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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儿写照 page 8 作者:亦舒

  原来一切都会得过去的。

  渐渐小玉的声音淡出,我看到她手上戴着成套的卡地亚金表及手镯,身上穿着时髦的套装,她还是她,但她已不是她。

  她已不是我爱过的女孩,我爱的那个人,我仍爱她,但她已被时间阻隔,留在四年之前,咫尺天涯。

  我擦擦鼻子,想再看清楚小玉,忽然觉得有点闷,竟然暗暗打个呵欠。

  我听得我自己说:“可以做得到。”

  “我们打算聘你到纽约两年,你说如何?”

  “没问题。”

  她松一口气,“好极了。”像是相当满意,“细节可以解决?”

  “当然,你不用理那些,那些我自己处理。”

  她有点感激,“这次拜托你。”

  我问……“谁想起要找我?”

  她指指她的鼻子。

  喝完咖啡,刚想告辞,她有朋友过来搭讪,我乘机站起来,先走。

  我并没有一步一跳的回家,相反地我跑到刚才的店里去,买下那条鳄鱼皮带。

  我直接到清月的写字间去找她,把礼物给她,同时把小玉提出的建议同她商量。

  清月问:“有没有提到酬劳?”

  “还没有,她已经说出她要说的,下一次轮到我开列条件。”

  “你有什么要求?”

  我坐下来,“此刻我年薪廿四万,另有四万奖金,既然来挖我的角,并且路途遥遥把我弄到罪恶之都去,又叫我两年见不到女朋友,起码五十万才有得商量。”

  清月低下头,“钱,对他们陈家来说,真不是问题。”

  “那下次我就说五十万。”

  “年底我们还结婚吗?”

  “当然,在纽约也可以结婚。”

  清月有点犹疑,但没说什么。

  “怎么,不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她笑,“我这个人最随缘,决不婆妈,反而你,你决定同我结婚?”

  我摊开手,“一年前已决定。”

  “对小玉没有留恋?”她不是试探,而是劝我想清楚。

  “我希望我有,但真的没有,你说要不要命,四年前有谁告诉我,我会把陈小玉当普通人,我真会把他一脚踢出去,可是现在你看。”

  原来这种激清也会过去。

  我不胜唏嘘,还有什么是永远的呢,我竟与小玉坐下谈公事,而且头头是道,一句废话都没有,不觉兴奋,且没有温情。

  “除出公事,有没有提到其他?”

  “没有。”

  “她同丈夫已经分居。”

  “是吗?”

  再说下去,活脱脱假撇清,不说也罢,立刻改变话题。我与清月出去吃了顿丰富的日本菜,席中再没有提到小玉。

  小玉第二次约见我,与她公司人事部经理一起出来,我提出要求,老实说,这个价钱不算过份。

  没想到他带来的经理顿时沉默下来,露出为难之状。

  我不禁好奇,问他:“你心目中想付我多少?”

  “月薪三千五美金,税项自负。”

  我几乎喷茶,这比我目前的薪水还少,而他们的税金高达百份之三十五左右。

  我问:“可有房屋津贴?”

  “没有。”

  “呵,”我说“这不行,没可能。”

  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有看着小玉。

  太荒谬了,这种薪酬亏他说得出口,倒也好,找再也不欠故人什么,轻松起来,伸手叫侍者替我添咖啡。

  小玉问我:“你不能委屈点?”

  这怎么委屈?这是我的生计,我是要吃饭的,不能做慈善。我微笑,不回答。

  小玉再问:“你要不要想一想?”

  我不忍把话说得太绝,“好,我考虑一下。”

  小玉吐出一口气,“你可别想太久。”

  “不会。”

  事情没有结果。回到家,一个电话向清月报告详情。

  我的感慨一言难尽,四年前给我这个机会?别说是有薪水,要我倒贴也肯去,别说是纽约,到津巴布韦也一样,只要能见到小玉,什么都肯,什么都好,什么都情愿。

  时间的因素太重要,四年后的今日,我已建立了自己的王国,在我小小的私有土地上,我过得很好,我有公寓房子,有节储。有爱我的女朋友,有稳定的职业,我又天生不是贪心好胜的人,相当满足目前的状况,小玉对我来说,已失去当年的魅力。

  我居然拒绝了她。不相信。

  清月问:“你没答允?”

  “不可能,我有我的原则,以他们公司的情形,出得起我要的数目,假使要请次等的人,再便宜也有。我不能捱义气,我要为将来打算。”

  这是实话。

  但清月问我:“不是为报复吧。”

  我想都没想过,我不是那样的人,报复,报复什么,因为她拒绝过我,所以此刻我抓到机会,也拒绝她一次了呵,我绝对不是一个深沉的人,我想也没想过。

  报复有什么用,又不能挽回当年的痛苦,逝去的爱已逝去,创伤已经无痕迹。

  “这次的轸葛完全是正大光明的,全然没有私人因素在内,”我说。

  “抑或你想她服你?”清月问。

  “服我,有什么好处,”我笑,“她现在对我五体投地还有什么用,晤?”

