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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欢如梦 page 14 作者:亦舒

  她坐在我身边。看上去仍然风华绝代。

  我忍不住兴奋地同她说:“司徒决定退休了。”

  “是吗。”她淡淡的说。

  “怎么,你不相信?”我间她。

  她淡淡一笑,“这话我每隔两三年总会听一次,他戒不了这个瘾。”

  “什么?”我如堕在冰窖中,“以前他也说过要退休?”

  “他对外也宣布过退休,我可以将剪报给你看。”她声音越来越冷,“这是他一贯的伎俩,于是你感动了,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我忽然对她起了反感,“如果他骗我,那也不过是为了讨我欢心,这是值得的——他不爱我的话,何必这么麻烦?况且我相信他,他一定会为我们的家庭退休。”

  “你很有信心哇。”她讽刺的说。

  我却柔和地答:“做人若没有信心,那就不是一个快乐的人。”

  她的脸色苍白了,站起来离去。

  可怜的女人,她至今还是这么爱司徒。他们到底是因什么分手的呢?不单是为了赛车吧,将来司徒总会告诉我。

  赛事开始了。

  奇形怪状,彩色缤纷的车子在跑道上排列好,助手们卖力地作最后检查,彩旗一挥,炮车呼啸而去。

  我一颗心吊了起来。

  司徒的七号车紧紧地被八号与三十七号紧跟,车子如子弹一般的咆吼而过,观众兴奋地发出呼叫,大部分站了起来。

  报导员叫道:“这条赛程有三个死亡弯角,但司徒杰奇曾在此处出赛三次,其中两次荣获冠军,对司徒来说,不成问题……咦,怎么一回事?司徒的七号车滑肽——”

  我霍地站起来,车子并不在我视程内,我的喉咙像是被一颗铅堵住了。

  “七号车滑肽!”报导员狂叫“撞向三十七号!”

  我听到一声撞击声,像是一颗小型炸弹爆炸,随即冒出一阵黑烟。

  我吓得心撕肺裂,刹时间救火车与救护车立刻出动,报导员大叫:“意外,意外——”

  我奔过去,司徒的助手一把将我拉上车,观众乱成一片。

  我掩住脸哭了。

  到了撞车的现场,救护人员正将一个焦炭似的人抬出来,我尖叫,“不!不!”崩溃下来。

  助手刮打我的脸,“这不是他,这不是他,镇静一点。”

  两辆车子在焚烧,司徒亦在担架上,救护人员将氧气面罩覆在他脸上。我趋向前去,瞪大了眼睛,手足无措。

  助手拉起我,“一起到医院去,快。”

  我们钻进救护车。呵天,我最恐惧的事终于发生,我将脸埋在手中,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音。

  助手说:“别这样,比比,控制你自己,他生命力强,不会有问题。”

  我看到司徒一只手臂被炙烧得血肉模糊,更加不能控制地狂叫起来。

  救护人员替我注射镇静剂。

  司徒到达医院时昏迷不醒。

  我反而静了下来,最后一次,他说是最后一次。如果他就此死了,那么真是最后一次,如果他逃得过这一关,我相信也是最后一次。

  我整日整夜不眠不休,守在医院,眼泪已干,心脏也仿佛停止跳动。

  到第三天早上,医生出来告诉我:“安小姐,回去吧。”

  我瞪着他,完了,我想。

  谁知医生微笑说;“他完全脱离危险期了,你明天可以来与他谈话。”

  我抓紧医生的手,怔怔的说不出话来,浑身的细胞又一个又一个地活转过来,开始有知觉了,

  只觉腰酸背痛,累得要摔倒在地。我回去睡了一整天。

  司徒的生命虽然没有危险,却尚得留医一大段日子,灸伤部分要移肤治疗,断骨要驳回,又得怕他有并发症。

  他还顶幽默,说道:“我如果毁了容,你会不会嫁别人?”

  我板着脸:“没希望甩掉得我。”

  “比比,你生日那天,我说要退休,是骗你的。”

  我静静听着。

  “但是现在,我决定真正履行诺言。”

  我冷笑,“从死门关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自然怕了。”

  “那倒不一定,聂奇劳达毁了容,戴住面罩也要再战。我是为了爱你。”

  “谁相信。”

  他笑,“不相信?我倒是相信你爱我,不然何必吓得瘦了一圈。”

  我咬牙切齿,“司徒杰奇,当心我扼死你。”

  护士推门进来,听见了掩住嘴,“他?扼死他?不好吧,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救了他。”

  我伏在司徒身上偷偷的笑。

  最后的胜利者是我。

  而司徒以后再也不会赛车了。

  一张书桌

  我常与茜茜说:化妆台可以不要,镜子可以不要,书桌是一定要的,我们必定要买一张书桌。

  茜茜说:“省着点吧。搬了家之后,只剩下五千元,还有很多东西要等着买,最低限度要买个冰箱,昨天那一瓶大橘子汁硬是坏了。”

  我嬉皮笑脸的说:“天气都这么凉了,买一张书台吧。”

