定。

  “你对我不公平。”

  “你?你是谁?”瑞中大奇。

  少女悲哀地说:“你忘了我了。”

  瑞中实在不复记忆,“你到底是谁?”

  “原来你真想将我一笔抹煞。”

  瑞中凝视她,“我们见过吗,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叹口气,“我叫于瑞中。”

  “什么?”

  “于瑞中。”少女重覆。

  “你也叫于瑞中?”

  少女摇摇头,“我就是于瑞中。”

  瑞中一震,“你是我?”

  她点点头,“不错,所以才能知道得那么多,”少女坐下来,“除了我,还有谁会知道母亲从来没有买过衣服给你,还有,家里回不去,宿舍不方便,你难得浸一次浴,到石文俊家洗澡,在人家浴缸留一条黑垢边。”

  瑞中泪盈于睫。

  这的确是她的少年,太过清贫,太过卑贱,太过伤心,所以急急要忘记。

  “石文俊也救不了你,他只是一个小小公务员,于是你去投考做模特儿,记得吗,你就是穿这身衣服,是你自己缝制设计的,考取了,做过汽车杂志封面,赚到几千块,觉得有办法,与石文俊分手。”

  瑞中轻轻说:“不要说下去了。”

  “承认我,你一天不承认我,我一日不得安乐。”

  “你想我向全世界认错?”

  “不,于瑞中,世界与我们无关,我们不必理世人怎么说,我要你承认我已经足够。”

  少女逼视瑞中,瑞中热泪满腮,真没想到少女时期的自己会找上门来,一时精神恍惚,惊惶失措。

  只听得少女恳切地哀告:“不要抛弃我,我们在一起经过那么多,熬过那么长的一段日子,吃过何等样的苦,你现在成功了,─却丢下我不理,人前人后说不认得我,坚持出身富豪──”

  少女痛哭。

  瑞中再也忍不住,紧紧拥抱她,“对不起,对不起,我做错了,是我不对。”

  她一直以为,忘记过去,是勇敢的表现,此刻才知道,事实刚刚相反,承认事实,才需要至大勇气。

  瑞中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疲倦,倒在床上熟睡。

  第二天醒来,一照镜子,只见衣服稀皱,头发凌乱,化妆糊涂,不用落难,已是如此不堪,她连忙收拾自己出门。

  全身重头洗刷妆扮,在穿袜子之时,忽然觉得落寞。

  结婚吧,生一个孩子,把最好的给她,不不不,与物质无关,而是支持,无论发生什么都支持她。

  时间到了,不能想太多,得赶上班。

  途中,车子停在一辆平治跑车旁,一位年轻貌美的太太身边坐着一个六七岁穿校服小女孩,是送她去上学吧,真幸运,这才叫做出身富裕家庭。

  于瑞中为自己过去的谎言嗤一声笑出来。

  坐在平治跑车里的小女孩将来事业未必有她那么成功,上帝是公平的,你失去一些,也必定得到一些,没有人可以拥有一切,她的前途由她手创,还有什么遗憾呢。

  这样一想,心头顿时宽下来。

  “谢谢你。”

  少女的声音又来了。

  瑞中往后座着。

  她在后座微微笑。

  她俩已化敌为友。

  瑞中说:“我想把你介绍给王维全认识。”

  谁知少女摆手,“不不不,完全没有必要,我挺怕难为情,我不想,与陌生人打交道。”

  “他不是陌生人。”

  少女笑,“只要你承认我,我已经心满意足。”

  于瑞中颔首,“我尊重你的选择。”

  少女吁出一口气。

  后边的车子响号,瑞中连忙加快速度,少女也就消失。

  瑞中至此,也很明白,世上大概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看得到少女。

  在心底最黑暗之处,瑞中知道她不该隐瞒事实,她的良知前来唤醒她。

  瑞中叹口气。

  那天晚上,见到王维全,她问:“维全,你可想结婚?”

