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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无猜 page 2 作者:亦舒

  呵一睡一天就完结了,光阴又悄悄自指缝流过。

  自小她是这样的一个人,不肯睡,不愿与世界分离,抱着褓姆的手嚎哭,半夜三点

  又起来喊大人来把她搂在怀抱中。

  父母都诧异:“这样恋恋红尘的一个孩子!”

  大了反而好了,最独立是她,最肯照顾别人也是她。

  看穿了。

  她捧看冰冷的啤酒杯子,把杯子贴在脸庞边转。

  冷气越来越冷,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件毛衣搭在肩上,咦,这不是方家俊有一年来她家开会忘记带走的外套吗?

  这三两年来,他没有人,她也没有人,原来下意识两个人都在等,等,等对方准备好。

  当外人一说:“你男朋友就是那楞小子吗”的时候,秀丽内心牵动,几乎要起来保护他。

  当然不能凭这丝温柔订下终身之约,但肯定是个很好的发展基础。

  电话铃响了。

  她知道这是谁。

  很温柔地应:“喂。”

  “秀丽,我的意思是,同那样的人走,你迟早会吃亏的,那种人一点诚意也无,来到这世界上,就是为着玩玩玩玩玩,这里玩腻了,又到那里去,秀丽,你不是玩火的人。”

  秀丽待他说完了,才讶异道:“我竟不知你有那样婆妈的潜力。”

  小方为之气结。

  “一连四天公众假期,大可以睡个够。”

  “秀丽,我说的话你听进去没有!”

  秀丽无奈地答:“听见了。”

  小方恨恨的吁口气。

  “四天假期——”

  “不要把话题岔开去!”他暴喝一声。

  动了真气了,秀丽耳膜嗡地作响。

  小方随即发觉他错上加错,一错不可收拾,“秀丽,我不该拨这个电话,我已语无伦次,我猜我最好挂线去服宁神剂。”

  他啪一声挂断。

  秀丽看看话筒,轻轻放下。

  感觉奇佳,有人为她这样紧张。

  她笑嘻嘻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门铃,秀丽一看,门外站着方家俊,打个阿欠,她说:“我们到麦当劳去吃早餐。”

  麦记人山人海,秀丽吩咐小方去找空位,小方在远处向她挥手。

  秀丽但觉温馨。

  小方只要一杯咖啡,秀丽吃两客早餐兼一份克戟,手挥自送,嘴巴无暇讲话。

  小方心想,幸亏她入息不赖,否则真有被她吃穷之虞。

  “我在想,秀丽,呃——”

  秀丽点点头,表示她听见。

  “也许我们应当检讨一下我俩的关系了。”

  秀丽呷一大口牛奶,“是。”

  “做不了兄妹,或许可以谈到婚嫁?”

  秀丽瞪大双眼。

  小方连忙安抚,“假以时日,不是立刻。”

  “吓死我。”她说。

  “你认为如何?”

  她终于吃饱了,擦擦嘴,看着方家俊,“让我们努力一试。”

  方家俊一乐,瘫痪在椅子里,半晌,他忽然听见咕噜咕噜的声音,呵原来他饥肠作怪,松弛下来,肚子饿了。

  四天假期,他们天天在麦记吃早餐。

  等到假期完毕,两人已有相当了解。

  一早,秀丽如常上班。

  停车场里碰到穿运动衣的熟人,他拿着一对球拍,见到秀丽,热诚地打招呼。

  身边站着一个金发女郎。

  那一头秀发罕见地丝丝发亮,连额角茸毛、眉毛,都是淡淡的金色,一双碧蓝的猫儿眼眨了两下,看住秀丽。

  秀丽笑了。

  这时才发觉他把车也换过了,此刻开一部黑色大房车。

  他对秀丽说:“我们广告部经理已去信贵公司总裁要求你的协助。”

  秀丽心花怒放,“你真是太慷慨了。”

  她是他所见过唯一对他没有企图的女子。

  他感激她,一定要报答她。

  当下两人道别,各奔前程。

  秀丽挽着公事包,向办公室走去,噫,这个城市里,每天仍然会遇见新鲜的人与新鲜的事。

  她深深吸一口气。

  白狐狸

  我的女友,是那种极端摩登的时代女性,认为女人应当走出厨房,干大事,出风头。一日她问我:“几时男人开始服食避孕丸?”

