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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无猜 page 5 作者:亦舒

  我是爱我爸的。离开台北回香港,再从香港来这里,在台北只搁了三天,还是与他吵架。但我们只是感情不佳,爱还是爱他的,我省了十天,买了一只公事包给他,六镑半。完了口袋欠水,胡乱替妈妈挑了条廉价丝巾,还理直气壮的说:“礼物不算,礼轻情意重。”

  自己买了一套破牛仔上衣与长裤过节,买回来就是破的,褪色的,但是我从来没穿过这种衣服,想着当天气稍暖,我可以穿着这套衣服,拖看拖鞋到处走,又仿佛得意起来,元气也渐渐恢复了,好像又能度过此冬似的。

  是的,我也有高兴的时候。

  像收到了卡片。收到了礼物,喝醉了酒。

  这一段日子,我并没有把它计算在我的生命之内,但是它居然来临了,也只好默默的接受,希望快点过,快点过,同时也尽量享受着。

  ——原是想你忘记过去的日子。阿弟说。

  能忘记得了吗?过去的日子,过去的人,只有比什么时候都更清楚的,更清楚。

  这原是借来的日子。

  旧梦

  玫生对老同学周永佳说:“昨夜,我梦见了史允信先生。”

  永佳听多了,已不以为奇,只淡淡说:“那么多年了,还有梦见他?”

  “嗯,”玫生颔首,“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永佳抬起头,玫生看见的是一张化妆得浓淡得宜、非常精致的脸,标准银行区高薪妇女的打扮。

  永佳说:“人类的记忆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系统。”

  “谁说不是,我梦见我自己是今日模样,而史允信先生则没有变,我们的年龄已没有多大距离。”

  “你有没有想过去解决这个梦?”

  玫生愕然,“解决?如何?”

  永佳说:“去找到史允信,大家见一次面,我保证你不会再做同一个梦。”

  玫生不出声。

  “抑或,”永佳说:“你情愿做这个梦一直做到老?”

  “我只在伤心失望之际才梦见他。”

  “我知道,在那段艰苦寂寞的岁月里,只有他支持你。”永佳滚瓜烂熟地道出玫生的心事,由此可见她们不止一次两次三次地讨论过这件事。

  玫生暗淡地笑笑,“他早已忘了我。”

  “玫生,你已是证券界知名人物,而他不过是某寄宿中学一名教师,平凡中至至平凡的人物,应该是你忘了他,而不是他忘记你。”

  这几句话,永佳亦已说过多次。

  玫生的老答案:“话不是这样说的。”

  “那么,去找他,结束这件事。”

  玫生不语。

  “不然的话,”永佳挪揄,“梦一直做下去,你越来越老,他则永远青春常驻,不日,你成为老太婆,他仍是年轻导师。”

  玫生说:“人海茫茫,何处寻人。”

  “我帮你忙,我有把握找到他。”永佳拍拍心口。

  玫生抬起头,看着办公室窗外的全海景,真的,要不要把史允信找出来?

  “从今天开始找,我替你办。”

  玫生说:“好。”

  永佳说:“等我的消息。”

  玫生待永佳离去后,静静回忆昨夜的旧梦。

  梦中光线幽暗,她低声呼叫:史允信先生,史允信先生。

  史允信转过头来,“呵玫生,是你,好吗,别来无恙?”

  玫生非常欢欣地迎上去,想同他一诉别后的情况,她怎么样苦苦工作,战胜牛鬼蛇神,升到今日地步,她已不是昔日的无知少女,吴下阿蒙……

  史允信俊朗正直的脸叫她安心,她正欲开口,忽闻一声天雷,自梦中惊醒。

  下雨了。

  做这样的梦,玫生很明白,是因为寂寞。

  她双手抱在胸前,走到窗前,看着哗哗声面筋似大雨。

  一位已婚并有一子一女的女友说:“你们真好,有本事,不必组织家庭,有出门的自由,有失眠的自由。”

