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香求随口问:“林太太好吗?”
林植东一征,隔一会才答:“我们已经分居。”
香求一惊。
林黯然说下去:“我心里有了别人,对她不忠,我不想继续欺骗她,要求分手。”
香求很清楚林植东口中的别人是谁,她呆呆聆听。
“她不了解,要求大量赡养费,我会尽量做到她所需,一切都是我不好。”
他并没要求香求做什么。
林植东逗留了一个星期,她带他到处逛,介绍同学给他认识,陪他吃海鲜,游美术馆,玩得十分高兴。
临走,林植东说:“我有空再来。”
香求点点头。
他又说:“我等你成年。”
香求微笑,“快了。”
林植东忍不住拥抱她。
这一刹那,被林太太雇用的私家侦探拍摄下来。
林太太证据在手,不愿(言有)恕丈夫,闹得很厉害,她跑到他办公室吵闹,写信传真到律师公会指他诱拐未成年少女……
林植东名誉受到极大影响,他不能集中精神工作,情绪不安,只得辞职。
林太太可以说是成功地摧毁了前夫。
林植东销声匿迹一阵子,转到英国发展。
他再去看过香求一次。
香求向他走来,他看住她发呆,她竟出落得一朵鲜花似,林植东自惭行秽。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待她二十一岁时,他已差不多四十,再过十年,他垂垂老矣,她却在盛年。
林植东垂下头。
香求问他:“好吗,伦敦适合你吗?”
穿着厚大衣的他忽然觉得有点冷,他瑟缩,拉了拉衣襟。
校门口有英俊的年轻人叫住香求,同她说功课上的事。
在该刹那,林植东知道他一生最美好的季节已经过去,再任意妄为,会引人讪笑。
他苍茫地凝视远方。
香求见他不开心,相当无奈。
他勉强笑笑,“一切问题都已解决,我又是自由身了。”
“那多好。”香求微笑。
好?他失去全部财产及所有名誉,只有在喝上一杯的时候,才能忘记苦楚。
“香求,在伦敦,我得从头开始,暂时不来看你了。”
香求一怔,失望像一壶冰水,从头浇下,但是,她同一般少女不同,她不会扑到他怀中痛哭、央求、撒娇,越是震惊,香求越是沉默。
在林植东眼中,就是冷淡。
她会很快忘记他,天下最残忍的人是美少女。
“过来,让我拥抱你。”
他把他的羊毛围巾套在她的脖子上,转身离去。
香求凝望他的背影。
一年后,他写信告诉她,他在伦敦的工作颇有起色,并且,已经再婚。
对方是英国人,同他一样,离过一次婚,也是律师,并且有一个八岁大儿,他们有许多共同之处。
香求不出声。
照片中的他们很高兴的样子,新娘有一头漂亮的假金发,穿珠灰色礼服。
香求把照片与信收起来。
就这样,她结束了初恋,他只留给她一条微温的围巾。
这次,同学黛丽莎说:“你要表明心态才能抓住他。”
香求却说:“假使恳求他留下来,将来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他会责怪我,我担当不起。”
“太理智了,”黛丽莎叹口气,“顾虑太多,没有快乐。”
香求的心一动,“你说什么?”
黛丽莎连忙道歉:“不重要,忘记它。”
没有快乐?
其的,香求也自觉闷闷不乐,她思念亡母,担心学业,一切要做到最好,拿到甲等,认为理所当然,万一只得乙级,会惊煌失措,手心冒汗。
系里所有师生都知道她是何等重视成绩。
讲师这样劝她:“求,读大学是享受,不是打仗,请放松自己。”
香求做不到。
有时半夜醒来,发觉自己紧握着拳头。
她深深叹息,谁愿意同她这样不安的人做朋友?他们叫她冰公主。
一连几个生日都没有再做那个熟悉的梦,她开始淡忘。
毕业礼之前一个月,她已应聘到纽约工作。
那个时候,她才发觉,在大学六年,她并没有知心朋友。
与林植东已失去联络,她轻轻说:“我已成年,且能自立,你在哪里?”
老家的住宅终于出售,因为香求知道她不会再回去,她决定在外国落籍。
这时的香求年轻貌美,才干出众,又有丰厚妆奁,照说,应是最受欢迎的女性,但是她孑然一人,冰公主之名不迳而走。
晚上还留在公司工作,人称“得奖专家”,她的设计永远出众,时获大奖,将公司的声誉提升至炽热程度,董事局当她至宝。
──“求,请接受建筑文摘访问。”
“香小姐,时代杂志记者下星期一会来拍照。”
“记得提公司名字。”
在英国,他也看得到这些文字及图片吗?
一日晚上,九点多她才离开公司,在电梯中,有人这样说:“会计部向你收取额外电费。”
香求一愣,抬起头来,看到一张笑脸,它属于会计部同事周修言。
香求但笑不语。
“人人叫你冰公主。”
“他们真多嘴。”香求叹口气。
周修言微笑,“去喝一杯如何?”