  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子,自然,很能干,赚大钱,够潇洒,出得场面,但是时常凶霸霸的,令我处于尴尬的地位。

  她走路像旋风,说话大动作,对每件事都有准确的伟论,不言商榷。

  这就是曼薇。

  我与她走了三年,妹妹常常说:“我无法忍受曼薇,她太具侵犯性。”

  这个形容词是对的,侵犯性。

  而聪明人的通病是聪明外露。曼薇把这个弱点发挥到淋漓至尽。

  但是曼薇对我好,我知道,即使她干扰我,她还是对我好。

  像无端端置三打彼埃鲍曼的白手帕,逼着我用,害我的钟点女工说:“先生,你用纸手巾吧,手帕要漂白要消毒,又得熨得四四正正,时间上吃不消。”

  这便是曼薇。

  不过我颇能欣赏曼薇的优点,我喜欢有一个出色的女朋友。

  妹妹笑说:“这就叫出色?这叫标新立异。”

  “或者是,也不是凡标新立异的女人都是漂亮的。”

  “曼薇的确是漂亮。”妹妹点点头。

  当然是,七八年前就熨非洲装,现在头发剪得贴在头皮上,浅紫与粉红的眼盖,炭灰色眼线,配紫色长裤,贴身毛衣,右耳一只大耳环,尽其冶艳夺目的能事。

  冬天她的白貂皮镶在古董龙袍里面,衬长靴。

  如果我笑她像京剧戏子,她会说我没品味。

  不过人人晓得董钓明律师的女友是个风头最劲的女郎。

  有时候我觉得疲倦,曼薇太忙着见人与被人见,总没有她自己的时间,而我,我希望两个人可以坐在书房中聊聊天与听听音乐。

  曼薇老从一个舞会扑到另一个舞会。

  于是有一次我说:“我不想再去了。”

  “这是周家的舞会—.”

  “我不再关心!”我说。

  “你一定要去。”曼薇说:“人家没帖子的人还到处去求呢,你真是。”

  “我不是那种人。”

  “别把自己孤立起来。”

  “笑话,不上舞会就叫孤立?生活就是在舞会上亮相那么简单?”

  “我们的意见不合,准得吵架。”她说。

  我说:“别试图说服我。”

  “但我一个人,怎么去这种地方呢?”

  “我不理。”

  “是化装舞会。”

  “真会玩。”我问:“扮什么?脱衣舞娘?”

  “我扮慈禧太后。”

  “像,一定像。”

  “你呢。”

  “我在家扮木乃衣。”

  “有了!”她一拍手,“吸血僵尸,我俩扮吸血僵尸。”

  我呻吟一声,“你迟早将我玩死的。”

  但我还是答应她去,我怕她。

  到周家,我们略迟,时间刚刚好,客人大部份都到了,打扮得光怪陆离,可是我俩一到,大众的眼光马上转到我们身上。

  我与曼薇脸上搽得雪白,眼圈红红,嘴唇灰色,装着假獠牙,一副苍白狰狞相,我呢,黑色礼服外罩长黑斗篷。她穿低胸黑长裙,也罩黑斗篷,头发上扣只水钻发夹,晶光四射。

  她的熟朋友一见我们顿时鼓起掌来,我觉得汗颜,这么大的人,不学无术,就懂得玩。

  是以我避开,走到花圃去坐着,除了假牙,很无聊的观看香港夜景。

  有一个女郎坐在不远之处,长发,在吸烟,背着我。

  我只能看到一缕缕青烟升上天空,觉得很神秘,我轻轻侧头偷看她。

  她的头发漆黑,鬓脚边的皮肤雪白。

  我忍不住“嗨”一声。

  她微微抬起头,看我一眼,不出声,只略略点点头。

  她的脸是静态的,长得很端正,最美是她的神情,非常的冷淡,非常的幽怨。

  我忍不住坐在她身边。

  她没有穿奇装异服,一件很普通料子的宽身旗袍。

  我问:“你不扮演角色?”