  “随便你。”茜茜说。

  她天天早上对着浴室镜子化妆,我们的新居只有一张床,厨房里办了一点零零碎碎的食物,衣服都堆在皮箱里,要穿什么取出来,穿完了又搁回去,懒得到家,茜茜仿佛是没有怨言的。

  傍晚我们吃很简单的饭菜,然后去逛家具店。

  茜茜说:“好的买不起,坏的又不想买。”

  “我们去看书桌吧。”我说。

  “得了,谁不知道你是大作家?”茜茜没好气,“几时红起来?一天到晚看书桌,我想去买一架电视机看电视。”

  “电视顶不好看。”我不以为然。

  “做你老婆顶难。”茜茜回我一句。

  我们还是一家家家具店看着,书桌很贵,花梨木的书桌都要好几千块一张,买不下手。

  “我们去看旧货如何?”我建议。

  “我顶不喜欢旧东西。”茜茜皱皱眉头。

  “只要老公不旧就行啦。”我贼嬉嬉的说。

  真的到了售货店,茜茜的兴趣又来了,她东张西望的看着各式各样的售货,连一百年旧的地毯都拨开来看,店里的伙伴都认定了她是个羊牯,招待非常殷勤。我倒有空走到别的地方去看。

  我看到一张书桌。

  那是一整块白柚木雕出来的,作法国美术式,转弯末角处莫不是精心杰作,只是这张书桌非的大。

  我找来一个店伙,“有多大?”

  “六尺乘三尺。”他答:“好得不得了,先生,买下来吧。”

  “这么大!搁什么地方?”我笑问:“现在的房子,七八十尺算是宽爽的了,这张书桌比单人床还大。”

  “是呀,就是大才漂亮。”

  “卖多少?”

  “一千二。”

  “不贵嘛。”我说。

  “是不贵。这种书台,新的订做,这种木头,这种手工,恐怕要六七千元。”

  “六七千元一张写字台?”我摇摇头,“我可以买一堂家具了,真是有钱人能花钱。”

  “先生,你看看仔细,这张书台不能错过,可遇不可求呢,我把钢台移开你看看。”

  那张柚木书台上面放着两只钢台,压得它死死的。这么漂亮的书台根本不应该在这种店里出现,我惋惜的想,这种桌子有谁会卖出来呢?太可惜了,这种东西原是应该买进而不卖出的,象子女样,好歹要留在身边拉扯到底,儿女怎么能卖出去呢?

  我皱着眉头,这么漂亮的一张书台怎么会沦落在这个地方?贵族落难似的。

  我在那里考虑:三尺乘六尺,能放在哪里?

  茜茜走过来,“怎么?看够了没有?”

  “茜茜,你看看这张书桌。”

  茜茜一看,“哗,这么漂亮。”

  “开价一千二。”我说:“喂老板,能不能便宜一点?”

  老板但笑不语。

  “买下来吧。”茜茜说:“不是老嚷着要书桌吗?”

  “不过这张书桌像是女人用的。”

  茜茜笑,“不见得吧,书桌也分男女?有什么女人用得着这么大的书桌?难道也是作家?”

  我也很罕纳,我问:“这书桌以前是谁的?”

  老板摇摇头。

  我与茜茜仔细检查一下,五只抽屉都完好如初,面子上稍微划花了一点,无伤大雅,米白色无漆,的确高雅大方。我是每天对着写字台的人,实在需要这一张桌子,于是我说:“好,买下它。”

  老板欢喜得半死。“先生,你不会后悔的。”

  茜茜说:“这种书桌,卖给谁呢,难得找到个顾客,老板,算便宜一点。”

  “不能再便宜了,既然喜欢,还什么价呢?”老板笑眯眯。

  茜茜耸耸肩,数了两百定洋,“星期日送来。”

  老板说:“好,好,我还要打理打理,补一补漆才送来。”

  “可以可以。”茜茜白我一眼,“好了吧?书桌已经买好了,能去看冰箱了吧。”

  “你真是一个好太太。”我笑说。

  “原来好太太就是听丈夫话的太太。”她说。

  我一笑,拥着茜茜走了。

  回家冰箱也买妥,电锅也选下,我与茜茜吃过饭之后,慢慢的想,那张书桌到底属于什么人的呢?

  茜茜也问;“似乎用那种书桌的人,在香港是不多的,第一,香港人有麻将房而不备书房,第二,有了书房也用不着那么大的书桌,必需有很宽大的房间才放得下那桌子,桌子又不象是写字楼用的,写字楼用柚木夹板便可以了。”

  我笑说“你说得对,茜茜,桌子真有可能是一个女人用的,看那式样,虽然大而坚固,但却很柔和美丽,那位女性——先假设她是女性,一定有魄力有事业,不是普通人那么简单。”

  “可是后来她生意失败了?”茜茜笑问。

  “不见得,生意失败也不必卖书桌,这张桌子,旧货店的老板最多以两百元买入,再以一千二卖出,她要两百元现款干什么?”

  茜茜笑了,“好,今天到此为止,明天去问问旧货店老板,不就知道了吗?”

