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逛不下去﹐只得回家。
倒床上看着天花板叹息﹐努力熟习新生活运动。
第二天一大早志强还是找上门来。
我给他一杯咖啡。对了﹐喝咖啡也是新习惯﹐我这个人可算脱胎换骨了。
天下太平的时候﹐我可以做孩子做到五十岁﹐但一开仗﹐炮火轰轰﹐人一下子长 大。
我披着黑色累丝袍子﹐一付花债女主角模样﹐坐在近窗口处﹐有一搭阳光的角落﹐ 喝黑咖啡。
志强开口了。
"我们之间出了事。"他说。
可不是﹐经过五年恋爱﹐我都认为米已成炊﹐谁知还来个这样的扭曲。
"我们别假装没事好不好﹖"他说。
我抬起头来看看他。
"我承认是我不好﹐是我把持不定﹐我……有其它的约会﹐已有半年。"
半年﹐这么久﹖我所知不过三个月﹐原来已有半年﹐真可怕﹐一直蒙在鼓内﹐我 真是个笨人﹐竟没看出蛛丝马迹。
"她……那边也已叫我作出抉择。"
我很意外﹐她倒是比我狠﹐才几个月就有信心与我决一死战。
我喝完咖啡﹐再斟一杯。
不知恁地﹐我不想迎战。不是没有精力﹐而是精力不可浪掷﹐尤其是战利品不过 是志强这株墙头草。
于是我冷冷的看着他。
"我知道时代女性最受不了第三者﹐我很快会作出决定﹐这些日子来﹐我也很痛 苦﹐这五年也是我宝贵的五年﹐一个人有多少五年呢。
他忽然文艺腔起来。
我目光更冷﹐像在冰箱冰过一样。
"再给我七十二小时。"他说。
我不得不发言。
我说﹕"志强﹐你有全世界的时间﹐你不必以我为重。"
他听错了﹐会错意﹐惊喜地以为遇到红颜知己﹐"你肯等我﹖"
我摇头﹐"不。"
虽然不等他﹐时间也这么过﹐而答应等他﹐至少还有个希望﹐但我没有这么做。
为求把事情简化﹐我撒个谎﹕"我已另外找到人了。"
他抽口冷气﹐如遇晴天霹雳。
"难怪﹐"他喃喃说﹐难怪﹐这么快……"
"快﹖不算快了﹐为着配合你的速度。"我笑起来。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好﹐"我信口胡扯﹐"是位专业人士﹐很会赚钱﹐是个英雄﹐救我于水火。"
志强坐在那里﹐手足僵硬﹐一时分不清谁胜谁败﹐很受震荡。
悲哀充满我心﹐我爱他﹐但我爱自己更多﹐不自救﹐人难救﹐忍辱负重于事无补﹐ 只会招致更大的侮辱﹐这是唯一可行的道路。
我站起来﹐"再见﹐志强。"
他站起来﹐手足不听使唤﹐强笑道﹕"这倒好﹐省却我不少烦恼。"
我淡然说﹕"可不是。"
终于他忍不住﹐问一声﹕"他对你﹐会有我这么周到﹖"
我反问﹕"你是指管接管送﹖"
志强点点头。
"那太简单了﹐他有司机。"
志强完全吃瘪﹐垂头丧气的走了。
我燃起一支烟﹐看着烟在室内妖烧地上升。
随即打个呵欠﹐奇怪怎么会拖到如今才解决这件事。
还没结束呢。
深夜﹐志强同我以商量的口吻说电话﹐他道﹕"我觉得还是你了解我多一些。"
"并不见得。"我死不肯承认。
"我们可否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你要重新开始追求我﹖不怕辛苦﹖"我笑了。
他一呆。
"志强﹐算了。"
"你变了心。"
"好好﹐没问题﹐算我变了心﹐我贪慕虚荣﹐我没有给你机会﹐我不肯回头。" 我轻轻放下话筒﹐随即拉掉插头﹐使他打不进来。
从此以后﹐我只有自己。
从此以后﹐很难再相信别人。
