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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两张床 page 7 作者:亦舒

  承诺的声音非常凄苦:“妈妈,你不公平,她什么都有,我一无所有。”

  “承诺,各有前因莫羡人。”

  “可是,她那么近,那么富庶,我非常妒忌。”

  母亲走近,“承诺,我来接你回去。”

  “什么?”承诺张大了嘴。

  “承诺,跟我来。”

  “不不,你要的是承佑,母亲,你弄错了”

  母亲幽幽地说:“这种事,怎么会搞错。”

  母亲冰冷的手搭在她肩上,承诺忽然落下泪来。

  母亲将她拥在怀中,“承诺,是我不好,我走得早,没好好管教你们。”

  承诺紧紧拥抱母亲,不再说话。

  她没有再醒来

  一个星期过去,不见妹妹,电话又没人听,公司说她早已辞职,承佑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与邓律师商量之后,通知警方,破门而入。

  他们发现叶承诺躺在床上,已无生命迹象。

  承佑惊得呆了。

  妹妹居住环境如狗窝,乱、脏,真没想到她会那样委屈。

  承佑由邓律师陪着到警署。

  警官说:“初步调查,无可疑之处,是一宗自杀案件。”

  承佑抬起头,茫然问:“她为什么要自杀?”

  邓律师陪承佑回家。

  承佑又问:“她为什么要自杀?”她哭了。

  邓律师沉吟,“她显然有比较黑暗的一面,不为人知。”

  “我是她姐姐,有困难,为何不同我说?”

  “也许,唉,她见你也有难处。”

  承佑饮泣,“她装作没事人一般,强自振作,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妥。”

  邓律师说:“警方说她用砒毒自杀,很可能混在饮料中,逐日逐日加深,这是很麻烦妁做法,但是,痛苦减至最低,最后,心脏麻痹停顿。”

  承佑用手掩住脸,“为什么?为什么?”

  “在她手袋中搜出药瓶,证实是同类毒药,一切无可疑。”

  “她还答应做小如的监护人……”

  邓律师心一动,他抬起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有可能吗?不不,不会。

  叶承诺受不了生活压力,动了轻生念头,如此而已。

  而她姐姐承佑反而力抗癌魔,获得胜利。

  保母端出茶点。

  承佑泣不成声,“妹妹做的薄荷蜜糖茶最好喝,有一股淡淡的杏仁香味。”

  邓律师又一怔:

  杏仁味?砒毒也有杏仁味。

  他脱口问:“谁泡的茶?,”

  保母答:“二小姐在的话,多数由她做。”

  邓律师想半晌,仍然没有答案。

  小如本来在别处玩,忽然出现,伸手取蛋糕吃。

  这时,有人按铃。

  保母一时走不开,邓律师说:“我去看看是谁。”

  大家的注意力转移。

  这时,一宗奇怪的事发生了,小如脸上忽然露出闪烁的笑容,她伸出小手,飞快地把母亲及邓律师面前的杯子调换一下。

  是,杯子换转了。

  原来,叶承诺一直以来,在郭家喝到肚子里的,都是她自己做的苦杯。

  小如知道多少,她看到什么,谁也不知道,她也不会对人说,从头到尾,小如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抬起头来,亮晶晶大眼睛看上去根本不像迟钝儿,她吃完蛋糕,离开茶桌,回到房内玩耍。

  按铃的是两个小小女童军捐募善款,邓律师慷慨地把她们送走。

  他回到座位,拿起茶杯就喝。

  承佑轻轻说:“这只杯子不是你的。”

  “什么?”邓律师看看茶杯。

  “这一套威士活瓷杯看上去只只一样,其实有异,是我亲自挑选,我知道其中分别,杯口圈子上花朵数目每只不同。”

  “是吗。”邓律师笑,“调乱了也没关系吧。”

  承佑也微笑,“当然无所谓。”

  邓律师又像想到什么,终于,他喝完茶告辞。

  原来,叶承佑认得每只杯子。

  她知道多少,她又看到多少?

