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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儿写照 page 10 作者:亦舒

  那年我们有三十五个毕业生。

  七八年欢聚,竟然有二十八人。许多在欧美上大学的,因暑假回来,赶上见面,嘻哈大笑,声震整个咖啡厅。

  开心得不得了。

  我记得大部份同学都升了学,也有好几位已找到职业,莉做空中侍应生,当时还相当流行这一行,大家都很羡慕,她绘形绘色地告诉我们,受训期间,是如何慌乱,发薪水该天,又如何兴奋。

  我记得那日回家,声音都哑,大家争向报导,各同学念的科目干奇百怪,什么都有:医学。法律。电脑,经济。文学、语言,会计。政治。最好笑是张小旦,她竟然跑去读纸张科学,我们都笑,说别的科系不收她,所以越考越冷门。

  说到冷门,念地质学的有陈港生,海洋生物的有欧媚明。

  我?最平凡不过,征得父母同意,念纯美术。

  他们都佩服我够勇气,美术学生的前途有限,往往毕业等于失业,但这是我唯一爱好,没法度,也感激父母辛劳工作,维持家境小康,好让任性一下。

  最令我们张大嘴诧异不已的是任美玲,她告诉我们,决定结婚,定在十一月请吃喜酒。

  十九岁就做新娘!

  想也没想过在三十岁之前结婚的我,听到这个讯息不相信双耳。

  他是谁?她从来没告诉过我们,这个秘密保守得真好。后来由美玲大方地透露,他俩早已认识,他是她的辅习老师。

  我担心她选择错误,到底年纪小,过几年就后悔浪掷青春,在厨房虚渡,不过她眨眨大眼睛,表示此意已决,不会反悔。结婚的是她,我们只得祝她幸福。

  只有她一个人开始主妇生活。她夫家有间小小的厂,她打算帮手,不出来找事,要生许多孩子,孩子!

  本来与美玲不熟,但因她的选择特殊,注意上她。

  还有三位打算从事教育工作,进了师范学院,另两位为了经济情形,不得不找一份职业,马樟玉在报馆,刘政在银行。

  这是七八年。

  七九年到会的同学少了一大半,只得十五人。

  我数了一数,几乎所有在场的同学全是准备拿学士文凭的,不由得了很失望,并且气馁,才两年罢了,已分出阶级界限,那些有工作的同学开始觉得这种约会无聊。

  只有美玲来与我们相见。

  她说她找过其他走得比较近的几位,他们不肯来,因为上班辛苦。劳累。生气。一言难尽,没有心思同大学生上演相见欢,请见谅云云。

  语气倒没有酸溜溜,但是带很多沧桑——已经有风霜了,才两年而已,一出校门老得飞快,一年等于二十年?校院是洞天福地,至此我相信了,也暗暗有心事,不敢毕业。

  美玲问我是否每年暑假都回来,我答称是。爸妈只得我一个孩子,不回来?

  我留意她长胖了,她脸上泛红,我随即注意到她微隆的腹部,茫然,这就要做妈妈?奇妙之至。

  美玲较念书时出落得好看,仿佛至此才开始发育,又兼担任圣洁的任务,孕育小生命,为我等所不及。

  十五个人说话比较方便,但我们想念其他缺席同学,分手时殷殷叮嘱,明年七月七日七时,一定要在原地相见。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竟过得那么快。转眼间时间又届,这次连我都觉得乏善足陈,功课不得老师欣赏,换言之我不是美术天才,将来只能教书或在博物馆谋一职。

