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楠终于说“呵,那么过两日一起吃饭吧。”
林栋说“好,好。”
楠楠不很记得那一天是怎么过的,她脚步虚浮,但操作如常。
楠楠抬头叹口气,忽然想念幼童时期,她与他们两兄弟百无禁忌,三小无猜的快乐时光。
倘若时间不让她长大,她又害怕,可是终于长大了,又恍然若失。
楠楠并没有伏在床上痛哭。
稍后在电视室看七彩卡通小飞象的时候,她静静饮泣,同学递手帕给她:“情节的确动人。”他说。
过两日楠楠还与林栋一对去吃饭。
那个叫露斯的女朋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身高几乎与林栋一样,五官秀丽而忧郁,大眼睛里充满盼望,长发纠缠不清地垂在肩上,像谁?像拉菲尔前派画家罗塞蒂笔下人物。
接着一段日子里楠楠没有再去探访大哥哥。
一个学期才三个多月时间,很快,林栋又返回加拿大。
暑假,楠楠回家探父母。
妈妈问:“听说你见过林栋?”
小楠抬起头,轻描淡写地说:“见过一两次。””
她母亲是那种“乖女儿不急不急有对象妈妈即时去办嫁妆没有对象呢在家陪妈妈”的好母亲,她观女儿面色,知道事情没有瞄头识趣地噤声。
楠楠已经到了适婚年龄。
生女儿就是这点令母亲担心,总希望女儿婚姻生活愉快,偏偏这是件难事。
“妈妈,我想升硕士。”
“什么?学士衔还不够?”
“满街都是,找不到生活,我又不喜教书。”
楠楠转到美国加州念管理科硕士。
骤然间从阴黯的伦敦转到阳光普照的帕萨典娜,楠楠有睁不开双眼的感觉。
在那里,她遇到来度假的波波头。
呵,波波头已经十九岁了。
林家兄弟英俊一如电影明星,一见林梁,连楠楠都有种“我老矣”的感觉。
那小子有发挥不尽的精力,双目炯炯有神,他笑着擦擦鼻尖,“你便是小姐姐?”
楠楠发呆。
他便是那个洋囡囡似被她搂着玩的波波头?
好几次妈妈都警告小小楠楠说“不要亲吻波波头的嘴巴,对婴儿来说,不卫生。”
可是楠楠还是搂着他拥吻,而波波头一边咕咕笑一边欣然接受。
幸亏幼婴完全没有记忆力。
楠楠笑了,“我还存着你的照片。”
“让我看。”
楠楠翻开皮夹子,那是一张她背着他的小照,两个幼儿都笑得合不拢嘴来。
呵,人人都曾经过那样的流金岁月。
“我们看上去好像很快乐。”
楠楠也笑,“真是难得。”
“长大后还有没有同样的机会?”林梁凝视她。
楠楠伸手拧一拧他的面颊,“波波头,你永远是我钟爱的小波波头。”
林梁在她的小公寓借住了一整个暑假,楠楠百忙中耐心地服侍他衣食住行。
林梁惋惜地说“谁要是有你那样的女朋友,才叫万幸呢。”
楠楠卖嘴乖,“可惜我只爱你一个。”
忽然想到一件事,又不好开口,憋在心底。
谁知林梁却说了出来:“我哥哥拿到博士学位了,不日将应聘返港工作。”
楠楠随口问:“成了家没有?”
波波头摇摇头,“他同女友分手了。”
楠楠想起那个美女。“为什么?”
真没想到波波头还有惊人的智慧:“爱得不够。”
楠楠点点头。
林梁忽然说:“只有我们三人的爱永恒。”
楠楠说:“你讲得对。”
拿到硕士文凭回家,楠楠母亲的语气比较急,“楠楠呀,有意中人没有?”
楠楠咧嘴笑一笑。
只有意想中的职位、年薪、跑车、公寓……那有意中人,想都没想过。
楠楠没有刻意地去寻找林栋,只知道他已被城中的好事之徒标榜为独身的贵族。
地方那么小,行头那么窄,楠楠还是碰到了她的小哥哥。
两个人不约而同喝声彩。
双方都没有失望。
楠楠觉得林栋还是那么朴素大方,以气质取胜,姿态优雅含蓄,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林栋一眼看到楠楠,便觉得她与城内其余女子不同,楠楠刚健婀娜爽朗,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有幽默感。
长大了。
他们都长大了。
已经走到人生阶段的巅峰。
两人叙旧。
“伯伯伯母好吗?”
楠楠指指头顶,“爸头发稀薄,看了怪难过。”
“还有更难过的事呢。”
楠楠苦笑,“我知道,我们的头发有一日也会稀薄。”
难得的是,大家都知道大家的心意。
“生活如何?”
“过得去,”楠楠侧侧头,“还可以。”
林栋忽然把楠楠拥在怀中,紧紧地抱一下。
楠楠笑了,心情灿烂一如儿时。
楠楠父母夜半谈天。
“她又升级了,年薪超过百万,一个女孩子赚那么多干什么?快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老妻,稍安毋燥,现代女性的构造与你我不同。”
“为什么还不结婚生子?我渴望抱外孙。”
“你老了。”
“你不老吗?”
