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开车。”
表姐扳手指头,“十多个人靠他养活?”
“别忘了还有父母。”
“负担真不轻。”
“嗳,从前没想到,只觉得一大堆人跟着最威风。”
表姐摇头,“我养自己都养不了。”
她刚自大学出来,找到份工作,薪水只够头十天花用,每个月后半截,还是做伸手牌。
“大明星不好做。”
“有人来了。”
我看一看,“是他的女朋友。”
那女郎自车中跨出,一件长狐皮大衣,七公分高跟鞋,头发蓬松,架一副太阳眼镜。
表姐说:“天生一副情人相。”
“不是她,是她。”
接着另外一个女人自车中钻出,外型精明朴素,打扮普通。
“这个?”表姐诧异,“看不出来。”
“他同她走了有十年,她帮他许多。”我说:“大明星往往最寂寞,根本没有朋友,红的时候人人都捧,哪里去找真心话,但这位女士肯忠告他。”
表姐取笑我,“于是你躲在床底下,什么都听到了。”
我白她一眼,“报上说的。”
“记者又怎么知道?”
“他们躲在郭家床底下。”
两个女子,一艳一素,进屋去了。
长得妖冶的,是他新戏的女主角。
“他在屋里干什么?”
“同我们一样,他也是人,休息、吃喝、听音乐……”
“郭家伦也是人?不,不是人。”
“不是人是什么?”
“闪亮的星星。”
我不出声,嚼三文治。
“成为郭家伦的邻居之后,你得到最佳娱乐。”
真的。周末没事,就躲在纱帘后看明星。
“什么时候搬进来的?”
“三个月前。”
当时我在花园洗脚踏车,只见一列车子,浩浩荡荡开进私家路,啊,对面别墅终于有人搬进来了。
原来是郭家伦。
当时他穿着粗布裤与大毛衣,很平常的打扮,但我一眼还是把他认出来。
他的随从说:“这下子好了,离市区有个多小时车程,影迷不会守在门口了。”
又一个说:“影迷不过要相片,最讨厌是记者。”
只听得他女朋友说:“要是记者真的不来,我们也就发霉了。”
郭家伦没出声,静静走入屋内。
他女友说:“在这里,他可以好好休息。”
“演唱会在五月,有两部戏要开,之前还要到美加登台,一年工作排得满满。”
当下我就想,连玩的时间都没有。
过了三天,我忍不住,跑到对家去按铃。
没让父母知道,他们严禁我去骚扰。
开门的是他的秘书,问我有什么贵干。
我说我要一张相片。
他很讶异,“你是怎么找上来的?”
我说我住在对面。
他很满意,进去取了相片给我。
我说:“怎么没有签名?”
他又进去,再出来时,多了签名。
“没有上款。”
秘书已颇不耐烦,只得再进屋子,第四次出来,我得到我要的一切。
我把一束花递给他,“请转交郭家伦,是我家园子种的。”
他有没有把花扔掉我不知道,但我把他的照片用镜框镶好,放在书桌上。
郭家伦这位芳邻为我枯寂的中学生活带来不少色彩。以后想起来,也可算是一段精彩的回忆。他永远想不到他对一个少女的成长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来,”表姐说:一我们出去玩。”
“到最近的戏院去要二十分钟车程。”
“你才十五,退休太早了吧,反正闲着,出去走走也好。”
“没有车子。”
“小姐,世上有样东西,叫做公路车。”
我们把乘公路车也当作一种节目,靠在车站上,用手指玩绳网游戏。
表姐说:“玩久了会下雨的。”
“老太婆才信这种事,丝毫没有科学根据。”
“那一角确有乌云。”
“我们没有伞,不如回去。”
刚在这个时候,有一辆车子停在我们前面。“出市区?”司机问。
我心狂跳,这便是那辆白色的车子,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他。
我俯下身子去同司机说话,打个照面,不相信自己眼睛,他正是郭家伦本人,我的天,是他是他是他。
“是。”表姐答。
我太紧张,说不出话来。
“载你们一程如何?”他笑问。
“求之不得。”表姐到底年长几岁,对答如流。
我们上了郭家伦的车子,表姐坐前座,我在后面。廿分钟车程共处,这确是意外之喜。
我一颗心碰碰跳,几乎要自口腔跃出。
只听得他说:“大家是邻居不是?”
表姐说:“我们住对座。”
他的车速并不太快,并排有其他车子经过,看见他,大声叫他“郭家伦!”吹口哨,摇手。
他笑。
表姐问:“很麻烦吧。”
“也只好如此,他们喜欢我才那么做。”
“我表妹是你的影迷。”
他笑,在倒后镜看一看我。“谢谢。”异常平易近人,没有一丝架子。
表姐问:“出去拍戏?”
