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茜茜问。
“别打岔,茜茜,好好儿的听。”
“后来我们因小故分开了,我独自跑到外国去狠狠的再读了几年书,等我再回来,她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
茜茜惊叫出来,“啊!”她看看我。
龙的声音沉痛无比,“她得了癌症,坚决抵抗到底,终于不治,她始终没有结婚的机会,死后亲戚把她的遗物都卖掉,我为了这张书桌,找到拍卖行去,拍卖行又告诉我这家店的老板已经把书桌买了下来,等我赶到的时候,你又买了这张书桌,这可怎么办?”
“你又向我买了下来,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他茫然的说:“原主在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
“你们曾经是爱人,是不是?”我问。
“是的,三年前她早晓得有病,她的亲人告诉我,她有一条肩膀酸痛,去看医生,检查的结果,颈项后面有一连串小肿瘤,割出来切片,是癌,无从割治,割掉一颗,又长七颗,她为此痛哭不已,并不让我知道,用计激走了我,免得我娶一个将死的妻子。”
“好动人的故事。”我惊异,“简直是一篇长篇小说的大纲!你难道一直不知道?”
他沮丧地摇摇头,“我被她一气,使走得那么远,心里天天想念着她,但是却不肯向她低头,等到想通了,回来找她,她已经不在了。”
“她是干哪一行的?”我问。
干哪一行才会令男朋友送那么大的一张书桌给她呢?
“她是律师, 我们是同学,当她第一天考到BAR做大律师的时候,我就送了那张书桌到她家去。”
“呵,了不起,”茜茜说:“你想想,陈,这张书桌原来有这么美丽的历史,你这个凡夫俗子怎么配用?幸亏退回去了。”茜茜笑。
茜茜说话有时候是很绝的。
龙说:“是的,她是一个非常不凡的女孩子。”
“茜茜,天妒红颜。”我说:“我们这种俗气的人,才能够一直活下去,没什么好说的。”
龙站起来告辞。他说:“谢谢你们。”
“谢谢?”我说:“有空常来,别说谢。”
“我要谢你们的太多了。”他说,“再见。”
我们送他出去。茜茜被他感动了,很久很久她没说一句话,过了很久很久,她跟我说:“把这个故事写成一篇小说吧,请你。”
我摇摇头,“有了题材,没了书桌,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哪儿有这种事?”她气说:“这么好的故事!”
“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故事永远是不值钱,我们必须要改变小说的作风,写幻想小说。”
“这是不应该的,你为什么说龙先生的故事不好?”
“又是生癌。”我用手支着头。
“事实上很多人生癌死的,你凭什么那么说?”
“读者不想看生癌,茜茜,如果你处处接触到生癌的亲戚朋友,小说中的女主角又是病人,你会有什么感想?”
“我不知道!”茜茜作一个绝望状,“我要去洗碗了,但愿你有一天能够成名。”
“你知道吗?如果不是那个龙光生,明天他们就会送书桌来了。”
电话铃响了,是找我的。
“我是。”
“陈先生!”是龙,他气急败坏,“气死我了!”
“怎么回事?”
“那个家具店老板真不是个人,我才回头,他告诉我那张书桌已经以三千元的高价卖给别人了。”
“什么?他妈的混帐!”我高声,“这怎么可以?谁买了?”
“一个女孩子,她付的是现款!她要买这张书桌干什么?恨只恨当初你退了定洋,我没有立即付现金,气死我了。”
“有这种事!”我说:“我们去打死那个老板。”
“打死老板?”茜茜在旁边说:“这是法治社会,你以为是什么时代,还打死人呢!”
“龙先生,那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哭丧着声音,“或许我再去求那个买主,恳求她把书桌让给我吧。”
“这多渺茫。”我说。“你知道她住在哪里?”
“不知道,老板坚决不允透露。”他说。
“这该死的人!”
“来,你来我这里,我们商量商量。”他说。
茜茜说:“真是好笑,那么多人一起争一张书桌,难道那个女孩子也有一段故事不成?”
我赶到龙那里,气喘喘地:“谁?谁买了?”
龙踱来踱去:“是的,我们一定要研究出来,我决定在他们送货的时候跟了去看看,你说如何?”
“好主意!”我问:“几时送货?”