年底,林梁也回到香港来发展,他们三人常常一起吃喝及交换情报。
女同事问楠楠:“林家那出色的两兄弟全是你的朋友?”
“老朋友与好朋友。”
“啊!羡煞旁人,他俩向时追求你?”
“没有的事。”旁人不会明白他们的关系。
他们关系亲密到已肯透露公司机密去成全对方生意的程度。
只不过做得技巧,利己,却不损人。
三人也各有私生活,楠楠把男朋友介绍给他俩认识,遭到反对。
“那人不是好人。”
“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事业基础。”
“你口气像我妈。”
“楠楠,那人不理想,配不上你。”
楠楠愤慨地说:“如果我真的那么好,你们两兄弟其中一人应当娶我。”
林栋林梁两兄弟沉默下来。
稍后楠楠与男友分手,天天黄昏,借威士忌消愁。
林栋与林梁轮班陪她。
楠楠不好意思,“波波头,你女朋友会多心的。”
“我们已经分开。”
“什么?”
“再平常没有的事,何用大惊小怪。”
楠楠稍觉不安,“为着什么原因?”
“我不能拨太多时问给她。”
楠楠狐疑,“可是你却花那么多时间在我身上。”
“在这里?宾至如归,怎么同,一套旧衫,一杯啤酒,躺在沙发上聊天抒发情绪,累了大可盹一觉,不知多自由,在她那边,可是要西装笔挺陪伯母搓麻将的,我吃不消。”
“或许你该结婚。”楠楠笑,“听上去你似希望有个家。”
林梁突发奇想:“三个人可以结婚吗,或许我们三人应该结婚。”
楠楠不出声。
一年之后,他们之间,最先提出结婚的,还是楠楠。
女孩子对婚姻大事到底心急些。
林栋问楠楠:“是真的?”
楠楠被他这样一问,不禁犹疑起来,十分心虚。
过半晌答道:“是个好人,但,我可没有触电的感觉。”
“呵,那个,那个不提也罢,结婚对象可靠即行,你把他叫出来我们看看。”
这时楠楠狡侩地笑笑,“不!我不打算把他介绍给你们。”
“什么!”两兄弟跳起来,表情一如被人在背脊上插了一刀。
“看,”楠楠无奈,“你俩一出现,任何人都会生疑心,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明白我们三人的关系。”
“楠楠,”波波头惨痛地叫:“我对你太失望了。”
楠楠耸耸肩绝不退缩。
她说得出做得到,只把未婚夫叫出来与父母吃了一顿饭,随即旅行结婚,没有惊动亲友。
楠母说:“幸亏程君还是个人才。”
楠父:“我们只得信任楠楠的目光。”
“我是希望她嫁给林栋的。”
“他们的感情已经升华成为兄妹了。”
“不知算不算可惜。”
“兄妹式感情更可以长至一世。”
出乎许多人意料,包括楠楠的父母以及林氏兄弟,甚至是楠楠本人,她与程君居然有机会庆祝结婚三周年纪念。
那一天,她才请齐亲友来聚一聚。
程君说:“我抹着一额汗。”
楠楠的笑容有点恍惚。
林栋先到,大力与程君握手,“好小子,原来是你,记得对我妹妹一天好过一天。”
他带着女朋友。
是一个高大硕健的混血儿。
程君悄悄同妻子说:“唏,幸亏他只把你当妹妹。”
楠楠看一看天花板,是吗,只是兄妹那样的关系吗,那一年在伦敦,只差那么一点点……少女的心失望之后没有再追踪可能发展的感情,后来,后来事情更急转剧下……
林梁稍后也到了,他的女伴是城里新进歌星,异常活泼可爱。
楠楠对母亲说:“你看他们兄弟的眼光,挑的女伴一等一。”
楠楠的母亲但笑不语,过一会才说:“到底是生女儿好,还在身边,林阿姨两个儿子都不肯留在加拿大。”
林梁走到楠楠身边来,开玩笑说:“程君一表人才,我愿赌服输。”
楠楠温柔地说:“波波头,波波头,你胡说些什么?”
高大英俊的林梁忽然红了眼睛,“楠楠,在我极之寂寞失望的时刻,我常想起幼时你把我搂在怀中,亲爱地叫我波波头,安慰我的情景,我没同你提过吧,那段回忆无数次照亮灰色的天空。”
楠楠呆住了,“你记得?”
“我怎么会忘记,你是个极之美丽的小女孩,长得像洋娃娃一样,你的脸似有一团光晕,我太乐意亲近你,再顽皮吵闹的时候,只要你叫一声波波头,我立刻静下来。”
的确是这样。
林梁叹口气,“太过相爱,只得保持距离,太过珍惜,只怕破坏原先的美好记忆。”
楠楠只得握住他的手摇晃两下。
林梁苦笑。
“呵波波头,我们终于都长大成人了。”
林梁忽然一把将楠楠抱起来,就好像楠楠小时把他抱起一样。
他转了一个圈才把楠楠放下。
这时,林栋走过来,看着楠楠温柔地说:“这个小女孩是谁,衣裙婆娑,全身都是花边蝴蝶结。不小心碰到她,立刻又哭又投诉。”
楠楠笑得流下泪来,:“是我,正是我。”
她拭一拭眼角,走到一个角落,面壁,不出声。
程君过来说:“我不知你有那样要好的朋友。”
楠楠这才缓缓转过头来,“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你会不会慢慢告诉我?”
