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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儿写照 page 7 作者:亦舒

  我在厨房花尽九牛五虎之力,浪费十来只鸡蛋,才煎成不散黄之荷包蛋。

  假如通往男人之心的路是他的胃,那我连门儿都没有。我是世上最坏的厨子,我不是厨子。

  他上班我洗头。最怕头发有油腻味,不小心给老板及同事闻见,名誉扫地。

  一阵子有位中年太太来采访我,坐在我身边说话,头发有股异味,是油腻与体臭混合品,这还不止,张开嘴,口气也臭不可当,令我别转面孔。坐半日,她忽然取出刺鼻的药油,在太阳穴上点一点,姿势还顶骄矜,想表示她也可以弱不禁风。

  假使长期在家中耽着会变成这个模样,情愿在写字闲做苦工,是,有时抱病也得支撑,但至少经过修饰,端庄、自信,并且维持整洁,不住用嗽口水、古龙水,泡泡澡,香皂,使旁人觉得愉快。

  出来做事的人到底是两样的。

  头发濡湿便赶着出门,每天早上都不相信会得做完写字台上的工作,但毕竟每日下班也都做完了。

  薪水并不好,许多妇女坐在金铺里,捏住十两八两黄金买进卖出,卖出买进,运气好也能比我们赚得多,但这不是读书人可以做的。

  人一读书便有头巾气,许多事做不出来,白白丧失利益,所以有俗语云,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最喜欢皱皱眉头说:“这不大好吧,”于是我便即刻听话,不去做不大好的事,像穿暴露衣裳。化浓妆,迟睡。

  说是非,发脾气……

  不是不委屈的。

  他的香烟始终没戒掉,我却已被他改造。我怕烦,而他不,我罗嗦,他耳朵有开关掣,他说我几句,我马上呻吟,受不了,情愿改过自新,我的脸皮薄,他的厚。

  总是他赢。

  他却说一直是我赢。

  这是唯一双方都不肯占便宜之时。

  有时冷眼看他很钝很愚蠢地在厨房忙,心中想:这家伙,要不是运气好遇上我,下半辈子不晓得怎么过呢,难为他有时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不是样子可爱,也不会看中他。

  我还没说出口,他却讲:“唉,你看你,乱成一片,下了班就忘记白天好不好?真可怜,没有用,不是我帮你张罗的话,光是账单已令你崩溃。”

  你说多闷。

  我们从不庆祝同居纪念日,不过互相提醒一下,竟在一起渡过千多两千个日子了,他大嚷:“哗,相依为命,相依为命。”

  他是我唯一的,忠实的良朋知己。

  做丈夫他不很适合,做朋友,一流。

  壮年先生约我午餐,我推辞。

  他问:“怕男朋友不高兴?”

  我说:“不,只是我自己认为应当维持至程度的节制。”

  他叹口气,“吃顿饭而已。”

  我只是赔笑。

  “那男孩子福气真好。”

  我不忘恭维他一句:“阁下魅力惊人,不得不小心防范。”

  他也笑。

  其实是因为谈不拢。

  有空情愿留在家中把毛巾取出漂一漂白,把掉下的钮扣缝好,到超级市场研究新产品,或是与他出去吃上午茶。

  我们一人带一本书,各由各看,并不急于谈话,热恋中男女认为感情如此冷淡必然已进坟墓,其实相处日久心中已有默契,毋须急急交待,是另一种境界。

  我带的书有关心理学,有一项测验,回答百来个问题,可以探测汝与配偶是否相爱。

  我自备铅笔,做完测验,答案是:你深爱对方,如果对方感觉相同,相信你们可以白头偕老,你忍认,为他着想,并且尊重他,恭喜。

  我,爱他?

  偷偷看他一眼,可能吗,深爱他?一切不过日久产生份关切而已,因为他从来不玩花样。

  他忽然抬起来,问:“笑什么?”

