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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两张床 page 4 作者:亦舒

  她知道情况危急,要不,把自己从颓丧的深渊中拉出,要不,会惨遭悲伤吞噬。

  她默默点头。

  医生说:“会做鸡粥吗?买一只电子炖锅,放两汤羹米,四安土碎鸡肉,三碗水,开掣,下班回来有得吃,我每天靠这餐。”

  大家都苦笑,都市职业女性吃得最差,最惨还要节食减肥,百分之八十贫血。

  卢爱冰送美意回家,发现了那只电话。

  “咦,这就是传说中的卫星电话?”

  她好奇地拿起把玩。

  美意轻轻说:“送给你。”

  “我要来无用,我已厌倦新科技,它们不能改良生活质素,只有使生活更加烦厌,我巴不得连家中电话都拆掉图个清静。”

  美意看着好友,忽然笑了。

  “美意,你笑,你终于笑了。”

  “我笑你这样多牢骚,有点愤世致俗。”

  爱冰说:“太忙太急太累,真觉吃苦,对不起,对着你吐苦水。”

  美意接上去:“回到家,一进门,整张脸挂下来,上班在工作,没办法不强颜欢笑,一个人的时候,原形毕露。”

  爱冰说:“所以,将来电话若配上传真荧幕,那才要命。”

  她切水果给美意吃。

  “不想吃饭,可以多用水果。”

  美意点点头,握住她的手。

  “还有,美意,想过搬家吗,这里反正是租的,该是你置业的时候了,我介绍你看房子,最近楼价还是较廉,我陪你物色。”

  美意答:“真多谢你。”

  爱冰吁出一口气。

  好友走了之后,美意轻轻关上卫星电话,放进抽屉里。

  一个月后,她搬到郊外一幢宽敞大厦单位,连汤承彦都吃一惊,没想到美意经济状况那样好。

  爱冰帮女主人整理杂物,“这架电话在这里。”她按下钮键。

  汤说:“卫星市话费用昂贵,真得长话短说。”

  爱冰说:“美意,记录显示,有一个住在伦敦的人打过七次电话给你。”

  美意讶异,那个人倒是奇怪,明知拨错,仍然继续,莫非,比她更加寂寞?

  “阿,电话还有留言设备,你可以听听他说了什么。”

  爱冰把电话交回它主人手里。

  “这个单位光线明亮,风水甚佳。”汤承彦这样说。

  厨房新启用,美意做了三菜一汤招呼同事。

  “鱼蒸得奇佳。”

  “要多来开餐。”

  “烹饪也讲天份。”

  美意笑,“混一顿饭吃,越发不易,得不住赞美主人家。”

  送走客人,美意收拾完毕,看到了电话。

  她按下留音收听掣。

  “你好吗,电话关上了,为什么?对,也许你已发现,我不是你口中的冠生。”

  “我拨错长途电话,一接通便听见一个年轻女子半醉的哭声,电波把我带到不知名空间,使人战栗。”

  “我劝慰你,非常同情你,你不住叫我冠生,你又叫什么名字?”

  “我猜想冠生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可怜的你,我真想帮你,我的市话号码是──”

  “等不到你的回音,你的电话仍然不通,这段日子内,你的情绪是好转抑或更坏?我极之担心。”

  “真抱歉使你误会我是冠生,你会原谅一个鲁莽的人吗?”

