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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都市 page 10 作者:亦舒

  他一脸笑意,越看越象志林。

  碧如说:“可惜我要上班。”

  小伍恳切地说:“我们要到一点钟散。”

  碧如又与他聊了几句,回返室内。

  他是志林的外甥。

  几乎所有新知旧朋都跑到这个城市来相会了。

  陈大文的侄女在报馆做,张小二的弟弟弟妇就住在隔壁一条街……

  可是没想到吴志林的亲戚会近在咫尺。

  那一天,碧如才睡了三两个钟头。

  她也不觉得累。

  回到办公室,同事兴奋地把报纸摊桌上,“看见没有,我们打赢一仗,他报没有这段新闻,他报多失败,哈哈哈哈哈。”

  浑忘劳苦。

  工作就这点好,使人聚精会神忘我。

  一天到晚记住我我我是非常沉闷与不健康的一件事。

  天气已经比较凉快,晚间抬起头来,可见星光璀璨。

  邻居家小孩时时仰着头说:“看,星!星!”

  可是她母亲说,她对周日尚无概念,完全不明白为何有时上幼稚园有时在家玩耍。

  那么小小的一个人,不知多少事有待学习,等到吸收的知识足够应付生活之际,又一下子老大,人生本来如此。

  车子经过三四零号,可以看到灯火通明,大门敞开,屋内起码有三四十位客人,真热闹。

  碧如笑了,有一段时间她老参加这类聚会,也不理主人家是谁,认识与否,老着脸皮,握着两瓶酒就上去玩好几个钟头。

  现在她已不再恋恋风尘。

  罗家泳正在烦恼。

  见到妻子他问:“邻居的派对散了没有?神经病,摄氏八度还游泳,喧哗至人家难以安寝。”

  “什么时候了?”

  “十二点半。”

  “你可以通知派出所来干涉。”碧如微笑。

  “左右是邻居,伤了和气不好。”

  “你可以匿名。”

  “算了。”罗家泳摆摆手。

  碧如坐下来卸妆。

  罗家泳说:“适才我出去园子看了一下,但见月明星稀,寒风习习,这才醒悟到,这原来是异乡,天呀,我们在外国干什么?”

  碧如叹口气,“在外国工作、生活、等入籍,家泳,凡事想太多是行不通的。”

  罗家泳搔搔头皮,“越想越烦,越想越愁。”

  “不如我同你到三四零号去喝一杯。”

  罗家泳摇头,“谢了,我到地库去睡。”

  碧如拿着啤酒去陪他,两人闲聊。

  “家泳,每个人都有旧情人吧。”

  罗家泳微笑,“不见得,我就没有,我是纯洁的,我至爱是你,除你之外,并无别人。”

  碧如一直笑到眼泪掉下来。

  她又问:“见到旧情人,应该怎么招呼?”

  罗家泳答:“诗人拜伦这样说:‘假使多年之后,再次见你,我如何致候?以沉默与眼泪’。”

  “喂,家泳,我不知你会吟诗。”

  “事实上,道旁相逢,你不一定能够把他认出来,碧如,人是会变的。”

  “经验之谈?”碧如取笑他。

  “当然是夫子自道,所以我天天注重修饰,务使旧时女友在街上看到我不致失望。”

  “我以为你只有我一个人。”

  “呵那当然,”罗家泳面不改容,“她们都不是真的。”

  碧如又笑起来。

  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象多年老友一样,什么话都能讲。

  八月份,伍家其他成员也来了。

  碧如存心结交,买了一只水晶花瓶送过去。

  刚抵埠,一家子又累又燥又有点彷徨,碧如寒暄几句。

  匆忙间伍太太把故人认了出来,“碧如,好久不见。”

  从前她曾为碧如补习,她是志林的大姐。

  “以后我们可以慢慢叙旧了。”

  嫁得早也有好处,孩子一晃眼那么大了,环境看样子也不错。

  伍太太象见到亲人似拉着碧如不放。

  “志林在多伦多,”她说:“算是落地生根啦,这次由他申请我们。”