  感情生活亦无甚进展。

  约会过多次,老是觉得看不见史麦脱的男孩,要不太吃苦,面青唇白,除了功课什么都不顾,衣冠不整,茶饭不思,一付颓丧。

  要不时髦得如男明星,成日价玩玩玩玩玩,一点灵魂都没有,难与他们交手,一个个自以为是第一风流剑客,根本没有诚意。

  转眼间廿一岁。

  祖母常说:难得二十,快得三十。

  这是第四次见面,柯玉本来一定到,但患肝炎。欧阳慧中卖不到飞机票,索性往欧洲去了。黄绵绵失恋,无心情。李雪馨刚找到男朋友,不方便拖他来,情愿跟他走。

  还没嫁鸡已经随鸡,多冤枉。而凌多家中有事,走不开……

  买少见少。

  但美玲却没有失约。

  我感叹他说:“本来以为到五十岁尚能欢聚一堂,现在看来,竟无此可能,”美玲微笑,不甚强求缘份,她取出孩子照片,是个男孩,脱光光,在笑,小手臂圆鼓鼓,如一节节雪白粉嫩的藕,眉目间与美玲甚为相似,我们看得爱不释手。

  没想到最平凡的事在我们这群人当中竞变得最突出最矜贵。

  学士硕士博士太多了。

  念文学的还好,几个念理科的都嚷着没有博士衔不能见人。同志仍须努力。

  这么大的人,每个月要父母负担巨量款项(许多人一个月薪水还不够我的开销大),太说不过去。

  八一年聚会我缺席。

  我没有回来,满欧洲的找工作,失败,不快,无面目见江东父老。

  事后觉得自己孩子气,但时间已经过去,后悔已经来不及。只得在八二年准时赶到。

  美玲第一个关心我,问我找到工作没有。我点点头,在小小的东南亚一间美术馆做助理馆长,薪水刚够买条裙子,不过总算是正当职业。

  其他同学也叹息频频,原本以为书中有黄金屋,岂不知连寒窗七载的医科毕业生初做见习也不过几千块月薪。

  美玲说了许多勉励的话。

  我看她身型,“怎么,第二名?”

  “她?”同学们笑,“去年生了双生儿,这是第四名。”

  我几乎没昏过去。四个!

  美玲想生个女儿,一索得女,她就不再生养。

  我傻傻的看着红光满面的她,人的命运不可思议,自一从嫁过去后,夫家的厂家生意一口好过一日,美玲被认为有福气,故此长辈待她恩宠有加,她确是可爱,没有侵犯性,不像我们这几个,眉头一皱,手一叉腰,头一件事便是耍个性,美玲这个人可塑性强,难怪夫家疼她。

  她又长得美,并不现代,眉丝细眼,鹅蛋脸,看上去舒服,老人家喜欢媳妇长得好,有面子。

  换句话说,她完全走对了路,你可以说她老派,不够现代、落后、没有见识,诸如此类,但这于她的幸福无损。

  她说:“不一定要一年一度才见面,有空通个电话,大家吃顿饭,你们别忙事业忙得连社交都没有。”

  语气似老人家,居然怕我们做老姑婆,已开始替我们担心。季季吓得脸色发青,我则声音不自然,莫菁心别转头去,谢琳马上意图改变这个敏感话题。

  这美玲,也太老实了,心要想什么嘴巴就说了出来,也不怕人多心。

  八二年一过,脸上就有点阅历,还是一事无成呢,连父母都开始着急,又不好意思太露痕迹,我总是笑笑算数,老一辈人一直要看牢下一代结婚才眼闭,从前结婚是终止符,现在?结婚后烦恼才刚开始。他们不晓得时势不一样了。

  刘美梅闪电结婚。帖子寄上门来才知道,这些年来她只与我们聚过三两次。对象是豪门。

  八三年年头才穿白纱持花束来全套,社交版与启事全登过该项消息,闹得挺大,年中七月同我们见面,她燃起香烟不言语,异常郁郁寡欢。

  美玲不明所以然,这个活在快活海中的小女人推美梅一下,笑道:

  “新婚燕尔,怎么呆呆的?”