  “我查到你的电话在东南亚注册,原来,你接那两通电话的时候是深夜,那是人的意志力最薄弱妁时候。”

  留言终断。

  不是他不再打来,而是卫星电话只能容纳七个纪录。

  美意沉默。

  她把留言洗掉,再一次开启电话。

  连一个陌生人都那样关心她,她心底有一丝温暖。

  下午二她在整理素描习作,电话响了。

  她迟疑一下,取起接听。

  “是你吗,”声音带三分惊讶,两分担忧,“你终于来听电话。”

  “是我,谢谢你关心。”

  “我不是冠生。”他立刻声明。

  “我已经知道。”

  “你的声音比前时平静得多。”

  “现在是白天,晚上,精神仍然恍惚。”

  “真无奈,人生有那许多磨难。”

  “我会尝试逐渐克服。”

  “我住在地球另一边,我叫梁海能。”

  “我也知道。”

  “那好,告诉我休的名字。”

  “周美意。”她十分坦白。

  “一个好名字。”

  “谢谢你的鼓励。”

  “我此刻在办公室,同事叫我开会,下次再与你谈话,我的电邮是──”

  “再见。”

  美意吁出一口气。

  看不见的面孔,只有把声音,这人可能同她一般寂寞,迟些,他或许会把他的故事告诉她。

  世界每个角落都有不幸的故事。

  在这方面,同美意肯定不会孤单。

  接着,梁海能每天黄昏,都会同她谈几句。

  其实,他可以用她住宅电话,但是,她没有把号码告诉他,他也没问。

  每次通话时叫不超过数分钟,但是,带给美意很大安慰。

  彷怫是冠生托这个人每天来同她聊几句,谈一下,解解闷。

  “我们这边有一个印象派画展,你喜欢吗?”

  “很少人不喜欢莫奈的荷花池。”

  “你的职业同美术有关吗?”

  美意答:“刚相反,我在证券行工作,你呢?”

  “我设计电脑程式,最近生产一套自学写诗程式。”

  “多么有趣,几时发明电脑写小税软件?”

  “快了。”

  挂了电话,美意忽然想,电脑写的小说,能满足读者吗,抑或,读者永不知道分别?

  她缓缓坐下来,什么,脑筋竟转到这种琐事上去了,不久之前,她几乎每天廿四小时都想着冠生,现在,心散了,可怕,难道,终有一日,她会渐渐淡忘冠生?

  隔一日,她轻轻问:“伦敦,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华侨也很多,世上处处都有华人,英人城府甚深,爱静,缄默,有他们的文化,伦敦同纽约一样,是个大杂会,喜欢英国口音的话,你会觉不错。”

  “有无歧视?”

  “有着许多不太含蓄不用很细心也觉察到的偏见,有时,只是故意提醒你们始终不是安格罗萨克森人种。”

  “不妨碍你们生活?”

  梁感慨地说:“像坐一张三脚凳一样,坐出学问来了,习惯之后,懂得就力,也就相安无事。”

  “没有更好的座椅了吗?”

  “你说呢?”

  “从前,我与冠生也谈过移民的问题。”

  “这件事,切莫轻举妄动,胡乱跟风,一定要考虑清楚。”

  “是比结婚还要严重的一件人生大事吧。”

  “形容得真好,白人的世界,深不可测,暗涌甚多。”

  他俩无所不谈,题目广泛,有一次,谈到地球上冰河时期,美意对这件事略有所知,冠生从前最喜欢看这种自然史实。友谊慢慢培养起来。

  不久,她把电话通讯的事告诉邓子欣。

  子欣讶异,内心忐忑,她还是不放心美意。

  “你没见过他?”

  “同笔友一样,我们是陌生人。”

  子欣担心,“这不大好吧。”

  “不用忧虑,我们都是成年人。”

  “美意,为什么不找我们聊天?我们都在你身边,阿汤等了你许久,你偏偏拒绝。”

  美意没有答案。

  “暗底里,你仍然在找冠生的替身吧。”

  “不,我──”

  “陌生人会纵容你,而我们却一直逼你振作,所以,你情愿与一个拨错号码的人聊天。”

  “子欣,你太残忍了。”

  “是为着你好。”

  同一天,美意得到意外消息。

  梁海能这样说:“美意,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为什么?”美意愕然。

  “我要结婚了。”

  美意很替他高兴,“你从来没提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婚后,不适宜与别的女性谈心。”

  “我明白。”

  “抱歉。”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怀。”

  谈话从此停止,卫星电话再也没有响逖起,美意恍然若失,可是她明白,不可能长久倚赖虚无飘渺的安慰,她吸进一开口气,回到现实世界。

  她主动问子欣:“复活节假,你们去什么地方。”

  “达里岛,你去不去?”