  门关上了。

  承佑扬声:“小如,小如。”

  保母带着小如出来,“妈妈叫你呢。”

  承佑对女儿说:“补习老师很快就来,你好好认字。”

  小如一声不响紧紧抱住妈妈。

  承佑轻轻说:“现在好了,没有人再会伤害我们。”

  绿宝

  余丽中下了班,如常开着小小日本车回家,她们这一代已没有朝九晚五这回事,丽中早上八点已经到公司,一则避免塞车,还有,可以第一时间查看美国总公司有什么重要的消息。

  然后,一直工作到六七点,什么都讲习惯,人人如此,谁敢呻苦。

  纵使年轻,也觉劳累。

  幸亏同妈妈住,回到家,有碗热汤可喝。

  今晚,母亲一听见她进来便说:“比平日又晚了。”

  “有位同事告病假,才廿八岁,验出是脑癌。”

  丽中吁出一口气,踢掉鞋子,坐下,一看桌上,不由得笑道:“是我最喜欢的笋片鸡汤。”

  她喝一大口,体力似已获得补充。

  只听得母亲在她身后轻轻说:“叫你去。”

  丽中一怔,反问,“谁?”

  “他们。”

  丽中笑,“哪个他们?”

  母亲不答。

  电光石火间,丽中听明白了,顿时倒了胃口,放下碗筷。

  “我不去。”

  “爷爷弥留了。”

  “不关我事。”

  “爷爷总是爷爷。”

  丽中自鼻子哼出来,“是吗,那为什么我们母女独自挣扎了廿多年?”

  “他与你父亲都固执。”

  “他应先放下尊严。”

  “丽中,不靠余家,我们也不是生活得很好?”

  丽中说:“可是心酸。”

  余太太微笑,“我可不觉得,我与余赵元相爱,并不贪图他家财势。”

  丽中冷笑,“什么钱财,今日数城内富豪,几时轮到他们早已成为九等世家。”

  “丽中,爷爷叫你,你还是去一次的好。”

  “我工作忙。”

  “丽中,你是余家嫡孙。”

  丽中叹口气,“好,”她妥协,“什么时候?”

  “老人捱不住,当然越快越好。”

  “由什么人通知我们去大宅?”

  “一位梅志一律师,这是他名片,丽中,你尽快同他联络。”

  “明天一早我同他约时间。”

  “丽中。”

  “好,好,我马上去。”

  电话接通了,这么晚,梅律师还在办公室,他的声音十分诚恳爽朗,“终于联络到你了,余小姐,老先生指明要见你。”

  丽中说:“明天下午三时吧。”

  梅律师陪笑,“余小姐,下午他精神比较差,上午不知可否抽空一见?”

  丽中犹疑,“也好,十一点吧。”

  “余小姐,七时可行?”

  “那么早?”

  “不早了,余小姐,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丽中同余家一点感情也无,并没有包袱,走这一趟,不过是向母亲交待,早去早走,了结此事。

  “好,七时见。”

  “余小姐,我需来接你。”

  丽中一怔,随即冷笑,余家的人当她是个贼,不知踏入余家大宅大门,可需要搜身。

  “六点一刻,我到府上按铃。”

  丽中极之爽快,“一言为定。”

  反正这次之后,永世不必再见余家任何人。

  她母亲过来问:“约好了?”

  “依我说,有什么好见。”

  “早点睡。”

  丽中已把自己训练得力抢不入,一上床呼噜呼噜,查到闹钟唤醒。

  天还没亮,丽中放轻手脚梳洗,平日她穿的颜色不外是黑白灰,配半跟鞋,今日也不例外,她抹了淡妆,六时十五分正,门铃响了一下。

  她拎起公事包及手袋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铁灰色西装的年轻人,“余小姐,我是梅志一。”

  丽中朝他点头,两个人都准时,真好。

  那年轻人鼻端闻到一股茉莉花香皂味,觉得端庄的黑色套装下有一丝明媚,他连忙眼观鼻,鼻观收心。

  “没有吵醒伯母吧。”