  “我听说了。”碧如微笑。

  “几时大家吃顿饭。”

  “好呀。”碧如一味客套。

  告辞后由小伍送她出门,那年轻人替她开车门时说:“家母有点罗嗦。”

  “我们是老朋友了。”

  “我少年时常听舅舅说起你。”年轻人双手插袋里。

  “噫,”碧如紧张,“不是什么坏话吧。”

  “当然不是,”伍敦贤说:“现在我也有女朋友,有点了解他的心情,不过,我猜我永远不会象他那样爱一个人。”

  碧如抬起头,微笑,“你们都认为他最爱我吧。”

  “是的。”

  “那么,为什么他让我走呢?”

  “他留你不住。”

  “我们是和平分手的,到最后大家都觉得不能呼吸。”

  小伍低呼,“怎么可能!他书桌上成叠白纸上写满碧如二字,房中四周都是你的照片。”

  碧如不语。

  小伍替她解围,“不过,一切都过去啦。”

  “他有没有结婚?”

  “当然没有,我们认为他还没忘记你。”

  碧如想一想说:“他工作太专注,忽略了感情生活。”

  晚上,碧如问丈夫:“假如你从前女朋友至今独身,你会不会觉得她是在等你?”

  罗家泳一贯语气,“咄,我怎么知道,我从前又没有女朋友。”

  碧如笑,太幽默了,这是她嫁给罗家泳的原因之一吧。

  但是他随即又说:“独居有很多原因,我才不会自作多情,也许她转移兴趣,已加入同性恋行列。”

  碧如忍着笑,“讲得很中肯,我接受这个说法。”

  “又也许忙于事业,无暇成家,更也许酷爱自由,不打算被困。”

  “真是聪明的选择。”

  罗家泳笑,“谁说不是,只余我同你是笨人罢了。”

  碧如问:“不用沾沾自喜,自作多情?”

  罗家泳打个呵欠,“他要是真爱你,当日不会放你走。”

  “你说什么?”碧如一怔。

  “我说,不如早点睡,养足精神好办事。”

  罗家泳讲的是真理。

  接着,伍太太时常拨电话过来问些当地人情世故,碧如一一解答,终于在九月中,她说:“志林明天到,一起吃顿饭可好?”

  “我且问问外子有无时间。”

  谁知伍太太大吃一惊,“你有丈夫?怎么没见过他?”

  碧如只得笑,“他早出晚归,行藏闪缩。”

  “结婚有多久了?”

  “差不多三年。”

  “碧如,你一直没提。”

  “我以为大家都是邻居,你早就知道。”

  “我一直不见你屋内有男人。”

  碧如笑问:“晚饭可否携眷?”

  “无任欢迎。”伍太太转了口风。

  可是罗家泳没有空,“约得那么急,我有事,你单刀赴会吧,我恕不奉陪。”

  碧如抱怨,“永远如此,有啥要紧事总是我一人承担。”

  罗家泳似笑非笑,“是你当年的恩怨,当然由你自己摆平。”

  “你说什么?”

  罗家泳答:“我不认识三四零这家人,去坐在那里没意思。”

  碧如的衣服多数款式朴素,看不出来的人老以为她不舍得穿,在这种场合用刚刚好。

  她向报馆告两个钟头假溜出去吃这顿饭,本来有点紧张,到了饭店,发觉梁家三口也在,添了一个小孩,气氛融洽许多,这一桌是名符其实的左邻右里。

  只欠主角吴志林。

  碧如记忆中他是从来不迟到的,不禁暗暗讶异。

  伍太太听了手提电话说:“他直接自飞机场赶来,十五分钟后可到。”

  伍先生抱怨:“叫你约明天,你看,白叫客人等。”