从此以后﹐没有什么是应付不了的事。
从此以后﹐即使再找到伴侣﹐也不会再往他身上尽情靠去。
从此以后﹐伤了的心是伤了的心。
蜜月
今日出发度蜜月。
已经正式注册结婚﹐大排筵席﹐亲友都招待过了。
婚纱自意大利订来﹐配一套红宝石钻饰﹐夫家虽然说'新娘子真会得排场'﹐但 因负担得起﹐故此喜气洋洋。
我们坐伊利沙伯二世号﹐到南太平洋渡假。
这份礼物由他祖父送出﹐都说太名贵﹐老人家呵呵笑﹐"孙媳妇既乖又美﹐应该 庆祝。"
我心茫然。
"一年前失恋﹐几乎没气得失心疯﹐有人来追﹐寂寞孤苦之徐﹐特别感恩﹐没到 六个月便议婚嫁﹐反正一切有长辈安排。"
就这样做了刘太太﹐可以吗﹐我与他之间并无爱情。
我没有迷恋过他的声音。与他拥抱时﹐末曾感动落泪。深宵谈话﹐并没诧异何以 天在一剎那大力握他的手﹐不感震荡﹐眼波不会为他流动﹐人也从不为他特别打扮。 也不高兴勉强为他做什么。应酬多﹐劳累﹐说不去就不去。他没有空陪我﹐我自己听 音乐看小说﹐乐在其中。三天不见面﹐也不想拨个电话给他。头晕身热﹐自己去看医 生﹐也不向他撒娇。
他以为我天性磊落。
不不不不不。
每一个女人﹐在她心爱的男人面前﹐都是最娇媚最柔弱的。
我不爱他﹐所以冷静镇定﹐若无其事。
太迟了﹐已经要出发渡蜜月。
不要紧﹐我同自己说﹐不是每对夫妻都恋爱过﹐正常生活通常平淡﹐感情是可以 培养的。
他也算得是个理想丈夫﹐家里有根基﹐本人又有份正当职业﹐性格平和﹐没有什 么脾气。
嫁过去﹐一切是现成的﹐房子﹐家私。电器。车子﹐不穷费心﹐因此特别乏味﹐ 我提不起劲来﹐不像从前﹐水里去火里去﹐连替对方买件小礼物都当大事来做﹐不住 到乔哀斯精品店去选米桑尼的七彩针织领带。
现在我忽然温柔了﹐忽然大方兼无所谓﹐一切都可以包涵。
自然﹐如果没有浓烈的爱﹐对什么都不会有强烈的反应﹐马马虎虎﹐得过且过﹐ 生气要费很大的劲﹐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抱着这样冷淡的态度上路渡蜜月﹐亲友还赞我俩相敬如宾﹐斯文守礼。
自然﹐老一辈看到时下热恋中人似油炸鬼般缠在一起﹐非常不顺眼﹐认为世风日 下﹐忍不住激赏我们这一对。
刘先生夫人登上伊轮﹐第一站是吉隆坡。
我们住在最好的平衡舱里﹐头等票。
船上也分阶级﹐经济票乘客不能够到头等客的餐厅及夜总会﹐很势利﹐很突兀。
甲板倒是公用的﹐故此特别欣赏这块平等地。
船出海后﹐风景极特殊﹐我最喜欢黄昏﹐金橘色的夕阳占据大半个天空﹐把海水 染红﹐霞光万道﹐根本不像是地球看出去的景象。
往往站着一看便大半个小时﹐丈夫也不来找我﹐任我自由自在。
我对他不热﹐他对我也不烈。
然而这样的夫妇往往可以过一辈子。
很久没有好好休息﹐工作忙﹐感情也忙﹐精疲力尽﹐现在置身船上﹐起床也没地 方可去﹐索性睡到日上三竿﹐不到三日﹐已经精神奕奕﹐开始知道什么叫享福。
嫁入刘家﹐也许是这一生最佳决定。
直至我看见了他。
头等舱全是上年纪的老伯伯老太太﹐那日我在电影院看到几个伤残儿童﹐深觉奇 怪。他尾随着孩子们进来。
"坐好坐好﹐电影即将开场。"他拍着手。
在这一剎那﹐我看到他﹐他也看到了我。
好一个英俊的男人﹗身量要比我高大半个头﹐肤色健康﹐衣着随便﹐有种原始男 性魅力﹐笑起来酒涡衬雪白牙齿。
他是什么人﹖我似触电般。
身边一位外国太太同我说﹕"我们应当照顾比我们不幸的人﹐是不是了﹖
