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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两张床 page 3 作者:亦舒

  林植东恻然。

  这时,香求随口问:“林太太好吗?”

  林植东一征,隔一会才答:“我们已经分居。”

  香求一惊。

  林黯然说下去:“我心里有了别人,对她不忠,我不想继续欺骗她,要求分手。”

  香求很清楚林植东口中的别人是谁,她呆呆聆听。

  “她不了解,要求大量赡养费,我会尽量做到她所需,一切都是我不好。”

  他并没要求香求做什么。

  林植东逗留了一个星期,她带他到处逛,介绍同学给他认识,陪他吃海鲜,游美术馆,玩得十分高兴。

  临走,林植东说:“我有空再来。”

  香求点点头。

  他又说:“我等你成年。”

  香求微笑,“快了。”

  林植东忍不住拥抱她。

  这一刹那,被林太太雇用的私家侦探拍摄下来。

  林太太证据在手,不愿(言有)恕丈夫,闹得很厉害,她跑到他办公室吵闹,写信传真到律师公会指他诱拐未成年少女……

  林植东名誉受到极大影响,他不能集中精神工作,情绪不安,只得辞职。

  林太太可以说是成功地摧毁了前夫。

  林植东销声匿迹一阵子,转到英国发展。

  他再去看过香求一次。

  香求向他走来,他看住她发呆,她竟出落得一朵鲜花似,林植东自惭行秽。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待她二十一岁时,他已差不多四十,再过十年,他垂垂老矣,她却在盛年。

  林植东垂下头。

  香求问他:“好吗,伦敦适合你吗?”

  穿着厚大衣的他忽然觉得有点冷,他瑟缩,拉了拉衣襟。

  校门口有英俊的年轻人叫住香求,同她说功课上的事。

  在该刹那,林植东知道他一生最美好的季节已经过去,再任意妄为,会引人讪笑。

  他苍茫地凝视远方。

  香求见他不开心,相当无奈。

  他勉强笑笑,“一切问题都已解决,我又是自由身了。”

  “那多好。”香求微笑。

  好?他失去全部财产及所有名誉,只有在喝上一杯的时候,才能忘记苦楚。

  “香求,在伦敦,我得从头开始,暂时不来看你了。”

  香求一怔,失望像一壶冰水,从头浇下,但是,她同一般少女不同,她不会扑到他怀中痛哭、央求、撒娇,越是震惊,香求越是沉默。

  在林植东眼中,就是冷淡。

  她会很快忘记他,天下最残忍的人是美少女。

  “过来,让我拥抱你。”

  他把他的羊毛围巾套在她的脖子上,转身离去。

  香求凝望他的背影。

  一年后,他写信告诉她,他在伦敦的工作颇有起色,并且,已经再婚。

  对方是英国人,同他一样,离过一次婚,也是律师,并且有一个八岁大儿,他们有许多共同之处。

  香求不出声。

  照片中的他们很高兴的样子,新娘有一头漂亮的假金发,穿珠灰色礼服。

  香求把照片与信收起来。

  就这样,她结束了初恋,他只留给她一条微温的围巾。

  这次,同学黛丽莎说:“你要表明心态才能抓住他。”

  香求却说:“假使恳求他留下来,将来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他会责怪我,我担当不起。”

  “太理智了,”黛丽莎叹口气,“顾虑太多,没有快乐。”

  香求的心一动,“你说什么?”

  黛丽莎连忙道歉:“不重要,忘记它。”

  没有快乐?

  其的,香求也自觉闷闷不乐,她思念亡母,担心学业,一切要做到最好,拿到甲等,认为理所当然,万一只得乙级,会惊煌失措,手心冒汗。

  系里所有师生都知道她是何等重视成绩。

  讲师这样劝她:“求,读大学是享受,不是打仗,请放松自己。”

  香求做不到。

  有时半夜醒来,发觉自己紧握着拳头。

  她深深叹息,谁愿意同她这样不安的人做朋友?他们叫她冰公主。

  一连几个生日都没有再做那个熟悉的梦,她开始淡忘。

  毕业礼之前一个月,她已应聘到纽约工作。

  那个时候,她才发觉,在大学六年,她并没有知心朋友。

  与林植东已失去联络,她轻轻说:“我已成年,且能自立,你在哪里?”

  老家的住宅终于出售,因为香求知道她不会再回去,她决定在外国落籍。

  这时的香求年轻貌美,才干出众,又有丰厚妆奁,照说,应是最受欢迎的女性,但是她孑然一人,冰公主之名不迳而走。

  晚上还留在公司工作,人称“得奖专家”,她的设计永远出众,时获大奖,将公司的声誉提升至炽热程度,董事局当她至宝。

  ──“求,请接受建筑文摘访问。”

  “香小姐,时代杂志记者下星期一会来拍照。”

  “记得提公司名字。”

  在英国,他也看得到这些文字及图片吗?

  一日晚上,九点多她才离开公司,在电梯中,有人这样说:“会计部向你收取额外电费。”

  香求一愣,抬起头来,看到一张笑脸,它属于会计部同事周修言。

  香求但笑不语。

  “人人叫你冰公主。”

  “他们真多嘴。”香求叹口气。

  周修言微笑,“去喝一杯如何?”