  大家连忙说无所谓。

  奇怪,连碧如都认为没相干,此刻的吴志林不过是其中一名座上客,早来迟来都一样。

  结果他足足迟到半小时。

  听见伍太太说:“来了来了”,大家抬起头向他看去。

  只见一位男士匆匆忙忙跑进来,碧如一眼把他认出来,是他,是吴志林,外型并没有大变,他也一眼看到碧如,立即微笑地走近。

  碧如不由得站起来,“你好,志林,我是杨碧如。”

  “碧如,好久不见,多谢赏光。”

  这时梁家那三岁小公主忽然用英语讲:“饿,饿”,替大家解了围。

  接着,在座三位男士开始讲股票,说最起劲的是吴志林,碧如努力吃菜,一味推说不懂,忽然之间微笑,这些年来,他们各管各培养了很私人的兴趣,已经话不投机。

  碧如看看时间,“我得回报馆了。”

  吴志林讶异,“碧如,这样忙?”

  “我的办公时间的确比较突兀。”

  她向各位告辞。

  志林送她到门口,好象有话要说。

  “碧如,你美丽如昔。”

  碧如忍不住笑,他口角此刻活脱似个小生意人。

  吴志林有点尴尬,“我时常在报上看到你署名特写,写得真好,你在行内赫赫有名了吧。”

  “不敢当。”

  “你一直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

  碧如有点高兴,“是吗,谢谢你,报馆很近,走过去即是,我们可以说再见。”

  “改天同你先生一起喝茶。”

  “好极了。”

  碧如转过街角,松口气,如释重负,她一向害怕应酬,没想到与吴志林重逢亦需如此客套。

  有一辆车子慢慢跟着她,碧如警惕地回头看,意外惊喜,司机竟是罗家泳。

  碧如连忙上车,舒舒服服吁出一口气。

  “饭局如何?”

  “没吃饱。”

  “我带你去补一顿。”

  “喂喂喂,我还要上班。”

  “已经替你告了假。”

  这个人有时也肯动动脑筋。

  罗家泳又问:“饭桌上有些什么人?”

  “呵,都是闲人。”

  罗家泳饶有深意地问:“全不相干?”

  碧如说:“陌生得不得了,只除出小伍,他象极了我大学时一个同学。”

  “记忆有时会愚弄我们。”

  “谁说不是,我们去吃火锅吧。”

  碧如自觉幸运,她与罗家泳始终是相爱的。

  小读者

  在我悠长的写作岁月里,这是一件怪事。

  我记得,当年我大概三十岁左右,已经出版了好些小说,依我自己的准则,亦堪称薄有文名,只是不晓得别人怎么样想。

  有些人不看小说就是不看小说,无论是红楼梦或是战争与和平他都不看,不过,往往再本市而又喜欢看小说的一群,大抵还听过我的名字吧。

  我不是没有读者的。

  读者有时会把我认出来,有时不。

  他们比较认得倪匡,有时与老匡走在闹市中,大班读者会叫出他的名字,围在他身边嘘暖问寒,而我,总是站在一旁傻笑。

  老匡怕冷落我,总是笑着向读者介绍我……

  这是题外话?不不不,这不过是讲明,热情的老匡,读者也热情,而孤僻的我,读者也比较冷静。

  他们不大有兴趣接触我。

  所以,当编辑施小姐说,有一对读者夫妇有兴趣与我喝茶见面的时候,我深觉突兀。

  我拒绝,“他们都知道我不陪客吃饭,不会怪我。”

  “去你的,我请你喝茶不行吗?”

  “这好象是要挟。”

  “你每年要求加稿费才是要挟!”