  我连忙收敛笑容:“你从来不买东西给我,从来不带我去地方。”

  他笑,伸手过来放我手中,“SO?”

  奈他什么何?不知多闷。

  家里装修,令人感慨万千,把屋子都住旧了,我们真的在一起已不少时间,弄他那一边时,他搬过来我这边住,弄我这一边,我搬过去他那边睡,装修工人傻了眼,不知我们两人什么关系。

  他那边仍然是白色与原木,我则发起疯来,选许多娇艳的颜色,床是浅紫色的,他吓得不得了,看到墙纸更抽口冷气,竟是淡黄与紫色小花画小花,他提醒我:“你已过了做梦的年纪了。”

  谁说的,天天晚上都做梦,不过异床异梦,他不知道而已。

  有一次梦见所爱的至亲友好全在我住所出现,吃住都由我照呼,我一直对敏仪说:过来,过来坐我膝上。把她当小孩子。

  醒来好笑,没想到在梦中发了财,可以照顾那么多人。

  第五年纪念,他忽然说:“我们不如结婚算了。”

  我问:“为什么?”

  “我不愿有人与你争我的遗产。”

  我怀疑,“你有别的女人吗?”

  他气结,“结不结婚?”

  “结结结。”这么厌闷,改变一下生活方式是好事。

  这时才公诸友好,我想使他们惊喜,但他们都淡淡的,玲说:“你们这么相爱,早该拉拢天窗。”

  我面孔涨红,我以为是秘密,但看他们的表情,都已早知我们同居长久,不过一直包涵,没有当面拆穿而已。

  为什一么结婚?我也不知道。

  也许双方都觉得大概是不会分手了,不如结婚。

  在众人眼中,我们居然深爱对方。自己倒不觉得,还不是吵架,不满。

  发牢骚。

  希望旁观者清是正确的。

  壮年先生一直说那男孩福气好,他很喜欢我,看得出来。“她连同其他异性吃顿饭都不肯。”他到处说。

  其实我怕累。

  人们都是这样结的婚吧。

  才早上七点钟,他那两台闹钟已开始作动,他又该起床沐浴,让我眼睁睁。非常苦恼地干躺褥子上诅咒他的生活习惯。

  没办法,都是这样,要不独身终老,那才可以清清静静,与爱猫在太阳摇椅下过日子,下午端出银器,吃英式茶点。

  我没有选择那种淡雅高贵的生活。

  劫后

  我与陈小玉之间的事,路人皆知,女友清月自然也知。

  认识清月的时候,正在最苦涩期间,只要一杯啤酒在手,话题自然会转到小玉身上,吐尽苦水。

  那时同学们都说清月好耐心,会得花时间聆听一个傻瓜痴心地诉说前任女友之艳史。

  但清月就是有这种涵养。

  伤痕随着时间埋藏在心底,小玉这两个字渐渐淡出了,我与清月也顺理成章成为密友。

  年底我们打算结婚。

  这时的我,比起四年前,当然成熟肯定稳重得多,不是称赞自己,而是吃过苦的人,总会成长得快一点。

  叫我吃尽苦头的,当然是陈小玉。

  小玉并不是小家碧玉。

  陈氏在本市富甲一方,是鼎鼎大名的望族,小玉出生时,他们那种发了三代的人家便自谦一番,把这个么女叫小玉,意思是“咱们也不过是普通人家而已,非常得体。

  我对小玉,是一见钟情的,并不因为她的外型,有很多人认为她并不美,甚至过份瘦削,也不是因为她家的财产,因家父亦是一个小商人,自给自足。

  但感情这种事,不可理喻,要爱上一个人起来,身不由主,心也不由主,一看到她,两腮赤熨,说话结巴。手足无措,对方一眼便看出来。

  小玉并不爱我。

  在那数年内,她也没有放过我。

  谁不知道玩弄感情如玩蛇玩火,但到底真有那么一个呆瓜送上门来,放他走未免太可惜。

  小玉对我若即若离,使我少年的心一下搁热汤里,一下又在冰山中,痛苦得不能形容。

  那时,只要她一个眼神,我会得将灵魂卖出,而丝毫不悔,但活着而失去她的爱,是不可能的事。

  那种疯狂的、炽热的感情,只求付出,不问收获,看到她的影子,心已狂跃,只有年轻人才能够做得到,在事情过去后无数个傍晚,我都为自己难过,痛心,但当时似有一股奇异力量支撑,不怕苦,不怕死。

