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光,且留步关律师马上来了,要你在文件上签名。”
影懿识趣地说:“我自己先出市区好了。”
莫太太连忙说:“我叫司机送你。”
律师来了,父子俩关在书房里谈了半小时。
莫先生把若干房产股票归到他名下,乃光却一直说不要不要,关律师忍不住笑道:“真是父慈子孝。”
乃光汗颜,勉强签了几个名字,觉得闷,便推开书房落地长窗,走到草地上。
园丁正在剪草,推着剪草机轧轧轧在来回走,一股草香扑鼻而来,乃光不由得在一张藤椅上坐下,他深呼吸,伸一个懒腰。
忽然之间,有人递一杯冻饮过来。
他顺手接过,抬起头,呆住了。
乃光看到一张秀丽的鹅蛋脸,微微笑,“我是乃英的同学,”她说:“我叫谢云生。”
乃光呆住。
他在何处见过这个女郎?
她仿佛是个熟人。
乃光的视线落在她手上,那是一只洁白无暇的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婚戒。
他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她有那样深湛了解的目光,乃光耸然动容,身不由主地凝视她。
她笑笑,“乃英说你要结婚了。”
“是。”
“那多好。”
乃光问:“乃英有无对象?”
谢云生笑,“乃英暂时还忙于享乐。”
乃光忽然问:“一结婚,就脱离享乐界了吧。”
“有些人适合婚姻制度。”
“我呢?”
那女郎转过头来看着他,轻轻说:“现在已经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了。”
乃光一震,不知恁地,有种泪盈于睫的感觉,她象他多年的熟人,她完全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乃光听见母亲叫他:“乃光,影懿的电话。”
乃光不得不回到室内。
“电话呢?”他问。
谁知母亲亦看着他轻轻说:“这已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了。”
“可是——”
“快要结束王老五生涯,你心灵受到冲击,本能对婚姻生活有些抵抗,故产生了若干幻觉,乃光,控制你自己。”
乃光看着母亲,没想到六十岁的她会讲出这番时髦的话来。
“妈妈,我爱你。”
“知儿莫若母。”
乃光与母亲拥抱。
“去,影懿在家等你。”
乃光临走时看看泳池旁,那个叫谢云生的女郎不知在何时已经芳踪渺渺。
乃光低下头,他把车子驶回市区。
一路上静得无可再静,他来收音机也没开,在该刹那,乃光仿佛真的可以听到时光流过的声音。
见到影懿,他松口气,紧紧握住她的手。
“干什么?”
“怕你跑掉。”
抑或,怕他自己跑掉?
影懿甜蜜地笑。
乃光忽然说:“我们在摩洛哥买幢别墅住下来可好?”
影懿不加思索地答:“你说什么就什么。”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乃光低头,“不过,我们先到英国去找乃英。”
“一样可以。”
“影懿,谢谢你。”
乃光终于落下泪来。
许是为了向忧郁告别,许是不舍得无忧无虑的独身生活,更可能是对未来的责任有点恐惧。
影懿温柔地问:“乃光,怎么了。”
“要你照顾我下半生,拜托。”
“这是什么话。”
乃光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决定应付新生活,对,余健文见过影懿了,得把他约出来吃顿饭……
淡出
盛雪逼不得已才走进小郭侦探事务所。
郭氏耐心地等她开口,看这位人客有什么需要帮忙。
她一进来,他就知道她是谁,她的面孔虽不常曝光,可是到底是个名人,她代表她的行业,她是本市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盛雪。
小郭爱看小说,所以一眼把她认出来。
果然,盛雪开口:“我的名字叫盛雪。”
小郭欠身说:“幸会幸会。”
“我是个写作人。”
小郭连忙说:“我也是你的读者,盛小姐。”
“呵,不敢当。”
小郭不想再客套下去,“盛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
“郭先生,有人跟踪我。”
小郭抬起头来,警惕地问:“有无报警?”
“有。”
“警方怎么说?”
“本市警务人员工作繁忙到极点,讲得难听点,除非我生命受到威胁,他们不会采取行动。”
“你认为你生命可受到威胁?”
“我不知道,但我有第六感,这人不会走开。”
“该人是男是女?”
“女扮男装。”
“你观察入微。”小郭讶异。
“她跟踪我,有一段时候了。”
“是崇拜你的读者吗?”
“本都会成熟老练,怎么会有这样痴心的读者。”
“你可有敌人?”
盛雪忽然笑了。
小郭颔首,“每个人都有敌人。”
“可不是,但是大多数敌人不外是在我们身后冷言冷语,或是用暗箭伤人,或是造谣生事,一个愿意花如此时间精力的敌人,我想我尚未有资格拥有。”
盛雪人如其文,说话非常简单有力。
“恕我问一句:你可有情敌?”
盛雪摇摇头,忽然说:“我一辈子都没谈过恋爱,何来情敌?”