“两小时后。”
“还等什么?快!快去家具店。”
我兴奋飞奔着的到家具店。
等了半晌,送货车来了,由苦力把书桌抬上去,我们俩叫了一部计程车在旁边看着,他们的车开,我们的车也开,车子慢慢开上旧山顶道那边,在一座硕果仅存的老房面前停下来。
龙的面色大变。
“怎么了?”我问。
“这……这是她以前住的地方……天啊!这张书桌又回到它原来的地方来了,有灵性的,有灵性的!”龙的声音颤抖。
“别见鬼!”我替龙打气,“没这种事,全是巧合。”
这个时候,有一个女孩子穿着白衣白裤自楼梯间轻飘飘的奔出来,“送来了?”她清脆的声音问。
龙怔怔的凝视她。
她指挥工人把书桌拾上二楼,我觉得义不容辞,上去自我介绍,把这张书桌的故事告诉她,并且把男主角也介绍她,以示故事的真实性。
那个女孩子呆住了,她说:“我叫兰花,我想这一切都是巧合,我租下了这层大房子,觉得可以奢侈一点,买一些大型家具,这张书桌是这么美,这么大但这么细致,我一眼便看中了,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实际用途。”
“请问小姐是干哪一行的?”龙问。
“叫我兰花好了,我是教钢琴的。”
“啊。”
“真正用得着书桌的是陈先生,是不是?”兰花问。
工人们站在楼下,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张书桌。
“回忆应该深藏心底,如果每个人都把心底的秘密回忆又回忆,那太颓废了,龙先生大可不必睹物思人。”
我心底何曾不是这么想,但是我觉得念旧也是一种美德。
兰花说下去,“这张书桌我觉得应该判给陈先生,我相信它的原主人如果知道,也会高兴它终于落在适合的手里,搁在我家,徒然蒙尘而已。”兰花笑。
她是一个十分明朗的女孩子,我看看龙,他们倒象是一对儿呢。
龙犹疑了一刻。
我抢着说:“那么龙以原价向你买下来好吗?”
龙连忙开了一张三千元的支票,前后为了这张书桌,他已经付出八千元了。
“谢谢你,兰花。”我说:“有空我们可以来看你吗?”
她拿着支票,“不打不相识,有空来玩。”她笑。
“好”我跟龙说:“现在可以把它抬回你家了,现在没有波折了。”
龙象是在想心事,“不不,我觉得这书桌不应该丢空,老陈,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想送给你。”
我搔搔头,“只是这件礼物未免大名贵了。”
龙风度翩翩的走了。
我回到家中,把情形告诉茜茜。
“那女孩子漂亮吗?”她老是关心谁漂亮谁不漂亮。
“很漂亮。”
“跟龙先生配不配?”
“很配。”
“这种多情公子应该再找一个好的女朋友。”
“我也觉得如此。”我说。
隔没多久,那张大书桌被抬过来了,好大的桌子,我看着不禁笑了出来,我们的房间那么小,实在是不相配的。但既然人家送了来,而我又一直喜欢它,所以总得腾地方来安置这位贵客。
我笑着把它放好,坐在它面前,欢欣之情是难以形容的,我非常的感激龙,也感激兰花。我抬起头来,看着茜茜,我笑说;“我也希望我能成名呢。”
话还没说完,门铃响了。
我让茜茜去开门,茜茜叫:“又是你,龙先生,咦,这位小姐是谁?”
“我叫兰花。”兰花的笑声传入来。
我站起来,大声说:“小器的人就不该送礼,送了礼来才半小时,就不放心了,一张书桌有什么好看的?也值得这么探访?”
“的确不错,”兰花说:“这张书桌,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她笑。
我看看龙,看看兰花,心中仿佛有了默契。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的,而且必需要活得高高兴兴,相信龙的女朋友也是希望龙过得快乐的。
我很乐意做一个媒人,把他们两个人拉得更紧一点。茜茜也有我同样的想法,她说:“你们有空要常常来,我们需要朋友……。”
我看看书桌,手缓缓经过滑的台面,如果它真有灵性的话,就应该明白,悲欢离合,一部分是命运,另一部分是人为,我相信这里故事写成小说没人要看,因为事情太巧合了。
雨天
他向我求婚的时候,是一个雨天。
他结婚的时候,也是一个雨天。
新娘不是我。
她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婚礼分中、西仪式举行,不嫌其烦地热闹。西式礼在教堂举行,我因要上班,没有去。晚上到了,新娘子坐在台上,正拍照呢,与新郎拍,与家长拍,与宾客……都穿着中式礼服,红褂子缢满花,盘着金丝银丝,红裙子。能穿大红裙子真还是福气,以前小时候我最看不起这种婚礼,现在只觉得各适其适,求仁得仁的人永远是最幸福的——他们看上去顶幸福。