  我们很愉快的喝着新泡的茶。茜茜有了冰箱,我有了书桌,对于容易满足的人来说,幸福就在手边。

  第二天,我没去找店老板,他老大倒打电话来了。

  他说:“那张书桌我把定洋双倍退回,可不可以?”

  我愕然,“为什么?”

  “陈先生,实不相瞒,现在来了一位客人,硬要把这书桌买下来,我告诉他已经售出了,他愿意出多一倍价钱从你手中买下,你看!你当初还要讲价!”老板后悔当初顺利的做成了我这笔生意。

  我啼笑皆非的问:“那么你要怎么办?”

  “你与那位先生谈谈吧,陈先生,做生意讲信用,我决定把写字台在星期天送到你府上,但是这位先生要见一见你,你看怎么样?”

  我觉得奇怪透了。

  我问:“那位先生在你那儿吗,老板?”

  “在在。你肯不肯与他说话?”老板已经把话筒交了过去。

  “陈先生?”那边传来很温和的低沉声音,多多少少的带着点骄傲,“陈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他说得很低声下气,使人为难。

  “什么事?”我也很客气。

  “那张写字台,我想陈先生割爱转让给我,可不可以?”

  我笑说:“先生贵姓?”

  “姓龙。”

  “龙先生,我的工作需要一张很大的写字台,”我坦白的说:“但是我出不起价钱买一张新的,你说我能不能割爱呢?”

  “我想不能。”他说:“但是我愿意请陈先生去选一张合理想的写字拾,价钱由我负责,我可以先开现款支票。”

  我更惊异了。

  “你那么喜欢那写字台吗,龙先生?”

  “是的。”

  我说:“龙先生,我马上到旧货店来一次。”

  “谢谢你。”他挂上电话。

  我把事情跟茜茜说了,茜茜好紧张,“我们不让给他。”

  “为什么?”

  “其中一定有古怪。”茜茜说。

  “里面有个大秘密?可以发掘到大宝藏?”我笑问。

  “我跟你去。”

  我们一起到了旧货店。

  那位龙先生站在书桌旁边。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种孤芳自赏的人,神色倨傲,但是他有一张非常漂亮的脸,瘦削清秀,穿黑西装白衬衫,一条黑色的领带。

  他一只手放在那张写字台上面,看见了我,马上点点头,“是陈先生吧?”他问。

  “是,这是我太太。”我说。

  “陈先生,我希望你把书桌让给我。”

  我看看茜茜。问题只在让与不让,而不能问他为什么想买。

  但是茜茜已经冲口而出:“为什么?你既然有钱买新的,为什么要旧货?”

  龙漂亮的笑一笑,弯弯腰,“陈太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茜茜说:“但这只是一张书桌呀。”

  “在你们眼中是,在我的眼中,不是。”他很沉着的说:“我们的价值观念是不一样的。”

  我沉吟半晌,“你的确需要这张桌子?比我还厉害?”

  “是的,我相信我有充分的理由。”

  “我想我有权知道,”我说,“我比你更需要这张桌子,我早到一步,很对不起,引起你那么多烦恼。我又不是那种随便接受别人恩惠的人。”

  “我答应补偿你的损失,又怎么能说是恩惠呢?”他淡淡的说。

  我看看茜茜,“这样吧,对我来说,这不过是一张廉卖的写字台,对你来说,却有很特别的意义,我心甘情愿的卖给你,你付还我定洋,直接向老板买好了。”

  那位老板简直不相信天下有我这么笨的人。

  君子成人之美,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做一个君子原本是太难的事。

  龙怔住一会儿,他问:“是真的让给我了?”

  我耸耸肩。

  龙说:“我愿意送陈先生一张全新的书桌。”

  我笑;  “无缘无故,  受人重礼,心惊肉跳的。”我自老板手中取回两百元,“来,走吧。”我拉起茜茜。

  “陈先生,”龙拉住我,“等一等。”

  “还有什么事?”

  “象你这样的人,已经不多见了,陈先生,你是一个写作的人,你愿意听这张书桌的故事吗?”

  茜茜说:“我有兴趣听。”

  我笑,“我也有,事情很神秘,你不觉得吗?有人来抢购旧货店中的一张旧书桌。”

  “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龙说。

  “到我家去吃饭如何?我们新买了一只电锅,天天煮菜饭吃,你要不要来?”

  茜茜白我一眼,“野人献曝。”

  龙微笑,“我很愿意来。”

  “那还等什么?”我擦擦鼻子,“失去一张书桌,得回一个朋友,来,我请你吃便饭,你请我听故事。”

  龙很感慨的说:“你们是我所见过最快乐的人。”

  我们一行人回到家,吃了饭,用了茶。龙似乎很松弛,我们家没有沙发,全体人都坐地下,地下只有一条小小的地毯,但是这也没有妨碍我们的快乐。

  我们开始等待龙说故事。

  他漂亮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终于他开口了,“这张书桌,”他的声音是低低的,“是我在五年前定做送给一个女孩子的。”

  茜茜说:“啊,你送给她的。”

  “可不是,当时柚木没有现在贵,但是连工带料的,却也花了近五千块港币,当时来讲是一笔巨款。”

  “她是干哪一行的?”茜茜问:“人长得漂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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