  可是那位女友最底限度睡眠不足可以推诿幼儿,而玫生则不行。

  太寂寞了,除却永佳外,一个谈得来的人都没有,而永佳越来越忙,连闲谈都抽不出时间。

  玫生猜得对。

  永佳哪里会亲自去寻找史允信,她甚至没有亲身上小郭侦探社,她把故事告诉新认识的朋友。求真,让求真代办。

  求真笑道:“小事一件耳。”

  可是求真也忙,转瞬间忘却这个人情,直到一日在小郭侦探社喝下午茶,谈到少女的梦中情人。

  琦琦感慨,“少年时那样激烈的感情不知从何而来,”又加一句:“后来,又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了。”

  “精力过剩,”小郭说:“无处发泄。”

  琦琦苦笑,“到今天,用得着那样的力气了,却动辄累得贼死。”

  小郭笑道:“不少年轻人都惯爱上他们的老师。”

  噫,这才提醒了卜求真。

  “对,有一位事业成功女性,托我寻找她中学时期的老师。”

  小郭说:“大可找上门去。”

  “那是她暗恋了多年的对象,不方便贸贸然上门。”

  小郭又说:“我劝她还是不要找的好。”

  “为什么?”

  “因为记忆时常欺骗我们。”

  琦琦也笑说:“第一次到巴黎与第十次到巴黎的感觉那里可能相同,因为当中那些日子,我们并没有白活,我们见多识广,渐渐麻木,终于失去一切惊喜”

  求真过一会儿说:“即使失望,也好过一直做白日梦。”

  “深闺有个梦里人还算好的呢,”琦琦嗤一声笑,“像我,临睡之前一片空白,睡着了也是一片空白,睡醒了更是一片空白。”

  求真想到自己,何尝不是一样。

  “学校叫什么名字?”小郭问。

  “圣心寄宿女校。”求真答。

  “呵那一家出名贵的寄宿学校。”琦琦说。

  “当事人念了一年,就被送往英国。”求真道。

  琦琦诧异问:“她与家人不和?”

  琦琦真聪明。

  “据说父母离异,她与后母不和,故被送出去寄宿。”

  就是那一年情绪低落的少女玫生遇上了史允信,不知恁地,她把感情寄托在他身上。

  “朱玫生今年几岁?”小郭问。

  “比我大一点点。”

  “很简单,求真你替她去找一找。”

  “我?”

  小郭懒洋洋,“这种小事,你不是想叫我代劳吧,我收取的费用十分高昂,只怕证券界名人亦会哗然。”

  求真一想,这也是事实。

  圣心女校不像是本市一部份。

  雨后,树木绿油油,雪白的栀子花开了一天一地,香气扑鼻,影树那炎红色花朵叭嗒叭嗒自高空落下,铺满一地。

  求真偶而听到少女轻笑声,转过身子,只见雪白粉嫩的俏脸一闪而过。

  她微笑,身为男教师置身这种环境有何感想?

  她到校务处寻找史允信先生。

  君子可以欺其方,校务主任问:“你是第几届的学生?”

  “呵,”求真必恭必敬地回答:“我是八一年的毕业生。”

  “你找谁?史允信先生”

  “是。”

  “有什么事?他的地址,我们不能公开。”

  “那么,请他找我亦可。”

  “让我看一看,嗯,史先生于八二年离开本校,出国进修,留下伦敦的地址,我猜他早已离开英国,之后他并没有与我们联络。”

  “可以把伦敦的地址给我吗?”