  香求忽然说:“今天是我生日。”

  “更要好好庆祝,请问你几岁?”

  “二十五了。”

  “什么,二十五已是公司高级伙伴,到了三十,岂非统治世界?”

  香求苦笑。

  那一个晚上,她喝光一整瓶香槟,与周修言谈得兴高采烈,是个极好开始。

  凌晨才回到家中,倒头就睡。

  可是,就在这尴尬时分,她又见到了命运阿姨。

  她醉薰薰推门而入,阿姨抬头,“喝过酒来?”

  香求讶异,“阿姨,你永远年轻美丽时髦。”

  “请坐,香求,许久不见,你已长大成年。”

  “阿姨,真想念你。”

  “我也是。”她微笑走近。

  只见豪华寝室内掀翻得比什么时候都乱,简直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香求笑着摊摊手。

  命运看着她。

  香求说:“不要再找了,阿姨,原先没有的东西,怎么会找得到。”

  命运叹口气,“你猜到了,你终于猜到我一直帮你找的是什么了。”

  香求泪盈于睫,轻轻回答说:“是快乐。”

  命运点点头,“是,香求,你说得好,”她无奈,“你看,这间房间,美奂美仑,应有尽有,就是没有快乐。”

  香求用手掩脸,“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找了那么些年,我已尽力。”

  香求说:“阿姨,我没有怪你。”

  “这次以后,大事已定,你我没有机会再见面了,香求,不要失望,除却快乐,你得到的也不少。”

  “阿姨,我认识了这个男生,叫周──”

  命运黯淡地笑。

  香求的心冷了一截,刚想追问,被电话铃惊醒。

  是公司打电话来:“香小姐,提醒你早上八点开会。”

  香求呻吟一声,起床换衣服出门。

  经过会计部,只见同事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气氛说不出的沉重。

  香求起了疑心,“什么事?”

  “香小姐,周修言昨晚醉酒驾驶,车子铲上行人路,撞向路灯,车毁人亡。”

  香求呆在那里,先头动也不动,跟着,全身簌簌发抖。

  她缓缓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不知怎地,开始翻箱箧找东西,把每个抽屉都拉出来细细的找,将所有的档案摊开,不停翻阅,甚至在电脑上翻看资料。

  秘书讶异,“香小姐,你找什么,可否帮你?”

  香求喃喃答:“一定要终身寻找……”

  不能再靠命运。

  电波

  “可怜的美意。”

  “是,这样恩爱的年轻夫妻,一场空难,就永远不能见面。”

  “最令人难过的是好人没有好报,王冠生这次在象牙海岸出事,是因为他参加了当地的无国界医生拯救儿童行动。”

  “去到那么远,在非洲……”

  “这样的人,一定在天堂等美意。”

  四周围都是淡淡妁叹息。

  “世事真奇怪,许多夫妇变得像仇人一样,却长寿地天天对着来恨。”

  大家低下了头。

  他们全是周美意的同事,帮美意办完了事,聚在一起聊几句。

  “咦,杨承彦,你为什么不出声?”

  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只是牵动嘴角,他对美意的同情,是其他同事的十倍。

  “老板不准美意休息,叫她周一上班。”

  “以毒攻毒,这是好办法。”

  “在公司里,至少十个八个小时有大家陪着她,忙得透不过气来,也无暇想东想西。”

  “汤,你负责每日接送。”

  “知道。”

  “卢爱冰,你陪她喝茶逛街换季。”

  “我每个星期日叫她出来玩。”邓子欣说。

  “好极了,希望她的创伤尽快平复。”

  一班同事散会。

  旁人可以做的,也不过是这么多,其余的,就靠当事人自己了。

  这种创伤,像被人剜去一颗心似。

  美意在深夜,时时起床踱步,公寓内一切陈设如旧,冠生像随时会回家来,一脸愉快的倦容,告诉她旅途中趣事……

  桌子上还放着一具卫星无线电话。

  “美意,真庆幸发明了这种通讯系统,从此,地球上五千万平方哩都可以通讯,你随时可以找到我,听到我的声音。”

  美意拨过几次,效果非常好,声线清晰,与一般长途电话无异。

  美意没有阻止他全世界到处跑,他是孤儿,由教会组织养大,总想回馈社会,假期一定到第三世界行医。

  这次,飞机从象牙海岸飞往纳罗比途中失事。

  什么也找不到,人永远不会回来。

  美意坐在露台上,静静落泪。

  她晚晚失眠,白天撑着上班,表面相当平静,内心的忧伤侵蚀整个肉身,瘦得腰身薄薄,叫人心痛。

  卢爱冰陪她逛商场,替她挑舂装,她却忽然说:“爱冰,假使能与冠生说几句话就好了。”

  卢爱冰内心恻然,可是不动声色,“世上还没有那样的设施呢。”

  美意又低下头。

  爱冰说:“我知道有只芝士蛋糕令人垂涎欲滴。”

  但是美意吃不下。

  爱冰忍不住说:“别叫你爸妈及兄弟姐妹担心。”

