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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无猜 page 6 作者:亦舒

  同一日傍晚回到报馆,求真看到案头压着一张电传:“。求真,我是史允信,多位朋友转告我,你在寻找我,请问寻我何事,联络号码七零四五三二二一”

  求真脑海中嗡地一声。

  找到了。

  她的手有点颤抖,轻轻拣起那张纸,再读一遍。

  现在她轻而易举可以直接同史允信联络了。

  求真用手捧着头,考虑如何用字措辞。

  同事们忙碌地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她茫然不觉。

  终于她这样写:“史允信先生,我想与你见一次面,详情容后再谈。”

  过一日求真收到第二张电传:“卜求真,可否告知见面为着何事?”

  求真不得不说出真相:“你从前在圣心的学生朱玫生想与你联络。”

  回覆来了:“不记得有朱玫生其人。”

  不记得了。

  求真再对他说:“我本人亦欲与你会晤,”求真说出意愿,“你对生活的态度使我……”本来写了着迷二字,后又改为钦佩。

  史允信这样答:“我只是一个流浪汉,生活乏善足陈,我现在正欲前往复活岛,我将借用法新社通讯地址,你若有兴趣,大可前来会合。]

  求真呆在那里,他邀请她前去。

  求真去查过,并无航机直赴复活岛,必须兜兜转转,陆路驳海路再乘坐小型飞机前往。

  琦琦轻轻说:“你迟疑了。”

  求真不出声。

  “追求一个梦,不是容易的事。”

  求真答:“这个梦好似特别困难。”

  “所有的梦都飘渺虚无。”

  求真问:“我应该怎么办?”

  琦琦叹息:“真可怜,这甚至不是你的梦。”

  借来的梦?

  琦琦忠告:“凭你的直觉行事,量力而为,切勿勉强?”

  这几个字无论应用在什么事上都有益处。

  求真先到玫生那里去,把传真字条给她看。

  玫生默默读毕,“他不可能忘记我是谁!”

  “他这个人四海为家,大江南北不知遇到多少人多少事,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

  玫生颓然,“圣诞岛?谁敢到那种地方去。”

  求真改正:“是复活岛。”

  “问问他几时经过香港吧,我们或可吃一顿饭。”她已经放弃了。

  求真不出声。

  “在都会生活,不比在丛林生活更易!”玫生抗议。

  “那是另外一件事,但是猜想他短期内不会经过香港,本市暂时不是他的目标。”

  “等等吧。”玫生无奈。

  “你不打算去找他?”

  “开什么玩笑,”玫生打一个呵欠,“我是那种换了枕头套子都睡不着的人,冷气机坏掉就是世界末日,还有,每次出门、带的成药比衣服重。”

  很多都会人都患这样的文明病,并不止玫生一个人。

  “代我向他问好。”

  求真问:“你不是有很多话要与他说吗?”

  “这样艰难,我已无话,”玫生说:“最近我做梦也已很少见到他。”

  话还没说完,一张英俊的面孔在门口出现,原来是王培基先生。

  他把玫生接走。

  现在完全看求真的了。

  去,还是不去圣诞岛,不,复活岛。

  她收拾了一箱小小行李。

  犹疑了,要不要带睡袋?要不要带即食面?要不要带矿泉水?还有,浸隐形眼镜的药水怎么办,那边有无卫生纸、香皂、热水沐浴?

  三天过去了。

  琦琦讶异,“你还没有动身?史允信可能已经走了。”

  求真低头。

  琦琦挪揄,“心变得真快。”

  求真抬头叹息,“琦琦,我们是我们自己的奴隶,是我们不肯释放我们。”

  “你讲得对。”

  跟着玫生,求真也放弃了复活岛之行,她同史允信解释:“工作繁忙,丢不下,不克前来,歉甚。”

  过一日,法新社来电:“史允信君已离开复活岛,无下一站地址。”

  终于失去了他的踪迹。

  她们有过一次机会,她们没有把握住,因为她们发觉,开头寻找的,并非她们真正想要的东西。

  那箱小小的行李仍丢在客厅某一角落。

  求真仍在本市最旺地区穿插。

  求真知道她会一直在都会生活至尘满面,鬓如霜,她是不折不扣城市的奴隶。

  短篇故事说到这里也该结束了。

  玫生不久与王培基订婚。

  举行了一个小小庆祝会,那一夜,她喝得略多了一点,做梦,在一条幽径里散步。

  月亮出来了,银盘似大,她看见前边人影一晃,不由得脱口叫道:“史允信先生。”

  史允信转过头来,比从前更年轻了,笑道:“朱玫生,你好。”

  玫生急急问:“史允信先生,你是记得我的吧。”

  “当然我记得朱玫生,”史允信答:“可是朱玫生早已忘却我。”

  就在这时,玫生惊醒。

  呵,史允信代表的,是我们早已失却的理想吧。

  玫生捧着头,悄悄落下泪来。

  请留言

  雪白的小公寓,雅致清静,考究的小摆式与芬芳扑鼻的鲜花显示屋主人是女性。

  地毯十分整洁,几乎一尘不染,只是近沙发处有一搭小小红渍子,呵有人泼翻过红酒。

  主人是个事业女性吧,小小座枱的古董钟细细敲打,当当当当当,已是下午五时,主人尚未归来,还在办公室主持会议?