  一定是求真那彬彬有礼的态度感动了校务主任,她许久没看到这样的好学生了。

  反正地址已经过时,给了也等于不给,于是她按下打印机的钮键,把电脑中的资料印给求真。

  求真道谢离去。

  求真托伦敦的朋友去找。

  朋友回信:“那是伦敦大学一间宿舍,史允信君的确在该处住过九个月,之后搬离,据说到东京去小住,下为地址。”

  求真开始觉得史允信不简单,他并非一个平庸的中学教师。

  求真本来以为一出马便手到拿来,找上门去,会看到一个肥肚脯,双下巴的中年男人正在搓麻将,说到他从前的女学生,满面红光——“是,朱玫生,我记得她”,夸夸而谈。

  那样,朱玫生可以名正言顺忘记他。

  但此刻证明史允信不平凡。

  原来过去岁月中他一直周游列国呢。

  求真在东京也有朋友。

  这时,她发觉小郭先生的营生不简单。

  她同朱改生见了面。

  求真问:“你有同史允信单独约会过吗?”

  玫生答:“没有。”

  “有无握过手?”

  “没有。”

  “有没有诉过心事?”

  “我一直十分寂寞,人人看得出来。”

  “也许,很多女生都对他含情脉脉?”

  “也许,”朱玫生笑,“但我是朱玫生。”

  成功人士统有这样的自信心。

  “为什么找他?”

  玫生寂寥地说:“为什么集邮,为什么上舞厅,为什么赌马,为什么结婚,为什么生子,均因时间太多,欢乐太少。”

  求真感慨,“不是因为爱吗?”

  玫生用双手把秀发拢到脑后,“累都累死了,哪里有精神爱,我想把他掀出来看个仔细,了却此帐,从此可以安睡。”

  求真说:“他在东京原宿区住了三个月离开,负责招呼他的华侨说他到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去了。”

  “他真懂得享受生活。”

  “那是八三八四年的事了。”

  “请继续追踪下去。”

  求真抱歉,“是很费时间的一回事呢。”

  “都是那个周永佳,”玫生抱怨,“此刻欲罢不能了。”

  “怪她?”求真含笑。

  “不然,也可以怪社会。”

  求真忍不住笑。

  爱德华王子岛,那是一个渔港。

  静寂、寒冷,清晨戴绒线帽与绒线手套在灰色天空下看海鸥哑哑低飞,然后喝一大杯黑浓咖啡,吃两只果酱牛角面包,大声对牢窗口朗诵拜伦的诗篇。

  这种生活,才是充满灵魂的生活。

  都会何其烦嚣,人心何其不足。

  百忙中求真不住帮朱玫生寻找她的旧梦。

  琦琦问:“有无新发展?”

  “有,史允信每次都留下一个地址,自爱德华王子岛,他到了蒙特里尔。”

  “呵,他懂法文。”

  “是。”

  琦琦微笑,“连我都开始仰慕这个人了,多才多艺多潇洒。”

  小郭不耐烦,“我在三天内便可以找到此人。”

  琦琦瞪他一眼,“你恁地没有情趣,三天内把人家怀念了十年的人找出来,人家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求真笑道:“真是的。”

  小郭先生长叹一声,“原来这是小姐们的一个游戏,失敬失敬。”

  求真问琦琦:“猜一猜史允信下一站会到何处。”

  琦琦沉吟:“加拿大……美国,路易士安那州,那也是讲法文的地方。”

  “爵士乐、怨曲,煤气街灯下的酒吧。”

  “为什么人家可以生活得这样多姿多彩而我们一如黑白世界?”琦琦呻吟。

  求真黯然,“四处为家是讲条件的。”

  小郭接上去:“一讲健康的身体,二讲潇洒的性格,三讲丰裕的存款。”

  “缺一不可。”求真附和。

  琦琦颓然,“我最怕水土不服。]

  求真去找玫生。

  玫生刚开完一个会,脸上有点倦容。

  “求真,我约了永佳吃日本菜,你也一起来吧。”

  三个妙龄女子坐在一起边喝米酒边谈天。

  玫生一时没听清楚,“他在什么地方?”

  “先到路易士安那,后来到里奥热内卢,下一站,我们推算,也许是马达嘉斯加。”求真报告。

  玫生吃一惊,“我的地理一向不大好,这一大堆地名我搞不清楚。”

  求真化繁为简:“换句话说他已经去到地球南半球最南部。”

  永佳问:“那不是南极吗?”

