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郭说:“我指的是你。”
盛雪讶异,“我有什么奇?”
“你为她休息一年?”
“不,我早就想休假,我已累到极点,且文思干涸,我想趁着这段时间,锁上大门,外出旅游,散散心,一年后,才决定新计划。”
小郭沉默一会儿,然后问:“程真会冒出头来吗?”
盛雪叹口气,“你可相信怀才不遇这件事?”
小郭笑。
“在本都会,连无才之士都遇了又遇,不过人之常情是绝不怀疑本身无才,总是责怪社会不懂得欣赏他,其实只要有一点点小绰头,就已经可以占一席位,且看程真造化吧。”
小郭站起来,欠欠身,“一年之后,我们再见。”
盛雪送他到门口。
小郭转过头来说:“盛小姐,未认识你之前,真猜想不到,写作会是那么吃力的一件事。”
盛雪苦笑,“见人挑担不吃力。”
小郭告辞。
盛雪回到书房。
他们只看到她目前的成绩。
他们不知道凡事起头难,盛雪清楚记得她初初挟着原稿沿门兜售的苦况,受尽大小编辑奚落揶揄,稿费版税之低,逼得她寻找各种兼职维持生活,那时她唯一的心愿,不过是想全职坐下来好好地写。
她听尽多少冷言冷语,人家叫她什么?刻薄地称她为爬格女。
兄弟姐妹的生活都上了轨道,她还在稿海浮沉,为房租及三餐担足心事,多少个晚上,她怀疑自己的确走错了路,幸亏第二天起来,她又坚持下去。
外人不知道而已,也没有必要叫他人知道。
盛雪何尚没有奋斗过。
至今还是每朝起来,风雨不改,苦苦地写,创作求进步的压力,都由个人肩膀承担,这是一个最孤寂的行业。
她揉了揉额角,是该休息了。
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好好到处散心,写作至今,何尝有放过假,一直忙着笔耕及应付各种人事关系,繁琐到极点……
盛雪连夜为了一张便条,请秘书发放给诸位编辑,接着,她收拾简单的行李,出门去了。
她到加拿大阿勃他省的风景区宾芙置了一间公寓,在露台,抬头可望见露易斯湖。
一住一个月。
一个字也没有写。
日子过得不知多逍遥,上午,请来一位大学生,教她法文,下午,到红印第安人区去研究图腾的历史与造型。
钓鱼、划艇、远足……盛雪都觉得非常享受,她买了许多书,每晚勤读三小时。
一星期与秘书联络一次。
秘书说:“盛小姐,传说纷纭,都道不知你去了何处。”
“有无人找我。”
秘书读出十多廿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的留言。
盛雪说:“都不重要。”
秘书也有感触,“世上本无事,庸人喜自扰。”
盛雪也笑,“可不是。”
“下星期再联络。”
三个月过去了。
盛雪仍然不欲提笔。
这时,找她的人数锐减,只余出版社追她写新书。
盛雪发觉一个人原来可以这样简单舒服地过生活,她简直不欲再踏足江湖。
她问:“出版界有什么新闻?”
“有一套日本爱情漫画书十分畅销。”
“说些什么?”
“已经给你寄来,作者肯定十分年轻,对人性及爱情均有憧憬,故事不算转折,亦无新意,不过清纯活泼,两个男主角比两个女主角可爱,不过性格突出的女主角也算可以接受。”
盛雪笑,“流行作品耳。”
“咄,大众意愿岂容忽视。”
盛雪笑着挂线。
到了这个阶段,她对锋头与金钱的需求都比初出道时淡薄得多,最想出名的时候大概是廿三四岁吧,学道连恩格雷那般那灵魂去换都在所不计。
可是现在只希望有知己陪伴,在壁炉前说说话,聊聊天。
有机会组织家庭最好。
六个月过去了。
盛雪终于可用法文作一般交谈,她又学会三种土风舞,正开始学打鼓,还有,她能够不用浮泡在泳池游七个塘,这一切一切,都是她一直想做的事。
秘书说:“你该回来走走。”
“我怕打回原形,成日与格子打交道。”
“没有人会逼你,不过,当心读者忘记你。”
“文坛有无新人?”
“世界出版社发掘了一位叫钟曼怡的新人。”
“又是女作家?”
“不,是男生化名。”
“有没有一个程真?”
“没有。”
盛雪纳罕,是叫什么绊住了?为什么六个月过去,还未有作品问世?
她不是说她写得好过盛雪十倍百倍吗,一年时间,起码可以写三本书,打好基础。
盛雪本人却一直没有再提起笔来。
她淡出文坛。
一年之后,她由宾芙迁往温哥华定居,忙着装修房子,读者只能看到她的再版书。
那是一个细雨缠绵的春天,盛雪的秘书忽然接到小郭的电话。
“呵,郭先生,有事吗?”