香求忽然说:“今天是我生日。”
“更要好好庆祝,请问你几岁?”
“二十五了。”
“什么,二十五已是公司高级伙伴,到了三十,岂非统治世界?”
香求苦笑。
那一个晚上,她喝光一整瓶香槟,与周修言谈得兴高采烈,是个极好开始。
凌晨才回到家中,倒头就睡。
可是,就在这尴尬时分,她又见到了命运阿姨。
她醉薰薰推门而入,阿姨抬头,“喝过酒来?”
香求讶异,“阿姨,你永远年轻美丽时髦。”
“请坐,香求,许久不见,你已长大成年。”
“阿姨,真想念你。”
“我也是。”她微笑走近。
只见豪华寝室内掀翻得比什么时候都乱,简直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香求笑着摊摊手。
命运看着她。
香求说:“不要再找了,阿姨,原先没有的东西,怎么会找得到。”
命运叹口气,“你猜到了,你终于猜到我一直帮你找的是什么了。”
香求泪盈于睫,轻轻回答说:“是快乐。”
命运点点头,“是,香求,你说得好,”她无奈,“你看,这间房间,美奂美仑,应有尽有,就是没有快乐。”
香求用手掩脸,“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找了那么些年,我已尽力。”
香求说:“阿姨,我没有怪你。”
“这次以后,大事已定,你我没有机会再见面了,香求,不要失望,除却快乐,你得到的也不少。”
“阿姨,我认识了这个男生,叫周──”
命运黯淡地笑。
香求的心冷了一截,刚想追问,被电话铃惊醒。
是公司打电话来:“香小姐,提醒你早上八点开会。”
香求呻吟一声,起床换衣服出门。
经过会计部,只见同事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气氛说不出的沉重。
香求起了疑心,“什么事?”
“香小姐,周修言昨晚醉酒驾驶,车子铲上行人路,撞向路灯,车毁人亡。”
香求呆在那里,先头动也不动,跟着,全身簌簌发抖。
她缓缓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不知怎地,开始翻箱箧找东西,把每个抽屉都拉出来细细的找,将所有的档案摊开,不停翻阅,甚至在电脑上翻看资料。
秘书讶异,“香小姐,你找什么,可否帮你?”
香求喃喃答:“一定要终身寻找……”
不能再靠命运。
电波
“可怜的美意。”
“是,这样恩爱的年轻夫妻,一场空难,就永远不能见面。”
“最令人难过的是好人没有好报,王冠生这次在象牙海岸出事,是因为他参加了当地的无国界医生拯救儿童行动。”
“去到那么远,在非洲……”
“这样的人,一定在天堂等美意。”
四周围都是淡淡妁叹息。
“世事真奇怪,许多夫妇变得像仇人一样,却长寿地天天对着来恨。”
大家低下了头。
他们全是周美意的同事,帮美意办完了事,聚在一起聊几句。
“咦,杨承彦,你为什么不出声?”
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只是牵动嘴角,他对美意的同情,是其他同事的十倍。
“老板不准美意休息,叫她周一上班。”
“以毒攻毒,这是好办法。”
“在公司里,至少十个八个小时有大家陪着她,忙得透不过气来,也无暇想东想西。”
“汤,你负责每日接送。”
“知道。”
“卢爱冰,你陪她喝茶逛街换季。”
“我每个星期日叫她出来玩。”邓子欣说。
“好极了,希望她的创伤尽快平复。”
一班同事散会。
旁人可以做的,也不过是这么多,其余的,就靠当事人自己了。
这种创伤,像被人剜去一颗心似。
美意在深夜,时时起床踱步,公寓内一切陈设如旧,冠生像随时会回家来,一脸愉快的倦容,告诉她旅途中趣事……
桌子上还放着一具卫星无线电话。
“美意,真庆幸发明了这种通讯系统,从此,地球上五千万平方哩都可以通讯,你随时可以找到我,听到我的声音。”
美意拨过几次,效果非常好,声线清晰,与一般长途电话无异。
美意没有阻止他全世界到处跑,他是孤儿,由教会组织养大,总想回馈社会,假期一定到第三世界行医。
这次,飞机从象牙海岸飞往纳罗比途中失事。
什么也找不到,人永远不会回来。
美意坐在露台上,静静落泪。
她晚晚失眠,白天撑着上班,表面相当平静,内心的忧伤侵蚀整个肉身,瘦得腰身薄薄,叫人心痛。
卢爱冰陪她逛商场,替她挑舂装,她却忽然说:“爱冰,假使能与冠生说几句话就好了。”
卢爱冰内心恻然,可是不动声色,“世上还没有那样的设施呢。”
美意又低下头。
爱冰说:“我知道有只芝士蛋糕令人垂涎欲滴。”
但是美意吃不下。
爱冰忍不住说:“别叫你爸妈及兄弟姐妹担心。”
美意不出声。
“来,一起去看场电影。”
美意按住好友的手,“已经半年了,你们都尽了力,我很感激,明天起,不用再花时间在我身上,我会振作,你们请放心。”
爱冰只得唯唯诺诺。
星期二美意准备了一份礼物,交给汤承彦。
“明天起我会自己开车,谢谢你这些日子风雨不改为我奔走。”
承彦有点失望,“我很乐意那样做。”
美意微笑,“这也是我靠自己双腿站起来的时候了。”
承彦说:“我就在附近,你叫一声我就来。”
她忽然握住他的手。
他的心意,她岂有不知的道理,她全部明白,只是,她此生恐怕没有能力回报。
汤承彦只得点点头,他想不退下也不行。
同事们渐渐在美意身边淡出,多余的时间,她培养自己的兴趣。
她情愿沉默,所以到社区中心参加绘画班,学写生油画,她完全不用讲话,专心学习,暂时忘却忧愁。
黄昏,到附近酒馆喝上一杯,与酒保芝芝根快有了默契,她一有酒意,芝芝使劝她回家,啊,世上好人毕竟坏人多。
是一个星期三,公司开会开得很迟,美意不想回家吃饭,在日本馆子吃了碗面,喝多了清酒。
略带酒意,”推开家门,便听到电话铃响。
她走过去取起听筒,可是铃声哑哑地仍然继续。
咦,怎么一回事?