  维全知道时机到了,他摊摊手,“可是没人向我求婚。”

  瑞中间:“维持一个家,是否需要很大精力?”

  维全点点头,“需要二人通力合作,全神贯注,全心全意。”

  “很吃力?”

  “那当然。”

  “怪不得有那么多失败的家庭。”

  维全笑,“家庭破裂通常因一方尽力另一人吊儿郎当,倘若二人均懒,至多烂塌塌,又如果二人均勤力,则志同道合。”

  瑞中微笑,“你一向理论多多。”

  维全拍拍她的手,“考虑清楚了,向我求婚未迟,我一定在此等你。”

  “自小,我都希望有一个温馨的家。”

  “那嫁给我最好。”

  可是瑞中说下去:“父亲英俊年轻能干,母亲漂亮有幽默感喜爱文学,我们住在光洁宽大的公寓中,天天由父亲送我上学……”

  维全这才知道,瑞中说的是她童时梦想。

  “可惜事与愿违。”

  维全温和地说:“我们不能选择我们的出身。”

  瑞中低下头,“我想是。”

  “而且,一个人的出身也不重要。”

  瑞中深深吸进一口气,“我明白。”

  “你爱做XX的女儿或是XX的夫人吗?”

  “爱呀。”

  维全大大不以为然,“没有自己的名字?”

  瑞中笑,“看你,紧张得!”

  “假如你只是人家的影子,我不会接受你求婚。”

  “不不不,我是我自己,我是于瑞中。”

  王维全满意了,“别奢望寄生在我身上。”

  “咄,那我嫁你有什么好处。”

  “我会在精神上支持你爱护你,并且尊重你。”

  瑞中想想,“也罢。”

  王维全说:“五月份结婚最理想。”

  瑞中想把少年往事告诉他,可是一时间开不了口。

  维全看出她的心思,“有话慢慢说,明年后年十年后,我总是在这里。”

  “谢谢你,维全。”

  瑞中心里好过多了。

  过两日,有一个会议,需要从早开到晚,见三个国家来的客人,瑞中将”番话重复又重复,还需扮风趣,到了下午,已经十分疲倦,散会后还得去应酬,她忽然觉得厌倦,身背后发出红色疹粒。

  她回家淋浴换衣服化妆,可是面孔有点肿,连忙服治敏感的药,兼用冰水敷脸。

  到了现场,实在闷不过,一连尽两杯香槟,精神才松弛下来。

  接着也就如常谈笑风生,与客人度过愉快晚上。

  深夜到家,忽然呕吐大作。

  这种情况,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也只得一个人捱过。

  真的,什么都靠自己双手挣扎回来,何必再隐瞒什么,无论是隐瞒身世、年龄,背境,都是对不起自己。

  她就是她。

  不够好嘛,也没有办法,已经尽了力,她知道,那少女也知道。

  她甚至毋须王维全知道。

  她问上眼睛叹口气。

  “你总算明白了。”

  瑞中睁开眼,发觉少女站在她面前。少女主动握住瑞中的手。

  瑞中把少女的手按到脸颊旁边。微微苦笑。

  “你到过日内瓦,可不是读书。”

  “我,我不过是去旅游,那一年,我认识一位中年人张先生,他邀请我到欧洲,他谈生意,我观光,从他处,我学会很多做生意的技巧。”

  少女点头,“欧洲的风光真的启发了我们。”

  “是呀,我一路想,假如家境小康,便可以到欧洲留学,多好。”

  少女说:“现在你也可以自费进修。”

  “可是……”

  “不舍得事业。”

  “多少人抢这碗饭吃,”瑞中感喟,“都拿着钵排长龙轮候,你知道我去年的生意额占全行多少?百分之三十─.我一个人吃三分一,其余那几百人抢剩下那些。”

  少女不语。

  “好不容易到今天,我舍不得走开,我干吗要离开岗位?这是我个人赤手空拳打下来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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