小郭听了忍不住脱口而出,“可是你写了那么多本爱情小说……”
盛雪十分感慨,“郭先生,蝴蝶终其一生,穿插在嫣红姹紫花丛之中,但是科学家说,蝴蝶是色盲。”
小郭怔住了。
与小说家谈话,真有意思。
“我没有情敌。”
“那么,我派人保护你,同时,调查这个跟踪你的人。”
盛雪又笑,“你的意思是,她亦会被跟踪?”
小郭点点头。
剃人头者,人亦剃其头。
盛雪站起来,“谢谢你,郭先生。”
她离开了侦探社,注意街角,今日无人跟踪,到底是业余者,大概有重要的事待办,所以缺席。
因此她要找私家侦探,人家会当工作来做,尽忠职守。
回到郊外的家,盛雪在舒适雅致的客厅坐下,喝一杯茶,休息过后,到后园的花圃剪了几枝鲜花,回到室内,用瓶子插好。
是,她在写作行业经已名利双收,她把才华奉献给社会,社会丰富地报酬她。
搬到小洋房来已有三年光景,居住环境比从前优秀十倍,但是,盛雪却有苦自己知。
象这般清净的下午,原本大可坐在看得到海景的书房里,舒舒服服,痛痛快快地写其一两万字。
可是近三年来,她写稿好比挤牙膏,管筒内空空如也,再挤,也挤不出什么来。
每天搔破头皮,才勉强赶出三两千字,与其这样敷衍塞责,盛雪想,倒不如趁早休息。
当然,有许多人写得比她坏十倍继续在写,可是盛雪相信她永远不会同这些人比。
在工作方面,绝对不宜比下有余。
她一直想写得更好,也一直以为会写得更好,但是现在,事实告诉她,只要能维持水准,已经算是理想。
她曾多次同出版社经理谈到淡出问题,人家但笑不语。
盛雪叹口气,走出书房,抬起头,发觉窗外人影一闪。
她一怔,这是一直在跟踪她的人,抑或是来跟踪跟踪她的人?
太突兀了,写成小说,读者恐怕都不爱看。
这个人,跟踪她约莫已有半年。
有时一星期出现好几次,通常在下午,有时,深夜还不走。
半年来,此人对盛雪的行踪,应该已有一定了解了吧。
盛雪的生活其实乏善足陈。
早上九时以前一定起床,梳洗完毕,坐下来写三千字,然后约朋友吃午餐或下午茶,或是到图书馆逛逛,购物,办琐事,晚上另找节目。
她是独身女,适婚年龄,因要求高,不要说是对象,连谈得来的异性朋友也无,生活自然有点寂寞,但事业上的成就略为弥补不足,盛雪时常想,上帝是公平的,一个人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些。
她只得耐心等候。
盛雪的生活并不热闹,但也不冷清,时有朋友到这幢小洋房来探望她,她雇着一名秘书及一名钟点家务助理,她们每天下午来一两个小时,盛雪爱静,不希望有人打扰。
她想来想去,不明白什么人会来跟踪她。
因无心写稿,盛雪看起小说来。
看得困了,便睡个懒觉。
过了两日,小郭侦探社有电话来,“一小时后到府上方便吗?”
盛雪巴不得有消息好听。
小郭先生准时而到。
他把一叠照片给盛雪看,“可认得她?”
放大的照片十分清晰,照片里的女子约廿三四岁年纪,容貌清秀,可是嘴角苦涩,眉毛深锁,看上去内心痛苦。
“这是谁?”盛雪愕然。
“她叫程真。”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我不认识她,她为何跟踪我?”
“程真是一名小学教师。”
“啊。”
“她酷爱写作。”
盛雪忽然说:“慢着,让我想想。”
小郭微笑,“可是想起来了?”
“好象有点印象:小学教师、酷爱写作……苦无门路投稿,写信到出版社要求我阅读她的故事……”
“就是她了。”
“我抽不出时间,把稿件转交给编辑,她可是因此怀恨在心?”
“极有可能。”
“不会吧,”盛雪不语,“为这样小事恨我?”
“且怀有攻击性武器。”
盛雪张大了嘴,深深吃惊。
“她身边一直带着把二十公分长的锋利切肉刀,盛小姐,我想你最好再与警方联络,我愿作证人。”
盛雪耸然动容。
“同时,希望你小心门户,还有,暂停到园子散步,我会继续派人保护你。”
“我不相信事态有这么严重。”
小郭看着她,“你是相信的,不然,你不会找我帮忙。”
盛雪无言,半晌她才说:“为什么,为什么威胁我?”
“你真与此人没有过节?”
“绝对没有。”
小郭指着照片,“你看她的表情多么痛苦,你看她恨意多深。”
盛雪渐渐平静下来,对小郭说:“有些人心中的确充满了恨,擅长迁怒于人,恨得整个人燃烧起来,我自问与此人并无杀父之仇,亦无夺妻之恨。”
小郭叹口气,“我们会继续调查。”
他陪着盛雪到警局去了一趟。
警方知道盛雪是位名作家,不敢怠慢,可是也很坦诚表示,他们未有能力派人廿四小时保护她。
小郭无奈,与盛雪离开派出所。
他说:“只好雇私人保镖了。”
盛雪喃喃道:“真荒谬,这人是谁,给我生活带来这么多烦恼?”