  美意不出声。

  “来,一起去看场电影。”

  美意按住好友的手,“已经半年了,你们都尽了力,我很感激,明天起,不用再花时间在我身上,我会振作,你们请放心。”

  爱冰只得唯唯诺诺。

  星期二美意准备了一份礼物,交给汤承彦。

  “明天起我会自己开车,谢谢你这些日子风雨不改为我奔走。”

  承彦有点失望,“我很乐意那样做。”

  美意微笑,“这也是我靠自己双腿站起来的时候了。”

  承彦说:“我就在附近,你叫一声我就来。”

  她忽然握住他的手。

  他的心意,她岂有不知的道理,她全部明白,只是,她此生恐怕没有能力回报。

  汤承彦只得点点头,他想不退下也不行。

  同事们渐渐在美意身边淡出,多余的时间,她培养自己的兴趣。

  她情愿沉默,所以到社区中心参加绘画班,学写生油画,她完全不用讲话,专心学习,暂时忘却忧愁。

  黄昏,到附近酒馆喝上一杯,与酒保芝芝根快有了默契,她一有酒意,芝芝使劝她回家,啊,世上好人毕竟坏人多。

  是一个星期三,公司开会开得很迟,美意不想回家吃饭,在日本馆子吃了碗面,喝多了清酒。

  略带酒意,”推开家门,便听到电话铃响。

  她走过去取起听筒,可是铃声哑哑地仍然继续。

  咦,怎么一回事?

  忽然看到桌上那只卫呈电话一盏小小红灯一闪一闪。

  谁,谁打来?除出她与冠生,根本没有人知道这架电话的号码。

  她去拎起来听,那边已经挂断,美意发呆。

  酒意上来,她到浴室呕吐,用一块热毛巾捂着脸,就这样睡着。

  半夜,她又听见电话铃响,卫星电话的响声很特别,由冠生亲自调校,节奏是爱情故事主题曲第一节二共五个音符。

  美意挣扎着取过电话。

  她哭了,“冠生,冠生。”

  对方轻轻说:“你喝醉了?明天还要上班,这样摧残身体,叫人难过。”

  “冠生?”美意的眼泪汩汩流下,“冠生,你在哪里?”

  “无论在那里,都希望你好好生活。“

  “冠生,冠生。”

  电话已经挂断。

  美意清醒过来,混身寒毛竖起,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电话。

  她站起来,缓缓走进浴室,把地下收拾干净,打开窗户,使空气流通。

  天亮了,她去上班。

  在电梯大堂的镜子里,看到自己佝偻着背的模样,立刻挺直腰身。

  冠生看到了会怎样想。

  他在看着她吗?

  电梯里碰见汤承彦,“早。”她说。

  “你好。”杨有点迟疑,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什么事?”

  “新年假期,同事们想组团往赌城,你可想参加?”

  美意摇摇头,“不是我的那杯茶。”

  “你想去哪里,我陪你。”“我在家就很好,利用空档把杂物收拾一下,送去慈善机关。”“我帮你。”

  “不,你去拉斯维加斯好了。多嬴一点回来。”

  汤只得点点头。

  那天晚上,美意把电话搬近床边。

  半夜,它果然又响起来,美意放下书,扑过去听。

  “冠生,你在哪一累,可是在海洋中获救,告诉我,你伤势如何,我不会离弃你。”

  那边静了一会儿,象是受到感动,说不出话来。

  “冠生,冠生。”

  “是,我在这里。”

  的确是他的声音,他不像一个受重伤的人。

  “冠生,我独自在这仰世界上,生不如死。”

  “我就是怕你会那样想,你还年轻,人生路刚开始,请振作,我会得到安慰。”

  听到那样的话,美意饮泣。

  “别哭,别哭。”

  这时,电话啪一声切断。

  电话上的小小荧屏亮起来,一行英文字清晰出现:“电讯中断,如欲继续谈话,可拨以下号码”,原来,它有来电显示装置。

  这一晚美意异常清醒,她并没有喝酒,一看电话号码,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这哪里是王冠生,这分明是地球哪一个角落,荧屏上有询问符号,她按下去,答案即时来了:伦敦苏毫区史琴街三二一号二楼梁海能。

  美意该电话接驳到私人电脑,用打印机把地址打出来。

  她颓然做下,额角全是汗。

  人家有说他是冠生吗,全没有,是可怜的她渴望听到冠生的声音而已。

  这人可能只是拨错电话号码,这人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第二天,他又再打来,是因为好奇吧:那不住哭泣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美意站起来,忽然明白,冠生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她终于接受了事实,全身簌簌发抖,像过溺的人在大海中沉下去,沉下去。

  她用毯子蒙住头睡了一夜,第二天,她发高烧。

  美意仍然撑着回公司主持了一个重要会议,小息时晕眩,差此摔倒在地上。

  卢爱冰连忙过来扶住她,押着她去看医生。

  医生检查完说:“人不是铁打机器,总要营养,休息,你不吃又不陲,不是同自己开玩笑吗,小心身体,否则我会强逼你住院。”

  美意黯然,她不想出丑,她想坚强地渡过难关,但是,她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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