“盛小姐下个月要结婚了。”
“呵,”小郭认真意外,由衷地高兴,“那多好。”
“她不回来啦,并且,也打算退隐。”
“那多可惜。”
“读者可能会那样想,可是郭先生,写作是非常辛苦的一个行业,能放下也是好事。”
“说的是。”
“郭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问候一声而已。”
小郭挂断电话。
他找盛雪,其实有件非常重要的事,不过听到盛雪已经归隐,也就改变主意,不去打扰她。
小郭在报上读到一则新闻。
标题是“红作家为人恶意用刀伤害右臂,暂不能写作”。
内文:“新进作家钟曼怡近三个月一直为人跟踪,曾求警方保护,昨晚九时,钟自外返家,为跟踪者用刀刺伤右臂,当时,凶手大叫钟氏退出文坛,以免妨碍她发展云云,凶手女性,名程真,年约廿余……”
小郭读完新闻,有点震荡,是同一个程真。
她仍然没有好好坐下来写,仍然怪社会不给她机会,仍然怪他人挡路。
去了盛雪,来了钟曼怡,真是天亡程真。
要全体行家退出,才能够发挥才华,这种人,到底有没有才华?
恐怕连理智也无。
下午,小郭事务所的电话响了。
“盛小姐,久违久违。”
“郭先生,客套话不说了,你读到新闻没有?”
“你那边也看到了?资讯发达,天涯若比邻。”
“可不是。”
“那段新闻真令人沮丧。”
“程真为什么不肯好好地写?”
“我不知道。”
盛雪说:“我入行那么久,一直有人批评流行小说千般万般不是,又把时下名写作人弹劾得一文不值,批评者浩叹文坛无人,可是,他们又不肯写篇佳作示范,何故?”
小郭回答得十分幽默,“有些人写,有些人批评嘛。”
“咄,光说不做,还一直站一角冷言冷语讽刺那些做得满头大汗的人。”
“可是盛小姐,汗是不会白流的啦。”
盛雪笑,“你说得是。”
“新婚生活可好?”
“还过得去。”
“几时发表新婚日志?”
“对于一个寻找归宿的人来说,那日志乏善足陈。”
小郭哈哈大笑。
赌场
王兆宇根本不会赌,也不喜欢赌。
他跑到赌场去坐着,是因为实在怕闷,同事叫他来此散心。
一个男人,与其在公寓内坐着哭,不如出来走走,色情场更非他所喜,于是,他选了赌场。
父亲去世前,对他忠告:要小心钱,千万不要赌,要当心美色,漂亮女子不可靠。
他从来不赌,至多应酬式与同事合买五百元六合彩,可是他爱上了美丽的吴瑶瑶,一年后,他失恋了。
瑶瑶现在开平治跑车,住在山上,当然早已辞工不干。
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见面,以后想见她,恐怕也很难,听说,瑶瑶现在聘有私人秘书及司机。
都会中许多年轻美貌的女子都有这种奇遇。
王兆宇坐在廿一点赌桌上。
输了已经有十来次了,主要是他根本不想赢,又不好意思下注太少,故已经不见了一半筹码。
全部输出去就该走了。
赌是最靠运气的一件事。
好几次他拿十八九点,可是庄家不多不少,恰恰比他大一点,输了。
一次他拿了三张牌,廿一点,可是庄家一张十,一张黑桃爱司,又赢了他。
至此,王兆宇觉得乏味。
人人都说赌博最最紧张刺激,他却只想收手,回家痛哭算了。
不知怎地,到了今天,想起瑶瑶,他还是想哭。
一定是爱她的吧,不然不至于此。
此刻,王兆宇手上有十八点。
庄家十六点,可是他非再要牌不可,结果一张五,凑成廿一点。
又输。
王兆宇站起来预备走。
所有的赌桌都有这唯一的好处,你要走,没有人会留你。
这时,有人在他身后轻轻说:“你不想赢,当然不会赢。”
王兆宇忍不住笑了。
他脱口问:“想赢,就会赢?”
那人俏皮地答:“那倒不一定,不过,赢面大一点。”
王兆宇觉得太精彩,抬起头看过去,视线一集中,不禁呆住。
那是一个美女。
白皮肤、大眼睛、红嘴唇、高佻身段。
瑶瑶也算漂亮了,可是比起她,还少了一分艳光。
她笑脸盈盈,“来,我陪你赌一记。”
王兆宇忽然想起父亲的叮咛,摇摇头,“我不玩了。”
“可是你还有筹码--”
王兆宇笑笑,“送给你吧。”
那女郎立刻说:“谢谢。”
王兆宇欠欠身,离开赌桌。
真可惜,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就在赌场找生活。
王兆宇走到酒吧,叫了一杯啤酒。
喝完就走,反正已经累得不会哭了。
酒保在与另一个客人说谁谁谁在吃角子老虎机上赢了几百万的故事。
王兆宇放下杯子,刚想走,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赢了!”
是那个美女,她大眼睛里透着兴奋的光芒,“连赢三铺,这里是你的本金,我请你喝一杯,当作利息。”
王兆宇纳罕到极点,“是吗,你次次廿一点?”