  为什么四年前小玉没有约我出来,要求我同她一起赴纽约?

  过一日小玉打电话到我公司,问我考虑得怎么样,我并没有再讨价还价,平淡的说,不能达成协议。

  她在那头有一丝沉默,然后挂了电话。

  说真的,能够到纽约去工作两年,学新的事物,结识新的朋友,应当是不错的,不过在家千日好哩,我伸伸懒腰,将来这种机会还是会有的。

  下班去接清月出来吃饭。

  她问我有没有惋惜。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再大方也爱旁敲侧击,我故意卖关子,皱上眉头,作为难状。

  她立刻知道我在做戏,聪明的清月于是不再追究,至此她是完全放心了。

  原来我是最最无情的人,小时候用情太专,热情过度,一腔热血随时可以发出来,落得反被无情恼,成熟后改变作风,把一切理进心底,吃了亏学乖,一百八十度转弯,对人完全失去兴趣,永远只维持淡如水的交情,不再相信以心换心这种幼稚的事。

  但对于清月,我另眼相看,自此之后,她是我生命中唯一光辉,因她未曾使我心碎,因她从不叫我落泪,她将我心中苦涩提升,她使我欢愉。

  以后的岁月,将由我与她两人,背靠奋斗渡过,旁人的痛痒,将是旁人的事,与我们无尤。

  想到这里,无故感动起来,看着清月的眼光,陡然温柔,在人海中,得一知己无憾,我握着她的手,收紧,将之贴在脸旁深吻。

  我们是应该结婚了。

  小玉从来没有爱过我,拒绝我是应该做的事,我真想向她一鞠躬,多谢她不爱我,否则的话,没有机会享受清月给我的丰盛感情,没有机会得到自由身,没有机会心无旁骛地为事业挣扎。

  如果小玉把我留在她身边,从头到尾,我只是一双无用的哈叭狗,岁月飞逝,壮志消沉,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连自尊也赔上。

  我深深吸一口气,当年的痛苦竟成为今日的庇佑,幸亏,幸亏小玉不爱我,幸亏她撇开我。

  小玉回返纽约,不到三个月,陈氏公司改组,她退出。这件事与我有关吗,我不知道,也不想去了解,我没有好奇心。

  我与清月忙着筹备婚事。

  试婚纱的时候清月问我:“假使,假使她肯出那个薪酬,而你又去到纽约,你俩会不会死灰复燃?”

  “这种愚蠢的问题,恕不作答。”

  “喂。”

  “大丈夫,说过不答就不答。”

  怎么复燃?当年也不过只是我自己烧自己,别看轻小玉,她不是那样的人,公管公,私管私。四年前她没选择我,四年后更不会,她只想我帮她做事。

  清月爱我,自然把我当全人类最可爱的人,其实在别人眼中,我最普通不过,我微笑。

  清月推我一下,“不行,这次我得有个答案。”

  我哈哈大笑起来。

  那时候站在楼下等小玉下来,往往贪婪地仰望她家的露台,愿意化身为一双鸟,飞上去见她,给她惊喜,我老以为她会惊喜。

  当她说给我电话,我就成天等在电话边,过一阵子就查看它有没有坏,成晚等,天晓得她在什么地方,心中有没有牵记我。

  要得到小玉的爱成为我全部的事业,心中再也没有其他的事,衣服可以不换,胡须可以不刮,书可以不读,饭可以不吃。

  强烈的火在燃烧,老挂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博得她给我青睐,什么都值得,死不足惜。

  十分滑稽。当时那么重要的人,如今变得稀疏平常,为爱而死是多么荒谬,多多少少恋人,排除患难,修成正果,还不是离异告终,到后来,看到对方的背影,都吓得落荒而逃。

  所以不能为爱牺牲。

  这次小玉回来使我看通看透,心中有一团欣喜,偷偷扩大,胸内涨鼓鼓,益发觉得身边的人,身边的事,都叫我满足,太难能可贵,我是多么幸福的一个人,要什么有什么,从前也吃过苦,但终究上岸,凉快凉快,一切纠纷困难与我无关,上主待我不算薄了。

  我紧紧拥抱身边的清月。

  她似有阅心术,懂得我为何感动,我把她抱得那么紧那么热,照相馆内的人明知我们是末婚夫妻,也不禁摇头莞尔。

  这不是欲,这是情,须知找一个我爱的,又爱我的人,实在不易,万一错过,寂寞的滋味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下子真可以无牵无挂的结婚,清月眼睛明亮闪烁,前所未有,也来自这份心安理得。

  结婚照片的效果好得惊人,清月不是典型美女,正如小玉也不是,但在我眼中,两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女子,各有各的气质。

  何其幸运,生平所爱两个女孩,都不叫我羞愧,都难能可贵。

  “到什么地方渡蜜月?”清月问我。

  “纽约。”我说。

  一直要到纽约住上个月,踏遍博物馆、看遍戏剧……真好,现在不会因为小玉在而想去,也不会因为小玉在内不想去。我太息,终于自由。

  要做到宽心谈何容易。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从来不得太平,我一直没有恨谁。

  不是小玉,我从没憎恨过她,我是个没有血性的人,下不定决心恨什么一辈子。怕,有,讨厌,也有,只是不恨。

  谁有那种精力。

  我同清月说:“你要答应我,以后有什么话好好的说出来,不准有任何心事埋在地底,暗作测度,造成误会,导致不愉快的事。”