这次船公司特别津贴这一批伤残儿童旅游﹐还是由好心的邓博士发起﹐"我低声 问﹕"邓博士﹖"
那位太太显然认识他﹐扬声说﹕"邓博士﹐这边坐。"
他过来﹐头发长﹐胡子也长﹐衬衫短﹐裤子也短﹐穿双烂球鞋。
本来我对这类不修篇幅的有型士最没兴趣﹐不知恁地﹐今日却反应激烈。
他过来﹐目光炙炙﹐全在我身上。
我无端矜持起来﹐庆幸打扮过才出来。长发梳着低髻﹐身上穿白细麻﹐只戴一只 钻戒﹐很得体漂亮。
心中暗暗吃惊﹐怎么会有这种震荡的感觉﹖
只听得他问﹕"这位是──"
我回过神来﹐"我是刘太太。"真惭愧﹐几乎叫一个陌生男子摄了魂魄去。
洋太太说﹕"我一定要同船长说﹐今天晚上你同孩子们切记要与我们吃饭。"
不知恁地﹐我心跳得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灯熄掉﹐银幕亮起映像﹐我尚不能 镇定。
邓博士不似登徒子﹐但他的目光好不可怕。
我站起来落荒而逃。
强壮性感的男人﹐往往诱发女人的天性﹐不过这个邓博士又是另外一件事﹐他的 目(此处缺字﹐敏敏补)而我心底也似有个声音在叫出来﹐"我可没想逃﹐你尽管来好 了。"我脸红耳赤﹐站在甲板上﹐海风鼓蓬蓬凉遍全身﹐却还浑身发汗。
丈夫在身后叫我﹐吓得我跳起来。那夜我不肯到大餐厅吃饭﹐丈夫说﹕"今夜船 长请我门同桌﹐怎好不去。"
只得去了。
不幸邓博士与我们一桌﹐那位洋太太也在。
我仍然梳髻﹐一惯穿密封衣服﹐也不喜浓妆。可是邓博士熨热的目光落我身上﹐ 我的头发好象有自动散开的危机﹐衣襟钮扣也似会随时松脱﹐我心惊恐﹐连忙别转头﹐ 一语不发。他像其它男士﹐也穿著礼服﹐但是于事无补﹐我总觉他粗扩﹐野性。散发 一股不能形容的原始魅力。
我发疯(缺字)身边坐着丈夫﹐这是我的蜜月﹐我怎么可以无耻到全神贯注地对他 男评头品足﹖
一顿饭的时间我动也不敢动﹐生怕一有动作﹐再也把持不住。
邓博士仍然肆无忌惮的注意我。
这是挑逗﹐这不是我多心。
饭后我刚要早退﹐他来邀舞。
可恨愚蠢的丈夫竟将我双手奉上﹐说道﹕"亲爱的﹐邓博士要与你跳舞。"
丈夫是个文明人﹐怎么会明白他的心肠﹐我如着魔似的被他带出舞池。
他一带把我带出老远﹐也不说话﹐强力的手臂渐渐在我腰间收紧﹐我正预备反抗﹐ 他又适可而止。
我闭上眼﹐希望只是魔由心生﹐人家无意﹐是我多心﹐快些控制邪念﹐但一睁开 眼睛﹐可避不过他热情如火的目光。
我推开他﹐匆匆逃出。
竟有这种事﹐我悲哀的想﹐偏偏在婚后遇见他﹐怎么办好﹖
我问到房间﹐伏在床上﹕﹐怕自己着火燃烧崩溃。
丈夫回舱来的时候﹐我假装睡着。
他并没有来视察我﹐忙着做他的事﹐他总有忙不完的琐事要做﹐从这一角走到那 一角﹐自这处摸到那处﹐不住发出恼人的声响。
他有以为每个人似他﹐一倒在床上便睡得死实﹐不会惊醒。
我闭着眼﹐听他足足摸了四十多分钟﹐方才熄灯。
我心中暗暗决定﹐回去以后﹐一定要分房而睡。
一连三日都躲在房中﹐船到了岩里。
这是我自小向往的地方﹐不由我不起来。
丈夫并没有勉强我﹐换句话说﹐他根本不会恳求我什么﹐亦不会在乎我做或不做 什么.不去吗﹖好﹐你不去我去。
去﹖也好﹐跟我来﹐一切你自己作主﹐出错莫怨人。
我忽然发现一点惊人的真相﹐我固然没有爱过他﹐看样子他也从来不会爱我。
我震惊了。
人性是卑劣的谁都会说﹐被爱是幸福的﹐现在我忽然发现我既不爱人﹐亦非被爱﹐