女郎很坦白,“我不耐烦玩廿一点,我买大小,多干脆,买大开大,买小开小,满载而归。”
王兆宇又笑,把世事也看得那么简单就好了。
“来,这位先生,我请你吃宵夜。”
王兆宇还是拒绝:“不,我累了。”
女郎耸耸肩,“你的本金。”
“是你赢的,归你所有,已出之物,怎么好讨还。”
美女嫣然一笑,“谢谢,这位先生贵姓?”
“我姓王。”
“周婷婷。”她伸出手来与他一握。
王兆宇朝她点点头,便转身朝大门走去。
走到一半,忽然心意转变,咄,吃一顿宵夜又如何?
他回头去找,可是那美女已消失在人群中。
离远看去,赌场内人烟稠密,一个个人铁青着脸,眼放青光,想满载而归,真象游魂野鬼,王兆宇打一个寒噤,忽忽离去。
在赌场想赢钱,真是不可思议之事。
在街上吸一口新鲜空气,觉得好过得多,他驾着小小车子回家去。
才十一点多,噫,夜未央呢。
在家扭开无线电,听着音乐,王兆宇是夜心境特别平静。
他们说,感情不如意总会过去,也许,这就是终于过去的第一天。
王兆宇躺在长沙发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是电话铃把他吵醒。
他顺手接过,喂一声。
“兆宇吗?”
声音好熟,是谁?
“我是瑶瑶。”
嘎,这就是他朝思梦想的倩女?她的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沙哑?
王兆宇一时作不得声。
“是瑶瑶,兆宇,你在睡觉?”
“现在醒了。”
抑或这是在做梦?他盼望的声音终于来到,可是,他却那么镇定冷淡。
“我看到你。”
兆宇莫名其妙,“何处?何时?”
“适才在赌场里。”
“你也在那种地方?”
“陪朋友。”
是工作的一部分吧。
“你的气色很好。”
兆宇苦笑,好?同病人差不多。
“你的女伴非常美丽。”
女伴?他冲口而出,“那个婷婷。”
“婷婷,很好的名字。”
兆宇完全醒了,知道不是梦,也很明白,瑶瑶不会无缘无故打电话来聊天。
“有什么事吗?”
“没有,寂寞,找你谈谈,我们和平分手,又不是仇人,你说是不是,她在你身边吗?”
“不,我一个人。”
那边沉默一会儿,“生活真无聊。”
兆宇觉得他象是完全不认识她,只得说:“改天出来吃顿饭。”
“你在赌桌上赢了许多?我看见你的女伴捧着大把筹码离去,我却输了。”
不可思议地,王兆宇听见自己说:“我明天还要上班。”
那意思是,他不想讲下去了。
瑶瑶听出他言下之意,只得说:“那么,改天谈。”
电话就此挂断。
王兆宇张大眼,不相信他竟然会抢白他的女神,那勇气从何而来?
呵,那是他过去的女神,原来已经成为往事了。
听到她的名字,想起她的倩影,心中不再有绞痛的感觉,竟过去了,王兆宇无限惆怅,以后怎么办呢?心里恐怕只有更加空虚。
可是他在床上转了两转,居然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明。
兆宇摸摸眼睛鼻子,手臂大腿,噫,一应俱全,安全无恙,他自觉可以从新做人,愉快地下床梳洗。
抖一抖西装裤,刚打算穿上,自裤管褶脚处落下一样东西,的溜溜转动几下,停止在地下。
咦,这是什么?
停睛一看,是一枚筹码。
兆宇拾起它。
什么时候落进裤褶里?他茫然不觉。
顺手将之搁一旁,上班去。
王兆宇的工作相当沉闷,他在一家美资银行研究亚洲发展中国家的经济情况,以便忠告客户投资。
他天天要与大量的资料与数字打交道。
王兆宇并不觉得工作使他受不了,令他伤神的是吴瑶瑶不再爱他。
情形最坏的时候他看不清楚电脑荧幕,因为时常泪盈于睫。
今天好多了。
今天他喝一口秘书为他冲的咖啡,连杯子上印着的风趣字句都看得一清二楚。
它说:“太多美女,太少时间”。
一定是同事小陈的专用杯子,他时常有类似感叹。
也正是小陈介绍他去赌场消遣玩两手怡情。
说到曹操,曹操即到,小陈推开门进来,“喂,”英俊的他鬼头鬼脑,“昨夜玩得开心吗?”
“很好。”
“有艳遇吗?”
“没有。”
“你不专心。”小陈抱怨。
王兆宇笑,“我还以为做学问做事业才需要专心。”
“错,玩更需专心。”
“那,我承认失败。”
小陈坐到兆宇对面,“今晚再去?”
“杯子先还你,也许,也许会再去。”
“至少够热闹。”
“是,小陈,你说得对,我不能孵在家中了此残生。”
小陈大力拍他的背脊,“一表人才,身壮力健,怎么可以三两下散手就叫一个女孩子打垮?快重头来过,去,吃喝玩乐,恢复男儿本色。”
兆宇唯唯喏喏。
小陈得意洋洋回到他的房间,拨了一个电话,讲了起来,“咪咪,昨晚谢谢你。”
对方笑,“不用客气。”
“他的反应如何?”
“开头十分拘谨,后来就松弛下来,我们谈得很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