“会。”
程君放心了。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送客的时候,林栋紧紧握住楠楠的手。
“你会有孩子吗?”林栋问。
“会。”
“好极了,”他笑,“我也喜欢孩子,这样吧,我介绍我的儿子给你的女儿认识。”
“不,”楠楠更正,“我介绍犬儿给令千金才真。”
“不都一样吗?”
林梁插口:“不,不一样,也许楠楠喜欢做祖母多过做外婆。”
“咱们一言为定。”
楠楠微笑,她的儿子,会比林氏兄弟的女儿大三几年,届时,又是一个三小无猜故事。
希望他们的缘份,会比上一代的深。
客人告别了。
楠楠有点累。
程君说:“快去休息吧,怀了孕要懂得保重身体。”
楠楠躺在沙发里,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极之幼小幼小,一手牵看比她更幼小的波波头。
波波头赤着小小胖胖的脚,跟着她走,忽然之间,她为他的服从感动了,蹲下去,搂住他,亲吻他的嘴,她清晰地嗅到波波头嘴角有牛奶的余香。
在梦中,楠楠都知道那是一个梦,她为逝去的岁月落下泪来。
程君没唤醒她,只轻轻为妻子盖上一床被。
温情
秀文每朝上班第一件事便是看看办公桌上私人电脑有什么消息、指示、以及记录。
萤幕上打出来的,先是当天新闻头条,然后才是公司内部消息。
营业部生意额增加多少,谁谁谁荣升副经理,甲共丙将于下月结婚……
忽然之间,秀文看到一行小字。
它这样说:“电脑部控制员程可明病重入院已有三周,其家人深感苦恼,同事们,盼望你们有空前去探访,赠送温情。”
秀文一怔。
噫,没想到大公司会这样富人情味。
该日下班,她没有约会,回家也不过是看电视,故问人事部取过程可明医院房间号码。
同事齐迈过来问:“秀文,可要去喝杯咖啡?”
“我去探病,要不要来?”
“呵,可是电脑部程君?”齐迈问。
“你可是在电脑上看到这则消息?”
“是,”齐迈说:“奇怪,该段消息由谁发放?公司政策一贵报喜不报忧。”
“也许公司决定输送温情。”
“我们一起去看看。”
平日秀文对齐迈并无太大好感,他长得太老实,也不十分会说话,虽然明显地对秀文表示好感,秀文只是佯装不觉,但探病不同跳舞,秀文乐意与他结伴。
两人买了一篮水果以及一束鸢尾兰,到医院去探望程君。
到了病房门口两人才发觉他们不认识程君。
不过不要紧,程君双目紧闭,半睡半昏迷,根本不能开口说话。
看护同他们说:“你们是头一对来探望他的人。”
秀文为之恻然。
程君睡的是大房间,环境还过得去,秀文把花插好,程君缓缓醒来,呆呆地看着两个陌生的同事,鼻端插着管子,呼吸困难。
秀文冒昧地握住他的手,轻声而温柔地说:“很快就好了,大家都牵挂你,少了你,电脑部一塌糊涂,等你复工呢。”
说也奇怪,程君抽紧的五官松弛下来。
秀文自果篮取过一只西柚,给病人握在手中,“先嗅嗅香味,明日来剥给你吃。”
程君颔首。
这时,有人怯怯问:“两位是谁?”
秀文一转头,看到一个少妇,脸容憔悴,背着一个幼婴。
她连忙站起来,“是程太太吧,我们是程先生同事。”
程太太瞪着秀文,“呵,那就好了,我们申请的救援金,怎么还没下来?”
秀文心酸,“文件来往需时,所以公司派我们来看看两位有何需要。”
这时齐迈立刻把身边所有的现金掏出来,折好,塞在程太太手中。
秀文即时对齐迈刮目相看。
程太太接过现款,嚅嚅说:“谢谢两位。”
秀文说:“我替你抱着孩子,你且陪程先生说话。”
程太太把孩子交给秀文,疲倦地擦汗。
那婴儿有点邋遢,但胖胖的十分可爱,并不怕陌生。
秀文与齐迈走出病房。
半晌齐迈说:“太羞愧了,偌大的公司,福利搞得如此糟糕,真需要好好检讨。”
“我们回去就提出来向上面请一下。”
“不过暂时也得私底下先做点工夫。”
秀文完全同意:“我立刻叫女佣到程家去帮忙,程太太需要休息及营养。”
齐迈点头。
秀文主动提出来:“去喝杯咖啡详谈可好?”
齐迈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终于得到秀文的约会。
稍后,秀文发觉齐迈为人机智,热诚,聪敏,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秀文有点羞愧。
回到公司,他俩立刻着手组织呼吁,恳求同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帮助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