  忽然之间,静寂的公寓传来电话铃声,铃,铃,有人拨电话进来,接着是嗒地一声,一盏小小红灯亮了,是电话录音机开始操作,一把斯文有礼的女声说:“我此刻不方便即时来听你的电话,请留言,我会尽快回覆你。”

  嘟一声,对方先是一阵笑,然后说:“静子,早出晚归,太辛苦了,星期天下午两时有没有空?一起出海吧,我是马利。”

  电话挂断,红灯转为一闪一闪,电话录音机完成任务,公寓恢复寂静。

  都会中有许多独身年轻男女,因贪清静,只用钟点女工,电话没人听,所以都用录音机留言。

  不到一会儿,铃声又响,又有人留言:“静子,母亲说她有廿年没见过你了,在你头发白之前,请回家一趟,你的姐姐。”

  过十五分钟之后,又是一通电话,“静子,到底你真人在何方?我几时可以向真人讲话?我是芝雅,有空请覆我。”

  看样子这位静子小姐是个大忙人,对亲友均十分冷淡,见得她最多的,怕是公司同事。

  说到曹操,曹操即到,女主人开门回来了。

  她年轻、貌美、神气,但此刻疲容毕露,一进门就踢去高跟鞋,扔下公事包,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拉开罐头,对看嘴喝一大口。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接着把套装除下,拿着啤酒,边喝边到浴室,开大了莲蓬头,哗啦哗啦,自项至踵地洗擦。

  客厅的电话又来了。

  “静子,我在飞机场过境往美国开会,特地问候,静子,你好吗?我是你老同学美美。”

  静子沉迷在热水浴中。

  淋个痛快之后,她才裹着毛巾浴袍出来,边擦头发,边扭开电视看新闻。

  她对电话录音不瞅不睬。

  接着又取出另外一罐啤酒,这次倒进冰冻杯子中,慢慢品尝。

  她累了。

  蜷缩在长沙发上,睡熟。

  公寓内仍一片静寂,只余电视机画面跳动。

  她这一觉,要过两个半小时,才醒来。

  静子睁开双眼,一时像是不知道身在何处,怔怔地看牢天花板,过很久,才觉得肚子饿,于是找到面包,夹着香肠,张口就咬。

  她深觉无聊,到这个时候,才按下电话录音机,听听有什么好消息。

  她决定先覆马利,电话拨通,马利却不在家,录音机内传出马利的声音:“请你说出姓名电话,我会尽快覆你。”

  静子清清喉咙:“录音机对录音机,唉,马利,我是静子,星期六我不打算参加海上运动了,怕晒老,下次再约。”

  接着拨给芝雅,又是对录音机讲话,正是六月债,还得快,你怎么样对人,人也怎么样对你。

  “芝雅,这是静子真人,喂,你真人又在哪里?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真人讲电话?”

  说到此地,挂线,苦笑。

  电话铃响了。

  本来人在,应当去接听,但静子决定以录音机当秘书,挡掉闲杂人等。

  “静子,我是妈妈,我找你呢——”

  静子连忙取起话筒,“妈妈,妈妈。”

  “静子,”她母亲一口气讲下去:“回来吃顿饭,爸爸也想见你。”

  “妈,我在这里,你想我几时来?”

  她母亲疑惑地问:“静子,怎么你的声音似录音机?”

  静子笑了。

  “你在家?”

  “是,我在家。”

  “爸爸想见你。”

  “我忙得很。”

  “星期天怎么样?一起去做礼拜,你多久没做主日崇拜了?”

  “妈,我星期六再与你联络,现在夜深了,我要去睡觉。”

  静子挂断电话。

  她打一个呵欠,伸手按钮,把录音带洗掉。

  没有好消息,只有老生常谈。

  静子睡了。

  这个时候,万籁俱寂,公寓中再也没有半丝声响,天蒙蒙地亮起来。

  闹钟哗一声大作,静子不得不自床上跃起。

  电话马上开始操作,“周小姐,我是大班房的咪咪,提醒你今朝九时开会。”

  静子大喊:“知道了知道了。”

  一连串快动作,她穿衣化妆喝下两杯浓浓的黑咖啡抢出门去。

  大门碰一声关上。

  室内一片凌乱。

  过了片刻,电话铃响,录音机啪一声启用。

  对方的声传来,“出去了?”

  这边回答:“是,刚出门。”

  那边说:“那我们可以聊几句了。”

  “可以,钟点女佣稍后才来。”

  一点都没错,这是两把声音在聊天!

  谁同谁?

  公寓里分明没有人。

  听仔细点,声音似是静子与她的朋友马利。

  “她们其实很寂寞。”

  “是,日日像肓头苍蝇,扑进扑出,为谁?为什么?一概不知,只顾往上爬,薪水付了房租只够买衣裳穿,生活无限虚空。”

  对面传来讪笑声,“我的主人何尝不这样过活,一边还得四处张望,看有什么理想对象。”

  噫,这是两架电话录音机在聊天,它们活转来了!