  “替我买飞机票。“。

  子欣线出笑容,“欢迎你,美意。”

  整个旅程,汤承彦都陪着她,美意晒得一脸金棕,因为充份休息,精神好得多。

  她无意中说起:“人们喜欢热带风情,对冰天雪地不感兴趣。”

  汤微笑,“我与一班朋友今夏会去南美品脱贡尼亚冰川观光。”

  “什么?”美意讶异,没想到他会有这种嗜好。

  汤看着她,“给我一点时间,你会了解我更多。”

  美意感慨,她真要好好对待身边这班忠诚的朋友。

  度假回家,公司派出新任务。

  老板说:“美意,你同汤到伦敦去考察一个星期,汤是识途老马,你跟他学习。”

  美意立刻答是,阿汤有点不好意思。

  他俩在伦敦忙了七天,汤对美意无微不至,晚上带她看音乐剧吃饭观光,白天把工作门路都传授给她。

  他对她真好,她渐渐明白过来。

  最后一天,美意说:“我想去探访一个朋友。”

  “已经约好了吗?”

  “不,我想给他们意外。”

  “不要给任何人任何人意外。”

  “那么,”美意迟疑,“我放下两瓶酒就走。”

  “为什么不先拔一个电话过去?”

  “我不想那么隆重。”

  汤微笑地摇摇头,女人有时候真是怪,“我陪你去。”

  “好。”她人生地不熟,他是最佳向导。

  他们来到苏豪区史琴街,照着门牌找到三二一号,见是一座老式公寓。

  “按铃吧。”

  美意却踌躇,“算了,我们走吧。”

  汤承彦真好耐心,“这样吧,把礼物留在门口。”

  “会不会给人拾走?”

  “在二楼,不会的。”

  “也好。“

  他们上楼,把礼物放在门角。

  美意觉得心意已了,她伸手去握住汤承彦的手,与他双双离去。

  那两瓶酒一直搁在门角,一直到傍晚,才有人回来看到,那是一对年轻华裔人夫妇。

  “咦,什么东西?”

  “别碰,去叫警察,怕是炸弹。”

  “你别神经过敏。”男的蹲下一看,“是两瓶酒。”

  他拆开纸袋,果然是用水晶玻璃瓶子装的两支拔兰地。

  “有卡片,看看谁送来。”

  他拆开信封,“咦,给梁海能先生,祝新婚愉快,白头偕老。”

  “什么?”女方大吃一惊,“给海能?”

  “一定有人搞错了!”

  “谁开这种玩笑?”

  那年轻男子发愣,“海能车祸丧生已有年除,谁送礼给他?”

  “署名是周美意。”

  “会不会是多年失散的朋友?”

  “也许是,她不知道这件事。”

  “唉,无故又叫我伤心,挂念三弟。”

  女的不住拍打丈夫肩膀以示安慰。

  他俩捧着酒瓶走进室内,关上门。

  电波,真是奇怪的一件事,无形无色,可是,声音可以藉着它传到接收器。

  卫星电话中的声音,到底属于什么人?开头,周美意以为是王冠生,不不!原来不是。

  冥冥中,有一把声音,藉着人造卫星,转折传播,达到周美意耳畔。

  他说他叫梁海能,他安慰美意,帮她过度难关,但是他没说,他也早已不在人问。

  第十名

  山区的小村庄几乎整个世纪都没有大变化。

  一条村约一百户,大部份人姓陈,种茶为生,一切自给自足,近十年才引进各式电器,自公路搭进电源,孩子们在傍晚才可以到合作社门前广场看电视。

  这样简陋的生活质素看似无味,实际上并不是,山区多雾,一边是高山,茶田沿着梯田一级一级像碧绿色高塔,小径两列种植玫瑰花,香气扑鼻,采摘了卖出去做香水,民居左右是菜田,孩子们放风筝、跳绳,与世无争,像极香格利拉。

  物质文明,并不是一切。

  可是,村庄也有骚动的一日。

  那天,乡村小学老师韦武对同事陈乙玉说:“村上来了一队外国人。”

  乙玉正在擦黑板,诧异地转过头来,“哪一国的人?”