  在大学毕业晚会中,我向小玉求婚,她笑了。

  她说,过几个星期,她便要到纽约去,一边读管理科硕士,一边学做生意,她的父亲已在皇后区买下一幢商业大厦,急需人才发展,事实上她兄弟姐妹都得出力帮手。

  那么将来呢,天真的我急欲抓些应允。

  将来?她笑,大家那么年轻,将来发生些什么事,谁知道。

  我的心好像被人掏了出来一样,身畔只听得自己的声音在叫:完了完了。

  那日不知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可怜的我,还不死心,还血淋淋的想打电话给她,好不容易接通,她在那一头待我如陌路人,只是冷冷说没有空,不能出来,要准备行装等等。

  再笨的人也知道痴缠下去没有益处,说时容易做时难,我几乎没发疯。

  我没有去送飞机,小玉没告诉我几时走。

  当然,我已成为一个笑话,她不愿意面对这个笑柄,一走了之,多么潇洒。

  清月一直说,所有的痴恋都一样,当事人觉得伟大,旁观者只认为傻气。

  值得吗?问了一千次一万次,把时间精力用在单恋上,当然不值得,理智不是没有,只是一颗心不受理智支配。

  开头是怨:如果不爱我,就不该误导我,何必偶而给我甜头。后来就觉得,幸亏误导我,令我得到无限回忆。

  心中一直矛盾。

  今年算来,大家都有廿多岁年纪,都该定下性子来,努力前面。

  可惜我与小玉分手之后,再也没有获得见面的机会。

  是否渴望见她?并不,往事如烟,像是看过一场电影,听过的一支歌,逛过的名胜,过去便是过去,无凭无据。

  我同清月说:“其实人家不爱我,早该远远避开,年轻人好强,不认输。”

  对于这段感情,我看法错综复杂,视心情而定,于将之划为不值,一下又觉浪漫,忙的时候忘得七七八八,闲的时候又研究一番。

  对清月不公平。

  “清月,”我说:“要是你对过去的男朋友有这许多怀念,我一定不放过你,”清月只是笑着看她这个自私的男朋友。

  谁爱上谁便是谁倒霉。

  没想到小玉回来了。去了四年,嫁了人,创了事业回来了。更没想到她一回来便到处找我。

  她,找我?

  我不相信双耳。

  她怎么会找我?应该由我找她才是,多年来的屈辱变为习惯,她仍然高高在上,我照例低低在下。

  旧同学小陈告诉我:“她回来一个多星期,就找你这些日子。”

  “小陈,你有没有把我的电话号码给她?”

  “当然有,日内她就会同你联络上。”

  小李说:“想给你一个忠告。”

  “请说,”“清月比她更适合做你的伴侣。”

  我马上笑,“把我看作什么样的人?况且我一早听说小玉已经结婚,”“这年头一纸婚书能阻挡什么?大家还不是凭良心做人。”小陈停一停,“这次回来,小玉并没有偕那个洋丈夫一起。”

  呵。

  “这几年陈家在纽约不是很吃得开,他们年轻那代做事不齐心。”

  我说:“就算纽约亏本,伦敦也捞回来,他们是真有钱。”

  “有无想过,小玉干么找你?”

  “对,为什么?”