  丽中心想,谁是你的伯母。

  她跟他坐进一部司机驾驶的欧洲房车。

  车子往山上驶去。

  那幢独立屋已相当破旧,柏油私家路早十年前应该修补,余家拿不出钱来?不见得,这种费用还难不倒他们,可是,他们专等老太爷过身,好连屋带地卖掉,套了现各走各路,谁耐烦维修老屋。

  踏进大门,丽中像走进时光隧道,布置、家具、灯饰,统统是六十年代产品,象怀旧电影布景,不知多少年没有装修了。

  管家过来说:“三小姐请把公事包交给我。”

  丽中一怔,小辈中她排第三?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爽快地把公事包、手袋连外套一起交给管家:坦荡荡,好叫他们放心。

  梅志一暗暗佩服。

  上楼,推开主卧室门,丽中呆住。

  一大早,所有的人都来了,黑压压,约莫十多人,围住病榻上的老人。

  离远一看,丽中就知道老人真的不行了,他半卧床上,身上搭满管子,医生看护侍候在侧,卧室像医院病房似,看到丽中进来,他嗯了一声。

  丽中内心恻然,不再理会那些一早特地起来监视她的人,她走近老人,蹲下,轻轻说:“爷爷,我来了。”

  老人五官已经陷了下去,眼睛暗淡无神,可是神智仍然清楚。

  他颤抖地伸出手:“丽中,你来了。”

  丽中说:“爷爷休养后就会好起来。”

  “风烛残年,好不了啦。”

  这时他四周围的人齐齐趋向一步,虎视眈眈。

  老人说:“我有两个儿子,都已不在人世。”

  丽中不出声。

  “丽中,我大儿是你父亲赵元,自少年起就处处与我作对,一定要修读美术,一定要娶贫女为妻,与我闹翻,离家出走,对余家不闻不问。”

  丽中握住爷爷的手。

  “如今我快要去见他了,唉,不知父子在另一世界会否彼此谅解。”

  丽中叹息。

  “我二子超良,结婚两次,一共有三子两女,因飞机出事丧生,他的妻小,今日都在这房里。”

  丽中听说过他们。

  时时在报上可以看到两个余公子又在追求哪个小明星或是落选的香江小姐之类。

  老人说:“我后悔同你父亲纷争。”

  “爷爷,过去的事不必提了,你好生静养。”

  老人忽然问:“丽中,你可知道我们余家祖上干的是什么?”

  丽中不禁微笑,“爸同我说过,好像是……航海人,同英国买办合作做生意,挣下产业。”

  老人也笑,像骷髅忽然冽嘴,十分阴森,他轻轻说:“不错,是海盗。”

  围在他身边的第三代有人噫了一声,像是听到新闻。

  “百多年前的事了。”

  丽中知道爷爷快要说到戏肉。

  “祖先遗下一颗祖母绿宝石,谁有缘在大宅里找到这颗宝石,谁就主宰余家产业,我的遗嘱也那样写。”

  大家咦地一声,多么奇怪、落后、匪夷所思的遗嘱。

  “当年,我在一个极之机缘巧合的情况F,寻获那颗宝石,故此五个兄弟中,我独当余家财产,祝你们六人好运。”

  丽中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原来老先生最后遗言是叫他们寻宝。

  说到这里,老人已不住喘气。

  医生过来说:“病人需要休息。”

  丽中第一个离开祖父的寝室。

  她的堂兄弟姐妹尾随而出。

  他们站在一堆,用陌生而敌意的眼光看牢丽中,仿佛在说:“你来干什么?”

  “不是已经被爷爷赶出去了吗?”

  “多年来都完全脱离关系了,就差没登报声明而已,怎么现在趁老人病重、意志力模糊,又再出现?”