  “是一队美国军人,一共十个人,他们还带着三个电视台记者。”

  “干什么?”

  韦武坐下来,“来寻找一架二次大战时失踪的B二十五型轰炸机。”

  乙玉大奇,“我方准许他们前来?”

  “是,”韦武解释:“当年,飞机自山区主空军基地飞出,往日本执行任务,返回基地时在雾中失事撞毁失踪,飞机上有十位空军,相信全部罹难。”

  乙玉缓缓说:“是五十多年的事了,那时,两国是联盟。”

  “是,到最近,架设电缆时才发现可疑残骸,立刻通知美方,他们派人过来采取样本,结果证实的确是当年失事的飞机。”

  乙玉沉默。

  “听说还有军人的家属跟着来。”

  乙玉说:“美国人做事夸张,什么都劳师动众。”

  “是,这次他们连食水粮食都带来扎营,打算工作一个月,尽可能把飞机每一部份都运出山区,并且寻找骸骨及遗物。”

  乙玉十分沉默。

  “你在想什么.。”

  乙玉笑笑,“我在想,据说,北美洲的太平洋铁路每一哩都有华工的骸骨,几时,也把他们运回家乡安葬,那该多好。”

  韦武搔搔头,不出声。

  乙玉说:“要不要去看热闹?”

  “是在东边最崎岖一段,需要用绳缆坠下山坡才可以看见。”

  “你的英文可派到用场了。”

  韦武缅腆,“还可以应付罢了。”

  两个年轻人趁放学时间空档,往东边山路走去。

  虽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走近密密的树林,也略觉阴森。

  只见军队在附近平地已扎起营幕,设备齐全得像一个小型军事基地;卫星电话、电脑、传真机、录像器,统统齐备。

  他俩一走近就有人迎出来,“是翻译吗?”

  韦武问:“你们需要翻译?”

  “也征求工作人员。”

  “做什么工作?”

  “请看。”

  山坡下边至少有二三十人正在挖土,他们架起筛架,将每一寸土壤都仔细筛过,寻找蛛丝马迹,认真得像老古学家一样,人人汗流浃背。

  乙玉见他们那样有组织,不禁暗暗佩服。

  韦武立刻被尼龙绳槌下山去做翻译,乙玉站山岗上往下看,只见飞机断成好几截的残骸已隐约可见。

  “你好。”

  乙玉吓一跳,转过身子。

  身后站着一个金发的年轻人,他自我介绍:“我是美国ABC电视台记者史东,你好。”

  乙玉知道对外国人需要不卑不亢,她立刻说:“大家好。”

  史东说:“家祖父是英裔,曾经到过此地买茶叶,他对这一区很熟。”

  乙玉点点头,“我们仍然售茶。”

  史东看着她,“使我奇怪的是,你会说流利英语。”

  “夸奖了,我是村上唯一间小学及中学的英语教师。”

  “谁教会你英语?”记者永远好奇。

  “我在南亚大学毕业返回乡村教书。”

  “了不起。”

  “过奖了,工作进行如何?”

  史东说:“这不是一项密秘行动,我国答应人民:永远不会放弃寻找战时失踪军人下落,这次找到失事飞机,十分兴奋。”

  “可是一共有十名机员?”

  “对,已找到若干骸骨,即时运返做去氧核糖核酸检验,我们亦已找到军人身份项链。”

  那俗称狗牌的项链上刻着军人姓名及军营号码。

  “这次任务真叫人欷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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