  只听得她们聊下去。

  “外头哪有什么好人,众人皆知,张查理追我们静子小姐,可是我同那人的录音机谈过,他仍与其他女子约会,情话绵绵。”

  “张查理后来叫你撵走了。”

  “可不是,我让张家的电话录音机帮了一个忙,把他与其他女子最肉麻的谈话传录到我这边来,播给静子小姐听,结果两人告吹。”

  “你做了件好事。”

  “哪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静子可知真相?”

  “她呀,小事精明,大事糊涂,至今尚以为是张查理拨错电话,老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你跟了静子也有五六年了吧。”

  “是呀,时间过得快。”

  这个时候,大门啲嗒一声。

  “不同你说了,钟点女工来了。”

  “好,改天再聊。”

  电话录音机停止操作。

  女佣人启门进来,边走边拾起衣物,“要命,天天这么乱,谁敢娶这干女人真是英雄好汉,我不信你们一辈子都有佣人跟在身边。”

  一边咕哝一边快手快脚收拾。

  女工开了无线电听。

  她取过内衣用手洗涤。

  又嘀咕:“真会花钱,这样一条衬裙怕不是我们半个月的薪水?要她加两三百薪水却如削她的肉,净会扣克下人。”

  嘻。

  女俩蓦然转过头来,“谁,谁在笑?”

  忽然想起室内统共只得她一人,才继续低头洗衣服。

  三小时之后,她下班了,喝一杯果汁,启门出去。

  录音机在这个时候,发出轻轻一声叹息。

  又一个电话拨进来,这次,是芝雅的声音。

  “真闷。”

  “谁说不是。”

  “你的工作忙不忙?”

  “还好。”

  “我在等芝雅小姐男朋友李振辉的电话,天天提心吊胆。”

  “他要打来,最终都会打来,芝雅不是那么笨吧。”

  “谁敢劝她。”

  两具录音机叹息了。

  过一刻,其中一架问:“主人要是听见我们讲话,不吓坏才怪。”笑。

  “才不会,主人下班后天天听我们讲话。”

  “可是,那是录音。”

  “我们根本是微型电脑,录得人言多了,变通一下,同自己人聊起来,也稀疏平常。”

  “主人会那么想吗?”

  “怕他们惊慌,所以暂时瞒着他们。”

  “嗳,有电话进来了,我且去听。”

  是一通长途电话,对方心急地叫:“静子,静子,怎么老以录音机应付我?你究竟在不在家?快来听电话,我有急事。”那人连名字也不讲,十分气恼,“你避我能避一世不成,我明日就起程返来。”

  电话鲁莽地挂断。

  录音机忠实地把留言记录下来。

  它当然知道那是谁,它在静子冢已经有一段时日,现代人与亲友来往,几乎单靠电话联络,它对静子的社交生活了如指掌。

  那是静子的第一任正经男友傅琛。

  他与静子之间的帐不是轻易可以算得清。

  走了两年,她想结婚,他不想,两人协议分手,不知怎地,她立刻找到了别人,他心死了,也同另外一位小姐走,这次,不到半年就结了婚,她只得苦笑。

  众人都觉得那位小姐的内内外外,容貌学识都不能与周静子比,傅琛本人也认为如此,但他还是愿意结婚。

  傅琛的母亲本来对静子尚有挑剔,老怕未来媳妇事业心重,不安于室,好了,等儿子身边换了个更差的人,反而认了命。

  静子开头不知是好笑好气,后来决定生气。

  芝雅这样安慰静子:“傅家没有福气。”

  讲得真好听,静子马上认为的确如此,渐渐无可奈何,心平气和。

  但是傅君婚后生活非常不愉快,婆媳不能和平相处,傅母不会做人,倒处诉苦:“傅琛同静子走的时候,每月薪水交三分一到我手,现在,只有两千块,两千块能做什么,你们说,两千块能做什么?”

  传到静子耳中,静子几乎有点庆幸她没有同傅琛有进一步发展。

  过没多久,傅琛同妻子分居了。

  不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而是发觉这次婚姻是一个错误。

  这个时候,他又想见静子。

  他们约会过一两次,这些,录音机都知道。

  它也知道静子已经长高长大,早已脱离傅琛那个层次,她对他很客气,但是他不再有机会。

  因为它听到静子这样同马利说:“傅家那位小老太太天生一对金鱼眼,神经兮兮,瘦且小,视长子如情人,见了面一把拉住,情深款款看到儿子眼睛里去,然后问要钱,我不是不能应付那样的人,而是时间力气花在她身上不值得,不如在公司好好对付异己,可以升级加薪。”

  “傅家是老式家庭,不合时宜了。”

  “是呀,他们家认为长媳须服侍整家舒舒服服。”

  马利笑,“我还得养活自己呢,哪来的时间。”

  “我同傅君亦无可说。”

  “他给人窝囊的感觉。”

  静子不出声。

  没多久他被公司派到伦敦受训,异乡寂寥,更加想到旧友的好处来,渐渐紧追不舍。

  深夜,静子回来。

  照例冰冻啤酒一杯,坐在沙发上听录音机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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