  她说当然,猛点头的样子似小朋友。

  连小陈都看得出,清月较小玉更适合我,爱,我轰轰烈烈的爱过。

  幸福的婚姻,我也有,我可以很骄傲的说句生活比一般人要丰富。

  小玉,她在以后的日子,或许会想起来,若干年前有个男孩,曾经深爱她,这样的爱,来得不易哩,施与受,都要靠机缘,是一种劫数,不是人人可以遇到。

  闪电在紫黑色的夜空出击,划过天空,打中什么,都是机缘。

  少男日记

  二十二岁了,还没有女朋友。

  未曾提着花上女孩家,拜见伯父母,约会他们的千金。

  未曾拿着戏票,站在戏院大堂,等伊人大驾。

  未曾。

  未曾与任何女性手握手,坐下来吃一顿烛光晚餐。

  未曾雨中散步,未曾在风中拥抱。

  许多二十二岁的男人,都已经数度失恋,有的决定结婚,有些决定终身不娶,有的赞同朋友关系,独我无资格发言。

  真是的,二十二岁了。

  多令人惆怅。

  多希望能似大情人,板着面孔,冷冷的在太阳眼镜底下看女性一眼,就能叫她们昏死在地,或是至少十秒钟内不能呼吸。

  但愿我有那个本事。

  时装书内有男性模特儿,头发用腊往后梳,西装外加大衣,还有长围巾,俊美,潇洒,有型,去年冬天我照办煮碗做过一次,一照镜子,像西伯利亚来的流浪汉。

  你瞧,人比人,气死人。

  今天,是一个周末。

  结了婚的大姐跟二姐回娘家来聊天,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两个姐夫,大的是建筑师,二的是大律师,一声不响,坐在一旁下棋。

  你看,做女人多好。

  做错什么人家都不会同她计较,因为她是女人,因为女人生育痛苦,因为女人天生敏感小器,社会允许她们放肆一点。

  大姐说:“他呀,”眼睛瞄着丈夫,“完全不会说话,一次回来,说在某派对看到位小姐,身裁如香扇坠,可爱得如一只小鸟,我就生气,追问他:‘那你老婆像什么,嘎,像什么?’他答不出来。”

  可怜的姐夫。

  二姐接着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我逼他呀,他急得满头大汗,怎么都形容不出来,真笨,说我像美人鱼,不就完了。”

  真残忍。

  美人鱼,多么无聊。

  大姐夫在外头做事的时候,简直力拔山河气盖世,饶是如此,回到家里,也变成小丑。

  将来的女朋友,不知道会不会这样对我。

  二姐说:“能说会道的男人,怎么都比较占便宜,小时候有个男孩子,每说一句话,都能触到我灵魂的深处。”

  我眼睛看着天花板,来了,开始文艺腔,还是五十年代那种。

  大姐点点头,“但后来,大家都发觉,那种人是不适合做丈夫的。”

  “可不是。”

  大姐说:“来,吃一点杏仁卷,味道还不错,卡路里又低。”

  女孩要是都像她们,那还叫我怎么找女友呢。

  二姐说:“要是咱们有姐妹四个,你说,多好,可以开一台麻将,不外求。输赢是小事,有时找搭子顶难,找不到生气,来个把无聊的人,也生气。上次找到美林证券的林太太,手上戴三卡拉石头,就表演兰花指,叫人怎么吃得消,那石头要再黄一点倒是好,索性充金丝钻。”

  听到这里,觉得太过份,我一个人跑露台去坐着。

  真的要找女友,否则假期老看女人闲聊打牌,太不像话。

  电话来的时候,问他们:“又是打球,不大好吧。什么,朋友的妹妹建议?在什么地方,我已经写下来,半小时后见。”

  换了衣服,迅速出门。

  还是听见大姐悄悄说:“小弟最近鬼鬼祟祟的。”

  想了一想,开出小本田车子。

  这部车本来由妈妈用,保养不错,一会儿见女生,也不失礼。

  说是说打球,到了会所,发觉女孩穿得花枝招展,根本没换运动装。

  我哑然失笑。

  自己何尝不是,反正这种场合,男孩来是为着看女孩,女孩来是为着看男孩。

  大家都故作轻松,不在意,潇洒,坐在太阳伞下,喝着冰茶,眯着双眼,在艳阳白云天消磨青春。

  话题有关音乐,诗、书、电影、旅行。

  世界大事,饥荒战争,与我们有一段很大的距离,为什么不呢,能享受便多享受。

  在场有四个女孩子,五个男孩子。

  当然只注意女性。

  短头发的爱莉斯太活泼,并且有意无意炫耀家势,说话夹着英语与法语,声音做作得似演话剧,每句话开头,总是先赠送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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