第二天,盛雪主动到出版社去做调查。
她问编辑:“对程真这个名字,有无印象?”
编辑部同事讶异地反问:“盛小姐,你认识此人?”
“此话怎说?”
“程真不住投稿到我们这里来,每篇小说都附有万言长信,她扬言,你是她的假想敌。”
盛雪忍不住斥责:“太幼稚了,我有什么资格做人的假想敌,她应把目标设高些,努力写得天下无敌岂不是更好。”
编辑说下去:“她用的题材十分偏锋,凭经验,我们认为至多会在短时期内讨到一小撮读者的欢心,但是长远来说,怕无以为继,故不欲作长线投资,她表示不满,骂我们是庸俗的奸商。”
盛雪问:“ 你有没有同她解释,奸商只是中间人,主要看读者买不买。”
编辑摊摊手,“多说无益,我们无暇权充心理辅导。”
“最近有无见过此人?”
“好一段日子没有来了。”
“有她的电话地址吗?”
“她是一名小学教师,独身,与母亲同住。”
编辑把资料给盛雪。
盛雪下午约了人,与朋友喝茶到黄昏,心情渐渐好起来,把不愉快之事忘了大半。
朋友问:“盛雪,有什么大计?”
盛雪茶后吐真言,“累得抬不起头来,想退出江湖,休息一段长时期。”
朋友诧异,“你赚够了吗?”
盛雪笑,“大都会遍地黄金,赚钱也不一定靠笔耕吧,你看那些太太团,炒炒房地产金子股票,一样打扮光鲜。”
“盛小姐,同你是有高下之分的吧。”
“谁说不是,人高我低。”盛雪叹口气。
朋友好心地说:“真的累,不如休息一段时间。”
“我确有此打算。”
茶会散后,盛雪独自回家。
停好车子,掏出门匙,刚推开大门,忽见人影一闪,盛雪动怒了。
她大喝一声:“什么东西鬼鬼祟祟躲在暗处计算人?有话出来讲个清楚!”
人影突然扑将出来,象一道闪电一样,盛雪闪避不及,惊呼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之间,又有人扑向那人,两人作倒地葫芦。
终于,有人被制服,盛雪停睛一看,救她的人,正是小郭本人。
被小郭揪住的人,是个年轻女子,脸色灰败。
小郭说:“快召警。”
盛雪扬起手,“慢着。”
“盛小姐,我不赞成私刑。”
“我有话要说。”
“盛小姐,这是一个危险人物。”
“她可带着武器?”
“今日没有。”
“程小姐,”盛雪看着她,“请到舍下喝杯咖啡。”
那程真倔强地冷笑,“我不怕你。”昂起头踏进盛宅。
盛雪很镇定,斟上热咖啡,三人坐着对饮。
她微微笑道:“程小姐,我们是行家。”
那程真忽然咬牙切齿道:“你没有行家,你那支媚俗无聊的笔垄断了整个行业,奸商净挂着赚钱,与你狼狈为奸,你阻碍了文艺发展,你使真正的文学沉沦,你是罪人。”
听完这番控诉,小郭先嗤一声笑出来。
盛雪大惑不解,“这是一个公平竞争的社会,每个行业都人才济济,有人成功,有人失败,为何忿忿不平?”
程真声音中充满恨意,“你一人当关,万夫莫敌,一个文人哪有资格住得这么好吃得这么好,你每天才工作三小时,收入却与一间中型工厂相仿,你生活腐败浮夸,不但不致力文以载道,且口口声声视文学为商品,你空占了虚名。”
盛雪颔首,“可是,你羡慕我。”
程真歇斯底里地叫出来:“多少怀才不遇的作家只能在斗室中踱步苦思,而你,置身这样优美的书房,当然文思源源不绝,题材写之不尽,占尽优势,世事太不公平了。”
盛雪看着程真,“依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程真握着拳头,“让路!你已经吃饱赚够,你不退下去,我没有出头之日。”
盛雪非常有耐心,“你坚确相信,我一退下,你就可以得道?”
“我写得比你好百倍!”
小郭咳嗽一声。
盛雪扬手阻止小郭发言。
她问程真:“一年的时间够不够?”
那程真怔住。
盛雪说下去:“我休息一年,不写新书,给你机会,看你能不能籍此冒出来,本市有十多廿间具规模的出版社,有庞大的读者群,如果你坚信你有才华,而你又认为唯一的妨碍是我这个人,那么,你应在一年之内有所作为。”
那程真脸上闪着兴奋的光芒,“你不食言?”
盛雪讪笑,“我干吗要骗你?自今日八月十七日开始,为期一年,祝明年今日的程真已成为本市的大作家,你走吧,好好利用时间,别再跟踪任何人。”
那程真欢呼一声,夺门而出。
隔半晌,小郭说:“真是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