整段婚姻似一桩合约买卖。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是怎么结的婚﹖
我骇笑起来﹐米已成炊﹐到这个时候才作检讨﹐太迟了。
那时只想急急抓一个人﹐在痛苦旁惶当儿﹐身边有个人感觉好过些。
他又为什么要结婚﹖我从来没敢问他。
我抱着头苦思。
当日晚饭﹐我问他﹕"你为什么娶我﹖"
他顺口回答﹕"喜欢你呀。"
"还有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说得也是﹐这是最充份的理由﹐我怅惘的想﹕也许是我要求过高了。
在岩里的庙字中﹐我遇见邓博士与他的孩子们。
他极耐心﹐也极具爱心地把不良于行的孩子们一个个抱上石阶。
我在一旁﹐原本可以掉头走﹐但不知恁地﹐脚似被台子钉实﹐不能动弹。
他一转头看到我一个人握住架照相机﹐穿著便服﹐站在他身后。
丈夫嫌这一带脏﹐不肯落船﹐我落单。
他的神清至为温柔﹐"许久不见﹐"这种目光我不会在别人处得到。
丈夫不会把我当一个需要无限关往的小女人﹐他持众生平等论﹐他永远不会知道﹐ 女人都渴望被溺爱﹐谁会心甘情愿做女泰山。
我向他举起相机。
他笑﹐"别把我的灵魂摄进去。"
说到灵魂﹐这个地方气氛诡秘﹐处处是庙宇神像﹐热带植物大块叶子伸展出来﹐ 润湿碧绿﹐加上大红色的奇异花朵﹐恍惚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小时候看过一部叫象宫 鸳劫的电影﹐对了﹐就是这个调调。
我放下相机﹐貌若矜持地走到另一角﹐其实心神俱乱。
这时仿佛有一个声音传进我耳朵﹕"今晚九时﹐我在西舷甲板上等你。"
我抬起头﹐只见他与孩子们已经走开。
那句话是他说的﹖我疑惑起来。
抑或是我自己的想象力﹖
傍晚我发起烧来。
医生很郑重问我有无吃过不洁食物。
没有。
但是他仍嘱我卧床休息﹐多多喝水。
我服下药睡着﹐整夜做梦﹐一合眼便看见邓博士在约定的地方等我。
情况完全像真的一样﹐天空上挂着丰满美丽的月亮﹐大如银盘﹐他同我说﹕
"我等了你好久了。"我硬咽﹐如有说不尽的话要倾诉。
多久没有解释了﹖我也想凡事罗嗦唠叨埋怨﹐把责任过错都推给别人﹐向社会宣 布﹐但凡贤的﹐通通是我的﹐不过说给谁听呢。
只有他在月亮底下等我﹐听我倾诉。
我淌下泪来。
婚前寂寞﹐没想到婚后更加如此。
所有的一切﹐还是留给自己。
自梦中惊醒﹐一脸热泪﹐一身冷汗﹐我发觉舱内只有我一个人﹐看看时间﹐已经 九点了。
我披上衣服﹐走到西舷去。
我不以为他还在等我﹐但如果不去﹐死不瞑目。
风浪大﹐我看到他站在栏杆处﹐海浪滔滔﹐天边之月﹐与梦中一般圆美。我再也 分不清是梦是真﹐离远处站定。
他走过来。
我退后。越退越后﹐忽然栏杆折断﹐我堕入海中﹐张口呼叫。
"醒来﹐醒来﹗"
我张大眼﹐是丈夫推我。
他身边还有医生。
我颓然﹐不错﹐这次才是真正醒来。
我恍然若失。
医生很关注﹐替我详加检查﹐说道﹕"许是水士不服﹐下一站是可伦布﹐最好不 要上岸。"
丈夫听了问医生﹐"要不要乘飞机回去﹖"
医生沉吟﹐"并不是很严重﹐才半度烧而已。"
丈夫很觉扫兴﹐"没想到你身子如此不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