  求真抬起头,向往地说:“也许他此刻就在那里。”

  玫生大惑不解,“他在该处干什么?”

  求真看着玫生,她似乎已经不大了解她曾经一度认识的史允信了。

  但求真明白,求真说:“他在生活。”

  “过去十年他都不住流浪?”玫生问。

  求真答:“看样子是。”

  玫生诧异问:“他在寻求什么?”

  永佳忽然笑了,“求真?]

  求真无故涨红了脸。

  玫生惆怅地说:“算了,找不到也就算了。”

  求真说:“不,找得到,肯定找得到,谁说找不到。”

  周永佳看着朱玫生,“找到也没用,他已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个人。”

  玫生有点苦涩,“我的要求很简单。”

  永佳笑笑给她接上去:“是,司机、佣人、白色的洋房、私家游艇、南欧的别墅……”

  这下子连玫生本人都笑了。

  永佳说下去:“这位史允信先生连下一次热水浴都不知在何处,看情形不适合你。”

  玫生无奈,“我只不过想对他诉诉苦。”

  “找心理医生吧,玫生,医生会更了解你。”

  玫生看着远处,“也许你说得对。”

  医生会很简单地解释她的梦,她留恋少年时代的无拘无束,她觉得现实世界艰难,她生活太过枯燥.…

  玫生抬起头,“求真,不用再找下去了。”

  “什么?”求真瞪大眼。

  “他不是我梦中人。”玫生说。

  求真不出声。

  大家都略喝多了一点,因此都有点怔怔的。

  正在此时,邻座忽然过来一位男生,“玫生,你是朱玫生?记得我吗,我是根德郡工学院的王培基!”

  玫生笑着看住他。

  那王培基说:“玫生,你仍然嗜酒,来,让我送你回去。”

  玫生认得他,“塔基,别来无恙乎。”

  “你住哪里?”

  玫生讲出地址。

  “呜,就在我家隔壁,我们好像有点缘份。”

  他俩结伴而去。

  永佳对求真说:“那家伙把帐单留了给我们。”

  求真笑。

  也许朱玫生今晚仍然做梦,不过醒来会很快忘记那个梦,然后下一次,再惯性地做那个梦。

  不管真相如何,在她心目中,史允信仍是最了解她的人。

  过了月余,琦琦问:“你仍在追踪史允信?”

  求真点点头。

  “他在何处?”

  “八六年,他在巴布新畿内亚。”

  “呵,又回到亚洲来了。”

  “是,他在印度洋一带出没。”

  琦琦忽然凝视求真,“你没有爱上他吧。”

  求真腼腆地笑。

  琦琦说:“少女情怀。”

  求真不敢回答。

  昨夜,她梦见史允信,那个梦,同朱玫生的梦可能完全相似。

  在校园中,她喊:“史允信先生,史允信先生。”

  一位英俊的男子转过头来,炽热的目光注视求真,他说:“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说给我听。”

  就这么一句话,已使求真感动得落下泪来。

  醒来之后,求真才发觉她有多么寂寞。

  那夜刚刚下大雨,哗啦哗啦,一片白蒙蒙,隔壁人家的婴儿啼哭声隐约可闻,求真醒来之后,没有再睡着。

  第二天,又忙看去信下一站,问:“请告知史允信先生下落,感激不尽,通讯地址……传真号码……”

  她已经找遍了地球。

  而史允信,已转到南太平洋去体验生活。

  小郭先生摇摇头,“还在找?”

  “还在找。”求真微笑。

  “找到了打算怎么办?”

  求真想说:占为己有。

  话没出口,已经连耳朵都烧得透明。

  琦琦看看求真,不出声。

  求真很感激琦琦,人聪明,洞悉世情,而又能够维持缄默者,唯琦琦一人耳。

  像她,卜求真,就每次都来不及卖弄乖巧,性格肤浅浮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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