  “什么时候?上午我要写作,晚上例不上街,只余下午,不过,只有星期四才有空。”

  施小姐倒是不见怪,“星期四下午三点半。”她说了一个好去处。

  这种应酬,能不去最好不去,没意思,穿好衣服化妆加上车程已经个多小时,浪费时间,已经过了三十,时间分外不经用,于是我一直咕哝。

  去到目的地,见到施小姐,又高兴起来,因为终于可以走出工作间轻松一下了。

  那对夫妇姓黎,先生叫黎志坚,太太叫朱秀英,约四十年纪,打扮整齐入时,是专业人士。

  施小姐也是受人所托,把他们介绍给我。

  坐了一会儿,寒暄过后,施小姐另外碰到熟人,那是一位著名歌星,把大编辑借了过去邻座。

  黎太太趁着这机会开口了,“我们有一事相求。”

  我一听,以为是想我在书上签个名字之类,立刻答:“没问题。”

  黎太太笑了,“你请把我的事听清楚。”

  “请讲。”

  “我有一个女儿,今年十六岁,非常喜欢看小说,特别是你的著作。”

  我的确有一班小读者,故不觉得意外。

  “小女叫黎祖儿。”

  我点点头。

  “她醉心写作。”

  嗯,大概是想投稿,为什么不交给施小姐呢?奇怪。

  这时,黎先生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叠原稿,“这是她写的其中一篇小说。”

  黎太太收敛了笑容,“实不相瞒,她为着看小说与写小说,已经荒废了学业。”

  我越听越奇,这与我有何相干?

  “祖儿立志要做作家。”

  我笑道:“作家也要先把书读好,谁说作家不用读书。”

  黎太太干笑,“可是,我们不想她做作家。”

  我一听,老脾气发作了,十分讽刺地说:“黎太太,想做,也未必做得成。”

  她并不生气,“那当然那当然。”

  黎先生接着说:“我们是建筑师世家,祖父传下来的建筑公司,干了三代,我俩又只得祖儿一个孩子,我们希望她继承父业。”

  我摊摊手,“我不明白,在这件事里,我可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这是祖儿写的小说,她很敬仰你,请你过目。”

  我拒绝,“我从来不做评判,自己还没写好,如何去批评人?”

  “请你看一遍。”

  我有点尴尬,若非碍于施小姐情面,早已拂袖而去。

  “恳请你。”黎太太快哭了。

  我大惑不解,“看了又怎么样?”

  “请你告诉她,她毫无写作天分,还是专心读书,升建筑系的好。”

  “不!”我一口拒绝,“我不可以那样做,写作又不是坏事,你若爱她,当必尊重她的意愿,何必剥夺她的乐趣。”

  “可是写流行小说--”

  我不怒反笑,“黎太太,你不是想开口侮辱我的职业吧。”

  我可能提高了生意,施小姐自邻桌回来,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我发牢骚,“莫名其妙!”

  立刻离开了现场。

  回到家,把手中的报纸杂志一扔,发觉有一叠原稿落下。

  真要命,把人家的习作误打误撞地带回来了。

  我顺手一翻,约四五十张纸,两万多字,真亏这小女孩,填满这些格子还真不容易。

  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施小姐。

  “你怎么搞的,脾气越来越怪。”

  “那对黎姓夫妇才怪。”

  “他们有什么要求?”

  “我说了一遍。”

  “父母爱子女之心,无微不至嘛,听说当初你家里也不赞成你从事写作。”

  我不语。

  这是真的。写作过程琐碎,文化界人事复杂,又不是赚钱的行业,熬多久才出头毫无准则,许多有才华的写作人收入不足糊口。

  当年家母极力反对我写作,一直讥笑我的志向,她又从来不看我的小说。

  我叹口气。

  “当然是做建筑师好啦,收入稳定,地位高贵,况且,家里又有则师楼。”

  真的,我是她,我也不会稿海浮沉,我忽然气馁了。

  施小姐说:“帮不到就算了,不用生气。”

  我怎么敢得罪编辑,一直唯唯喏喏。

  挂了线,拾起那叠原稿,看了起来。

  四十页很快读完,我放下那篇小说。

  我早说过我这个人不适合做评判,我主观强,偏见重,这篇小说对我来说,只可给零分。

  黎祖儿犯了抄袭的毛病,东抄一段,西抄一节,混合成一个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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