“接一个朋友。”
我觉得表姐问太多了,但什么都不说也不行。
幸亏大家终于静了下来。
到市区,他在戏院门口放我们下来。
我陶醉过度,根本没有心思看电影,与表姐找到一间咖啡店,坐下来谈论适才的奇遇。
“他真英俊!”
表姐点点头,“是,难怪小女孩子看见他会得尖叫起来,真人比相片还要好看。”
“态度也好。”
“这也是成功的要素,一点也不骄傲,看得出是真心的,太难得,修养与涵养都好。”
“看来你也快成为他的影迷了。”
表姐拧一拧我的面孔,“迷明星是你们的特权。”
我笑,一直兴奋。
星期一上课,在合作社,我把所有的郭家伦迷集合在一起,细述那天乘顺风车的过程,车程共廿分钟,我却说足半小时。
大家连午饭也不吃了,静静听我细说。
在那一段时间内,我的感觉也好似做了明星。
“几时周未我们也到你家来看明星。”
“欢迎欢迎。”
“要有茶水招待呵。”
“一定一定。”
正在热闹,忽然有人冷冷说:“他已经走下坡了。”
我转过头去:“谁说的?”
大家静下来,似暴风雨前夕。
“你不相信?张威利已经超过他。”
“张威利还不及他一只脚。”有人七嘴八舌。
“哼,你们知不知道郭家伦的唱片销数已远堕张威利之后,他受了刺激,身体不好,才搬到郊外静养。”
我忍无可忍,“那我又受了什么刺激?我刚好也住郊外,就在他对面。”
正在拉拉扯扯,吵吵闹闹不可开交之际,听到一声咳嗽,知道老师已经驾到。
大家只得静静坐下来。
自那天开始,我益发效忠郭家伦,每日留意他一举一动。时常借故在花园逗留,看看有什么动静,希望取得第一手资料。
一日他的两个兄弟嘀咕着出来,大的那个说:“小器,几十万又不是大手笔,理应拿得出来。”
小的那个说:“他收入大不如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年底拿了廿万,现在又廿万。”
大的还理直气壮,“做生意有赚有蚀,谁可以担保。”
他们上了车走了。
我沉默。
镀金的背后,总还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再英俊再出名,也还是个人,也还有七情六欲,也还有烦忧焦虑,在这里,我像是领悟了一些事情。
我想说:不要紧,一生这么长,总有低潮,没有失意,成功就不显得那么可贵。
这都是书本上说的,至于我自己,什么滋味都没有尝到过,不能置评。
不过渐渐,郭家门庭开始冷落,不知是否我的心理作用,老觉得车少了,人也少了。这里路途远,影迷也不再找上来。
连母亲都说:“不大有派对了,开头时对面音乐彻夜乱奏,扰人清梦,又不好意思过去说他们。”
现在静寂得多。
郭家伦的新片上演,我去看了三次,但这部片子的生意不好,被一部爱情片抢尽锋头。
不会就这样倒下去吧,我很替他担心。
守在窗台等,只见他的女朋友驾车来,进屋子不到十分钟,怒冲冲出来上车走,车子倒后时失去准头,撞到柱子,轰一响,尾巴顿时凹下去。
待他赶出来视察,车子早已开走。
他苦笑,一眼看到我在注意他,对我耸耸肩摊摊手。
“好吗。”我说。
这次没那么紧张。
“你好。”他两只手插在口袋中。
“不出去?”我问。
“我就快无处可去了。”他嘲弄的说。
“我知道你要去登台。”
“取消了。”
“还有一部戏要拍。”
“计划押后。”
我讶异,“多么戏剧化,全改掉了。”
“可不说对了,我们过的,正是戏剧人生。”
他的情绪相当稳定,并无露出不愉快的样子来,控制得非常好。
我问!“怎么忽然出了这么多事?”
“我们这一行,红起来是一夜间的事,倒下来也是一夜间的事。”
我天真的问:“你黑了吗?”问出口才知道自己有多笨。
他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说:“看样子正发黑呢。”
说得这么有趣,我禁不住笑出来,弄得自己尴尬异常,明明是不应笑的。
“我早有心理准备,一个人,走到最高峰,不下来的话,哪儿还有其他的路可走。”他停一停,“是我们这一行的事业危机,无可避免。”
我点点头,这倒好,他知道这件事迟早都会发生,省却不少烦恼。
他喃喃说:“可是我身边的人不明白。”
“嗯?”我没听懂。
“他们老劝我改变风格,作一个突破,再接再励等等……而我知道,一切都到了个极限。”
“谁是他们?”
“亲戚、朋友、经理人……”
“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做?”
“威风已成习惯,不甘寂寞,非要继续下去不可。”
“叫他们自己登台好了。”
郭家伦微笑,“我也是这么对他们说。”
“他们怎么样?”
“很生气。”
我也笑。
“你不会明白的,人在江湖,我肯退出,我那班弟兄也不肯,终于要拖垮了才肯算数。外间许多人爱说:见好就该收蓬了。但世上没有这么理想的事。”至此,他神色有一丝落寞。
“你有无足够的钱退出江湖?”