  她不回答,只动动嘴角,似笑非笑。

  我笑,“原来也有不爱说话的女人”。换了是曼薇,现在早已谈到楼宇管制问题了。

  她还是不出声,眼上的薄霜似略有融解。

  我耸耸肩,“很无聊。”

  她果然开口,“那为什么来?”

  我说:“陪女朋友。”叹口气。

  她轻描淡写的说:“应该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答:“若要人似我,除非两个我。”

  她一怔,随即点点头,“想得开是好事。”她说。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问:“看样子你也并不享受这个舞会”

  “我?”她缓缓抬头,又喷出一股青烟,“我是这里的女主人,我扮演的角色,叫做“笼中鸟”。”

  我呆住了。

  这句话里有多少的悲哀与怨愤,她越说得平淡,我越是惊心动魄。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取起面前的杯子,杯中有酒,她喝一口,恢复静默。

  “明!明!”曼薇在寻我。

  “再见。”我站起来弯弯腰。

  她没有理我。

  曼薇拉住我,“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我头痛,要早走,我掩着额角。

  她坚持会得最佳化妆奖,要留到最后。

  我突然觉得忍无可忍,转头开车就回去了。

  后果如何,我不是不知道,但在那一刹那,我感染了女主人那种厌世的情绪,非常闷腻,非走不可。

  那夜我睡得不熟,一直在梦中以为有电话铃响,等电话铃真响时,我又起不了床,好容易挣扎着去听,果然是曼薇,用粗口把我骂得臭掉。

  我隔了十分钟问:“说完没有?”

  “我等你解释。”

  我扔下话筒。

  我终于对她忍无可忍了。

  我自顾自洗脸刷牙刮胡须淋浴。

  曼薇给我一种廿四小时都坐在的士高的感觉,音乐震耳欲聋,我需要休息。

  我正在穿衣服的时候,曼薇大声的敲我公寓的门。在门外等。

  我镇静的拉开门,“你要什么?”我问:“你有完没完?”

  她退后一步。

  我皱起眉头又问:“你要什么?”

  “要你道歉。”

  “好,对不起。你满意了没有?”我不知哪儿来的火气,“我可以关门了没有?”

  我大力的拍上门。

  这女人!其实是个笨女人。

  她并不懂得将事情冷一冷,非得闹得大家都下不了台。

  她又按门铃,在门外叫,“董钓明,你好,你有种,以后我们算是完了!”

  我不去睬她,我不懂吵架。

  她似乎气疯了,以脚踢门,似乎要拆掉整间屋子,把我撕成碎片。

  我取过车匙开门,她扑上来给我两耳光。

  我脸上火辣辣的痛,但是我不理她,迳向停车场走去。

  曼薇到这个时候总算静下来,她也明白事情已经搞大了,不可收拾。

  我冷冷的开车到写字楼去。

  女人。我想,无论她们受过多少教育,本性难移,她们一遇事脑袋马上沸腾,不可救药。

  脸上犹自火辣辣,但却心安理得,我可以安安乐乐的离开曼薇。

  到写字楼,想与我的拍档老张诉苦,他正与一位客人谈话,开门出来,我看到是周家的女主人,她那双冷冰的眼睛,到哪里我都认得出来。

  我跟她打招呼,“周太太。”

  她没有把我认出来,淡淡的看着我。

  我提醒她,“我是昨夜那个吸血僵尸。”

  她并没有笑,轻轻的说:“昨夜吸血不顺利吧,你脸上有五行手指印。”

  然后转头走了。

  她仍然穿丝旗袍,婀娜多姿。

  我尴尬万分。

  这女人的风采如明月,晶莹皎洁,却又不刺目。

  我问老张,“她来找你干什么?”

  “离婚。”

  “啊?”