  谁知美梅摔了烟蒂,说道:“早分居了。”

  我们的心犹如要自喉头跳出来了,怎么可能如此戏剧人生,正替她高兴。

  “分居三个月,更看清楚他的为人,这种人,早离早脱苦海。”

  我们面面相觑,待再问时,她又不肯回答,轻描淡写般带过,只顾着喷烟圈,醺得我们头晕脑涨,无奈圈圈不成形,不知象徽什么寓意,但见她赌气着嘴,做成o型,介完口气又吹一口,姿态撩人。

  美梅在我们之中是最美的一个,亦不安份,嫁到豪门,本是最佳出路,谁知好境不长。

  没到一会儿,有个公子哥儿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同她搭讪,她即时当着我们的脸,飞过去一个媚眼,熟络地攀谈起来,不到一会儿,两人亲亲密密结伴离去,莉伦便忍不住说声:“这般作贱自己,为何来。”

  由由不语,过很久说:“也许她闷。”

  “来来去去同是一类男人。”我说。“换汤不换药。”

  美玲是良家妇女,吓得不予置评。

  我们长大了,开始爱。开始恨。开始怨。开始苦。开始烦。开始厌。

  每个女同学的一生都似一个长篇小说,现在该出来的主角都出得七七八八,情节也进入高潮,都有可观之处,只有我,静静地,交白卷。

  不久我们便听到消息,美梅不知与谁谁谁打得火热,她还没有正式离婚,仍是某某某的夫人,但夜夜在的士可被好事之徒拍下艳照,但见她笑得放浪,穿得大胆,如一朵盛开的花,不过许多花瓣已略见憔悴。

  她会再结婚,然后再离婚,说不定来第三第四回合。

  也是种骄傲吧,至少嫁得出去,要紧时刻有男人肯娶她,不止一次。

  我一次还没嫁呢。

  打听一下,找们这一班,十停中也有六七停已经嫁掉。多数通知了余友,简单地旅行结婚,经济实惠。

  母亲的话比从前多,她说:“结婚既不是找饭票子,应当容易得多,这样猛挑猛挑也不是法子,人呢,看看会对眼的,只有越看越好看。”

  我很幽默地用眼角瞄她一下,继续做日常之事。

  结婚结婚,很多人在筹备第二次了,有位中年女同事劝我,“出来走走,现在机会比从前多,第一次婚姻失败的男人,此刻正出来找第二度对象,你不愁没约会。”

  但是我对失婚人士素无她感,这种事不比考试,练习有素,工多艺熟,通常越做越疲,弄到最后,人尽可夫妻,还自以为风流倜傥。

  我并没出来走。

  去年我们在希尔顿见面,听到几宗消息。

  第一件使我心都沉了。

  樊素素同我说:“蓓蕾患癌,你知道吗了”我错愕,“不,怎么会?她是体育健将,几次渡海泳都拿冠军,我们是水做,她是铁做的,怎么会出事?”

  “肝癌,只余六个月性命,她父母已把她送到美国医治,但希望很微。”

  “蓓蕾什么岁数?”

  “比我小一岁,廿五。”

  “老天。”

  “令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是不是?”素素苦笑。

  “她是那么热爱生命!听见我们长嗟短叹便骂我们。”

  大家沉默下来。

  “我们有没有机会再见她?”美玲问。

  素素说:“我想不会,她不会在痊愈之前回来。”

  我握紧拳头,长叹一声,真想学泰山那样,擂着胸口,大叫起来,泄尽所有的怨气衰气。

  我问:“有没有好一点的消息?”

  美玲说:“再好的消息也不会使我振奋。”

  “呵是,”李若水说“徐妙英在纽约拿了奖。”

  “她是疯狂科学家,什么奖?”

  “仿佛是一个杰出青年奖,过去二十年并没有颁过给有色人种,她是第一个,报上大为标榜。”

  我笑,“真是为国争光,”美玲说:“呦,你们各有各的成就,叫我惭愧死。”

  “不能同徐妙英比,她是人中之龙,比她略差,也已经很不错了。”

  “要不要贺一贺她?”