  “目的何在,路人皆知,还不是觊觎余家财产,我们天天侍奉老人,她倒想来趁现成。”

  “盯紧她,别叫她顺手牵羊。”

  他们连假笑都不情愿。

  丽中想:我根本不想来,统共是母亲多事。

  多年来自力更生,冷暖自知,有得有失,独门独户,辛苦,是,但也单纯,有时还有三分骄傲,余丽中根本不介意自己是海盗抑或名门之后。

  她不想淌造个浑水,只想快快离去。

  她听得梅律师说:“老先生的意愿,大家已*很清楚,余家祖先订下规矩,虽然奇突,不失公平,各人机会均等。”

  大家都不出声。

  丽中觉得任务已毕,看看腕表,赶着上班,客套地向诸亲人道别。

  那班人仍然冷冷看着她,目光如探照灯。

  丽中只觉好笑,速速自管家手中取过外套手袋及公事包,在众目睽睽下走向大门。

  这时,忽然有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打横冲出,碰了丽中一下,丽中本能伸手扶住小孩。

  小孩有一张安琪儿般可爱的面孔,抬头看着丽中,笑笑说:“阿姨,对不起。”

  丽中没想到余家大宅还有这样可爱的人物,不禁弯下身说:“不相干。”

  身后有人叫:“蓓蓓,别打扰人家。”

  丽中转过头去,约莫认得他是二叔的第二子,即是她的二堂兄。

  他十分警惕,牵住女儿的手要走开。

  这时,小女孩忽然自颈项除下一串五颜六色的玩具珠子,圈到丽中身上,丽中只得弯腰让她挂好。

  “送给我?”

  “是。”蓓蓓十分慷慨。

  “谢谢。”

  时间到了,她真的要回公司,于是丽中仰首离开余宅。

  原先那辆车子驶过来,丽中与梅志一上车离去。

  梅律师轻轻问:“以前,你没见过他们?”

  丽中摇摇头,“世上许多人姓余,我不过是其中之一,我不稀罕余家财富。”

  梅律师看着她秀丽的脸庞,“我很钦佩你的志向。”

  丽中一怔,不再言语。

  回到办公室,她脱下颈上玩具项链,放进抽屉,到会议室主持大局。

  中午,母亲打电话来:“见到爷爷了?”

  “嗯。”

  “是否垂危?”

  “他朝吾体也相同。”丽中叹口气。

  “见过最后一面,彼此心安理得。”

  “妈,老板找我,有话不如回来再说。”

  丽中照旧忙到七点。

  回到家,在浴缸浸了许久。

  余太太敲门,“你没事吧。”

  “妈,真没想到他们一直都住在一间大屋里。”

  “他们都没工作,既无收人,如何搬出去?只得靠你爷爷。”

  丽中说:“天天挤一起,什么都用公家的,一点私隐也无,多可怕。”

  她母亲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呢。”

  “吓死我。”丽中摇头。

  “你与你爸,都是劳碌命,不懂享福。”

  丽中浴罢,吃了一碗鸡丝汤面。

  她对母亲说:“塞翁失马,靠自己才好呢。”

  当天晚上她睡得很熟。

  忽然听见房门依呀一声推开,谁?她跳起来。

  看真了,她叫出来:“爸爸,”

  父亲非常年轻,看上去只得三十多岁模样,站在他身旁的是爷爷,两人满脸笑容,看样子已经和好如初。

  丽中十分宽慰,“爸爸,爷爷”正想向前,闹钟响起来。

  丽中惊醒,呆半晌,有预兆,不敢说出来,闷纳地去上班。

  到了公司,才八时正,电话已追来。

  是梅律师的声音,他叫她丽中。

  丽中立刻说:“可是──”

  “是,老先生今晨五时辞世,十分安详,没有痛苦。”

  丽中沉默,她在梦中看见爷爷来说再见。

  “今午宣读遗嘱,请你到律师楼来一趟。”

  “我不来了。”

  “你是他长子的唯一女儿。”

  “我下午要开会,梅律师,多年来我有我的生活。”她挂断电话。

  有时,连丽中也觉得自己过份刚强,但是,她不想再见到那班兀魔般的亲戚,有财产,让他们去分好了,她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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