看一下我就走了。
下雨。
踱到公路车站去候车,那个时候他老开着一辆小小日本车来接我,迟到十分钟我要皱眉头的,现在反而想起他的好处来。
但是这岂非可笑,我从头到尾未曾爱过他,此刻想起他,不过是因为他曾经提供的服务,换句话说:我想念一个司机,我并不想念失落的感情。
如果我不爱他,我就不能嫁他为妻,一天为他煮三餐饭,洗熨衣服,收拾屋子。“大亨小传”的女主角黛茜跟盖士比说:“有钱女孩儿就是不能嫁穷小子!”人家的流行小说就是合情合理在这种地方。
我并不有钱,但我赚得比他多花得比他多。我不开车的唯一原因是我的牌照已被吊销——开快车。
大嫂说:“……女孩子不结婚是很寂寞的。”
“是。”我承认。
但不能为寂寞而结婚,为孩子而结婚,为结婚而结婚。我只为爱而结婚。我并不爱他。
下雨的周末,我仍想起他。他对我很好:最佳的听众,陪我在公寓中谈天,看电视,听音乐。
其实他的程度不高,但是他很善于迎合我,讨我欢心。
他说他爱我……真令人惆怅,这么爱我还是娶了别人,而且这么快。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
不要的东西被人拣了去,反而有种依依不舍的味道。
这些年来我老参加别人的婚礼,真是的……
上班的时候忽然没了劲,以前有什么事老是一个电话拨过去。现在不是不可以拨,只是人家是有妇之夫了。中午吃饭本来老规矩他请客,一个星期六天,现在吊儿郎当,简直不知何去何从。
失去了这个人才知道这个人的重要。真的。
早上晚上都想念他,是真的。
嫂嫂又说:“你真是滞,他又不是不爱你,又不是没向你求过婚。”
“我不想跟他结婚。”
“你想怎么样?”嫂嫂问:“你自己不能嫁他,又吊着他,让他陪你一辈子?他又不痴不呆,他总得结婚生子,成家立室,现在还有第二个梁山伯?为你吐血死了,你心里也不好过,真不知道你想什么!”
我真不知道自己想什么。
嫁梁秉坚?我是不嫁的,三千块一个月,够什么。我看杂志一个月就去掉六七百。还要穿鞋换新衣买化妆品。我不是没算过这笔收入,总之怎么都不够。叫我贴他,无止境地十年八年贴下去,迟早与他翻脸,那个女孩子肯,我不肯。那个女孩是秘书,她赚两千,丈夫还是值得尊敬的……我——我不同。
但那日她手上脖子上戴的金器令我印象至深,俗是真伧俗,可是喜气洋溢。后来我把请帖里的礼饼赠券去换了一打蛋糕,与同事分着吃了。
我一点也不快乐,人人知他配我不起,人人相信是我不要他,但是我不快乐。
白天若无其事的上班,黄昏若无其事的回家。可是一切都不同了。
我发觉他常用的那只茶杯空置在杯架上很久,电视的声音特别空洞,客厅的电灯好久没开亮过。
我寂寞。
我很知道我不爱梁秉坚,但这几年来他老在我身边照顾我,都成了习惯,生病搬家接送飞机……他老在那里,永无推托。
可是现在他已是别人的丈夫。
我一点也不吃醋,因为我不爱他。我只具失落感。我不能阻止他的婚姻,再自私我还有点良心。
星期日。
约了两位太太看电影。五点半。
一直站在戏院门口,等得腰酸背痛,极之不耐烦,真想一走了之。约女人与约男人怎么会一样,男朋友管接管送,永远可以迟到半小时,不必言谢,男女有别。
在这一刻内我份外想念梁秉坚这个人,他在做什么?驾着那辆小小日本车与太太在兜风?星期日的下午呢。
以往星期日他总是来我的公寓。我很嫌他。嫌他不够风越,嫌他拿不出去,嫌他从没送过一件像样的礼物给我。
一次他送我只小金戒子,我给退回去,还加一句:“这种玩意儿,送给我十五岁的侄女儿还差不多。”
他没说什么,收了回去。
现在想起来真觉不该,现在想什么都不管用了
他不知有多失望——那只小小的织锦袋,里面装一只他以爱心去挑回来的小戒子,也不知选了多久……可是给我一手挡回去,谁稀罕,我在等的是五卡拉全美方钻。
结果那日的电影看得索然无味。同样的戒子,他那小妻子戴在手中,会说不出的快乐吧?
电影散场各自回家,我紧闭着嘴唇,脸上毫无欢容。梁秉坚的优点陆续回来……一点点一滴滴。
那日他轻轻来跟我说:“我要结婚了。”
我顿时一呆,真没想到他会从我手掌里翻得出去!我以为他今生今世都是我的奴隶,也再逃不出生天,我原以为他会一辈子与我看看电影吃顿茶就足够满意,我做梦也没想到他居然“偷偷”结识了别的女人,谈恋爱,且已论到婚嫁,我完全有种被出卖的感觉——什么!他没有为我牺牲到底?他竟成了叛兵?他竟挑了一个平凡的女孩!我真呆住了。
我想我的脸色变得苍白,过了很久,我才恢复过来,装上一个勉强的笑容,说道:“恭喜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