  “啊什么?一天接十单离婚案子。”老张说。

  “她这单不易办。”

  “你怎么知道?”老张问。

  “我自然知道。”我说。

  “猜得不错,她丈夫外头有人,她肯分手,但要一大笔现款与不动产,她丈夫却又不想分手了。”

  “她现在怎么样?”

  “告丈夫通奸,若周某丢不起这个脸,她就得偿所愿。”

  我点点头。

  男女的事到最后,往往就是这么丑陋,我抚着脸,想到我与曼薇。

  曼薇罪有应得?抑或我们缘份已尽?

  我叹口气。

  中午出去吃饭,又碰见周太太。

  我搭讪地坐在她对面,“搭抬子。”我说。

  她漠不关心的说声“请”。

  我有点紧张。

  她问:“你与张是合股人?”

  “是。”我说:“我们也是同学。”

  她点点头,不置可否,脸上一点歉容都没有。

  我细细看着她的脸,心中想着“眉目如画”是形容她最贴切的字句。

  她忽然抬起头来,捉到我偷看她的陶醉情形,我脸红,她笑。

  过一阵子,她淡淡的说:“男人喜欢与失婚女人来往,大概是因为她们容易上手。”

  我不敢回答,过很久才说:“我不是。]

  她不响,拿起前面的酒喝。中午也喝酒,心情大概非常坏。

  过一会儿她说:“今天傍晚有空?”

  我一怔,一时不会意。

  她又说:“我在你公司楼下等你。”然后拿起手袋,就走了。

  神秘地留下一陈香风,这个女人与曼薇是两个极端,她引人入胜,值得发掘,但曼薇的优点,看到那么多,就是那么多。

  不要再批评曼薇,不要再生她的气,不要再对她不公。

  我查到周太太叫白萍姬,周白萍姬。

  她这次约会我,不是我的艳遇,而是她需要调剂。真正厉害的女人不需要声音响,真正厉害的女人连声音都没有。

  那天下午我心砰砰跳,我这颗湾了的心。

  以前我与女朋友吵架,心也不安,这次我却为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个人。

  我等到五点钟,下楼,看到周太太坐在一辆白色的摩根跑车里,穿着白色的衣服,紫色的皮鞋、湖水蓝的围巾,她的脸仍然没有喜怒哀乐,但一双眼睛出卖了她,她瞳孔中充满盼望。

  我把车匙放回口袋,上她的车。

  她缓缓的把车子开出去。

  我对其他的女人,从来没有像对她那样的兴奋。

  这一夜她把声调处理得这么好,原来很邪恶庸俗的一个晚上,她却与我很优雅的度过。

  我们去听了半场钢琴演奏,到浅水湾酒店吃茶,在她家郊外的房子用晚饭。

  她并没有说很多话,但我觉得无限的温情依依,因她进厨房为我煮土耳其咖啡。

  她拢络男人的手段是一等一的。

  但是她并没有留住丈夫。

  喝完咖啡,我醉了,虽然整晚没有沾过半滴酒。

  她叫我送她回家。

  夜了,风凉如水,送她到门口,她也没说话,只看我一眼,闪身进入屋子,幽灵一般,我在周家门外站了很久,才叫车出市区。

  在她面前,我融化成一堆,无力抗拒。

  曼薇托人来取回她的东西,我与来人说毫无问题。我拿了一只大纸盒,把略有可疑的物件往里扔,什么领带袖口钮一大堆,差公司里的信差送了去。

  从此之后,与曼薇一点瓜葛都没有了。

  曼薇亲自打电话来,说过有几本书我漏掉了。

  她变得很噜嗦——几本书!有什么了不起呢?丢了可以再买,又不是绝版书。

  周太太说:“她还爱你。”

  我说:“太不幸。”

  “她是个笨女人,当男人不再爱她,最好的方式是自动失踪。”周太太毫不动容的说:“情场中胜败乃兵家常事,最要紧是:赢要潇洒,输也要潇洒。”

  “这句话男女通用,”我说:“我会紧记。”

  我与她约会渐频,“社会”上的传言也越来越不好听,我不顾一切的与她来往,不顾这些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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