“我有,他们没有。”
“那你的女朋友为何不跟你速速归隐呢?”
“她也有一大班亲友要照顾,走到哪里去?”郭家伦无奈的说:“她妹妹一直跟着我们负责服装,她弟弟做灯光……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像一张网似把我们罩住了。”
郭家伦对我竟这么坦白。
这番话,给记者听到了,那还当了得。
他显然把我当朋友,也许他心里闷着很多事,趁这个机会说出来,抒发一下。
我说:“放下他们,远走他方。”
他又含蓄的笑,“真是好建议。”
“你这么年轻!可以从头开始。”
“你以为我几岁?”
“约廿六七八岁。”
“错了,我已经三十七。”
“唉呀,”我大吃一惊,“我不相信!”
“不能让影迷知道,一直在梳最新的发型,穿最时髦的服装。”
三十七!我父亲才三十九。
这么老了,老得差不多可以做人父亲,真看不出来,他不是开玩笑吧。
只听得他说下去:“十五年来,我扮演一个叫郭家伦的角色,实在是累了,我想休息。”
我不大懂他的话,只是看着他。
他转身,“我一直做得那么好,难道还不应让我余生得到安息?”
“郭家伦!”
他没有回过头来,只是说:“再见,小朋友。”
他回屋子去了。
我真有点担心他。
屋子在晚上灯火通明,车子不停的驶进来,我又放下了心。
影迷就是那么傻,一个大明星,还需要我这个小朋友来担心?但如果按常理做事,也不会有影迷这回事了。
母亲看一看对家,说:“又开庆祝会了,上次不知为什么事大排筵席,第二天下午,他们佣人说,光是空的香槟瓶子,就有三十多只。”
以后,我暗暗想,不会有这样的盛况了。
父亲说:“多精彩,我也希望去参加那样的舞会,女人又白又丰满,全部穿低胸衫,大红唇,俏媚眼,脚上的丝袜颜色斑斓,像蟒蛇,随时会得缠上来。”
母亲狠狠的瞪他一眼。
但这一切不过是表皮,背后,背后的故事是不一样的。
很少人知道背后的情况。
隔壁芳邻的灯火到清晨才熄灭,车于一辆一辆离去,终于一切归于静寂。
有聚必有散。
我也睡熟。
第二天要父亲把我推醒,才能上学。
整个人糊里糊涂,像是做梦,在车子里睁不开眼睛,欠缺睡眠真惨。
父亲一边开车一边嘀咕我。
那日马虎的应付了功课,回到家中,便往床上一倒。
所以一共有几天没时间注意对面发生什么事。
等到周末,表姐进来看我们,一开口就说“对面房子出售呢”,我才猛然发觉大事已经发生。
可不是,门外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仲量行的电话地址。
父亲说:“好了,大半年的喧哗终于过去,天下太平。”
表姐说:“一定是因为不耐寂寞。”
我焦急的问:“人呢,郭家伦已经搬走?”
“还没有。”表姐说:“看你急成那个样子,真不愧是影迷。”
我要同他说几句话。
到他家门前去按铃。
“我找郭家伦。”
“他要休息,小朋友,你来得不巧。”
“不,我一定要见他。”
“对不起,他不见客。”
“喂喂,且别关门,你们是不是要搬?”
“是,搬回市区,这里交通太不方便。”
“你们不会退休?”
“退休?小朋友,你在说什么?啊,是了,怕郭家伦退休是不是?不用担心,过两个月,他会以全新姿态在舞台及银幕上出现,给影迷一个最大最满意的惊喜,好了,我要进去了。”
“慢着——”
“是不是要照片?”
“不是。”
“郭家伦在休息,他下个星期打算见影迷,你届时看报纸留意时间地点吧。”
大门被关上。
我呆了一会儿才回到家中。
表姐笑,“吃了闭门羹是不是?”
“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要明白,大明星怎可能接见每个影迷。”
“他明明说他疲倦,他想退出。”
“你在说什么?人家还要赚大钱呢,休什么鬼息。”
他明明那么说,脸上且已露出异常劳累的神情。
但为势所逼,又得做下去,一直做,做到没人要看他,在台上倒下去为止。
他们在台上出生,也在台上死亡,整个人生在舞台上渡过。
我黯然。
表姐问:“喂,你怎么了,小朋友。”
“我不是小朋友。”
表姐哈哈哈的笑起来。
郭家伦搬走了。
大卡车来运家私杂物,我告一整天假,守在门口观望。许多簇新的东西都不要了丢弃在那里,连女佣人都摇头叹息:“浪费过度,当心下半辈子。”
我连忙说:“不关郭家伦的事,他又不知道。”
他根本不在,无暇理这些琐事,都是旁人糟塌他的财物。
花了一个上午,人去楼空,终于都走了。
我过去张望,落地长窗内只余下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