  “没她的地址,只得用传心术。”

  我叹口气,“今年才六个来聚会。”

  若水说:“明年我怕不能来。”

  “为什么,你又有什么藉口?”

  “我要跟丈夫移民。”

  “移民?去哪里?”

  “澳洲屋克兰。”

  “咦,那种地方,闷死人。”

  美玲说:“我倒觉得不错,生活其实越简单越好,两口子相对,无是无非,不知多好。”仿佛有感而发。

  开头总觉得美玲小妇人味道太重,日子久了以后,人发觉她单纯的思想中充满寓意令人回味。

  若水说:“没法子,丈夫要去,不得不去。”

  我说:“静极思动,大不了回来。”

  “但是我们有一段日子见不到你了。”美玲说。

  “你们可以来探我。”

  素素说:“谁到那里去。”

  “别侮辱我。”若水抗议。

  “还有谁移民?”

  “施桂弟。吴履华。蒋雪兰,都往加州。还有余义慧。房锦珠。周美蓉到温哥华。”

  我微笑,“有没有人去津巴布韦、洪都拉斯、多明尼加?”

  美玲推我一下,“你最讽刺了。”

  我说:“我没讲什么呀。”

  若水看我一眼,“最风流是你,艺术家。”

  美玲说:“我要替你介绍男朋友,别白白担了虚名。”

  我忽然想起,“有没有人见过李佩熙?”

  “李佩熙?七七年之后,一直没见过。”

  “你们真胡涂,怎么没见过?大名鼎鼎的歌星李佩,不就是她。”

  “不像哇,李佩是她?”我愕然,“同窗五载,我觉得五官无一处像。”

  素素抿嘴,“化了妆大不相同。”

  “唏,眼睛鼻子又不是能够画上去的,你们会不会弄错?”

  “别再去追究了,喂,说正经的,咱们这聚会这样子下去不是办法,要不听其自然让它慢慢结束,要不加一把力,让我广发传单,叫她们努力参予。”

  “怎么叫?有些不愿来,上门去抬也没有用,有的移了民,不可能来。有些成了名没时间来。

  勉强有什么好?只得听其自然。”

  素素唏嘘,“也七年了。”

  “可不是。”

  “开头我们都是双眼明亮如星星。皮肤紧绷。浑身是劲,打得死老虎。可是你看现在的我们。”

  “尽在不言中,天凉好个秋。”

  我长长叹口气。多说无益,我不敢相信,我曾经年轻过。

  美玲拉住我,“我有话同你说,我们到别处坐。”

  我笑问:“什么事,难舍难分的。”

  “肯不肯到舍下来?”

  “不,还是你来我处,我那里比较简单。”我知她同夫家长辈一起住。

  父母刚好不在,我们家朴实无华,但住得很舒服。

  美玲性格比较懦弱含蓄,她拿着茶杯,喝一口,想一想,又喝一口。

  终于她说:“他外头有人。”

  我一怔,抬起头,要命。这天下真没有安乐土了,一向是幸福榜样的美玲也难逃此劫。

  “不是疑心吧”“不是,有凭有据。”

  “多久了?”

  “有一年了。”

  “拆穿没有?”

  “没有,我不敢。”

  “他对你如何?”

  “如常。”

  我松口气。

  “我很不舒服,该怎么办?”

  “你刚才不是说了。”

  “什么?”

  我说:“如常。”

  “可是,”美玲气不过,“可是你们~直鼓吹男女平等。”

  “你有无本事搬出来住,风吹雨打上班。受闲杂人等的衰气,付一切账单,负~切后果?”

  “我明白了,”美玲喃喃自语,“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

  她说下去,“我明白一切都要付出代价,你们自给自足,每次付账,我则免费享用若干年,满以为福气好,可以不劳而获,谁知昂贵的账单终于来了,要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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