  “她扬言要物色人才过纽约做事,阁下你在这四年内成绩斐然,起码有两家亏本公司经你指点,起死回生,她听到消息,礼贤下士来了。”

  “别夸张,我不过略尽绵力。”

  “好了好了,别虚伪了,去喝一杯再说。”

  自那日起,我便等小玉来电话。

  心情倒是很平静,这是装不出来的。

  清月自然也得到消息,说她不介怀是假的,但我不想解释,免得越描越黑。

  这是信心问题,相处这么久,她该知道我为人,不然太没意思。小玉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在我家。我们吃完饭在喝清茶。大概是晚上七点多,小玉的声音有点倦,但我还是一下把她认出来。

  我讪笑自己:当年可是刻骨铭心的呢,怎么忘得了。

  “是小玉吗?”

  “是,找你好几天,”“有何贵干了?”

  “工作上头的事。”她问:“出来谈谈好吗?”

  “自然,什么时候?”

  “晚上我不行。”

  “不一定晚上,你说好了,”“明天下午三时正,去听涛轩喝咖啡如何?”

  “好,”我忽然冒出一句话,“你是准时的吧?”

  她在那头一呆,“你不知道我?当然准时。”

  “明天见。”

  才挂上电话,清月就笑出来。

  我问:“笑什么?”

  “怎么可以问人家准不准时,那么久的交情,就算等等也不妨。”

  我很认真的说:“我最恨人迟到。”

  “小玉一定很意外,你对她一向千依百顺。”

  我沉默一会儿说:“那是从前。”

  我并没有心跳口渴紧张失眠,就像是约一个普通朋友似。我很怅惘,到底长大了,我为卿狂的日子,一去不返。不知清月怎么想,在旁人眼中,我是去见旧情人,但我仍然没有解释。

  对小玉准时这回事觉得是天方夜谈,故此还是迟十分钟,迟十分再等十分钟,恐怕差不多。

  以往要是她约我,恐怕清早就起身,眼巴巴的看时针跳动,一颗心也碰膨碰膨,现在?平淡过平淡,当它是谈生意。怎么搅的,是不是心已成化石?怎么都没有感觉了?我有点惊惶,难道它已经死亡?

  我走进听涛轩的购物廊,一眼看见橱窗里摆着一条女装鳄鱼皮带,正是清月一直要的,刚想进店买下它,身后传来声音——

  “时间到了,还看?”

  我转过去,是小玉,架一副太阳眼镜,四年不见,她远处看我背影,就把我认出来,这本事可真了不起。

  她丰满了,看上去比从前漂亮,却少了那股为我倾心的清秀。

  奇怪,我的心还是没有自喉咙跳出来。

  找到位置坐下,我觉得她在暗暗打量我,怎么,要在我脸上寻找蛛丝马迹?我但然,我不会骄做,亦毋须自卑,我没有发财,亦没有闻名,更没有功德,但这些年来,我一直尽力而为,相信是有一点成绩,这一点点作为,并不是我炫耀,但却使我心安理得。

  我看着小玉微笑。

  我长大了,已懂得掩饰自己的七情六欲,但此刻却没有伪装。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今日见到,自然有点高兴,但只止于此。

  我先打开话题。“好吗?”

  “好,你呢?”

  “过得去。”我说,声音很空洞,很没有诚意。

  奇怪,满以为再度见到小玉,会泪溅满襟,浑身颤抖,那时与她分手,日夕抱看宋诗查阅,句句都是我的心声,还有拜伦的什么“如果再见到汝在多年之后,我如何贺你,以沉默的眼泪”……

  但今日真见到,情况再普通没有,大家各叫一杯咖啡,开始让公事,我们没有对面坐,我选了个斜角,对她比较礼貌。

  她开始细说她公司的现状,一听便知是积病,但不是没有得救的,要化一点功夫,我身体在听,倾着耳朵,身子微微向前,像对所有老板一样,表示有诚意有兴趣,但心里却在想,原来一切都会得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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