忽然看到桌上那只卫呈电话一盏小小红灯一闪一闪。
谁,谁打来?除出她与冠生,根本没有人知道这架电话的号码。
她去拎起来听,那边已经挂断,美意发呆。
酒意上来,她到浴室呕吐,用一块热毛巾捂着脸,就这样睡着。
半夜,她又听见电话铃响,卫星电话的响声很特别,由冠生亲自调校,节奏是爱情故事主题曲第一节二共五个音符。
美意挣扎着取过电话。
她哭了,“冠生,冠生。”
对方轻轻说:“你喝醉了?明天还要上班,这样摧残身体,叫人难过。”
“冠生?”美意的眼泪汩汩流下,“冠生,你在哪里?”
“无论在那里,都希望你好好生活。“
“冠生,冠生。”
电话已经挂断。
美意清醒过来,混身寒毛竖起,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电话。
她站起来,缓缓走进浴室,把地下收拾干净,打开窗户,使空气流通。
天亮了,她去上班。
在电梯大堂的镜子里,看到自己佝偻着背的模样,立刻挺直腰身。
冠生看到了会怎样想。
他在看着她吗?
电梯里碰见汤承彦,“早。”她说。
“你好。”杨有点迟疑,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什么事?”
“新年假期,同事们想组团往赌城,你可想参加?”
美意摇摇头,“不是我的那杯茶。”
“你想去哪里,我陪你。”“我在家就很好,利用空档把杂物收拾一下,送去慈善机关。”“我帮你。”
“不,你去拉斯维加斯好了。多嬴一点回来。”
汤只得点点头。
那天晚上,美意把电话搬近床边。
半夜,它果然又响起来,美意放下书,扑过去听。
“冠生,你在哪一累,可是在海洋中获救,告诉我,你伤势如何,我不会离弃你。”
那边静了一会儿,象是受到感动,说不出话来。
“冠生,冠生。”
“是,我在这里。”
的确是他的声音,他不像一个受重伤的人。
“冠生,我独自在这仰世界上,生不如死。”
“我就是怕你会那样想,你还年轻,人生路刚开始,请振作,我会得到安慰。”
听到那样的话,美意饮泣。
“别哭,别哭。”
这时,电话啪一声切断。
电话上的小小荧屏亮起来,一行英文字清晰出现:“电讯中断,如欲继续谈话,可拨以下号码”,原来,它有来电显示装置。
这一晚美意异常清醒,她并没有喝酒,一看电话号码,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这哪里是王冠生,这分明是地球哪一个角落,荧屏上有询问符号,她按下去,答案即时来了:伦敦苏毫区史琴街三二一号二楼梁海能。
美意该电话接驳到私人电脑,用打印机把地址打出来。
她颓然做下,额角全是汗。
人家有说他是冠生吗,全没有,是可怜的她渴望听到冠生的声音而已。
这人可能只是拨错电话号码,这人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第二天,他又再打来,是因为好奇吧:那不住哭泣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美意站起来,忽然明白,冠生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她终于接受了事实,全身簌簌发抖,像过溺的人在大海中沉下去,沉下去。
她用毯子蒙住头睡了一夜,第二天,她发高烧。
美意仍然撑着回公司主持了一个重要会议,小息时晕眩,差此摔倒在地上。
卢爱冰连忙过来扶住她,押着她去看医生。
医生检查完说:“人不是铁打机器,总要营养,休息,你不吃又不陲,不是同自己开玩笑吗,小心身体,否则我会强逼你住院。”
美意黯然,她不想出丑,她想坚强地渡过难关,但是,她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