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相信这位未来的后母,一定是个对付孩子的好手,怎么把孩子都吓成这样。”
我睁大双眼,莫明其妙。
阿珍连忙说:“陈医生,你误会了,先生没有打算再娶人,是不是,先生?”
我也懒得回答,一径进房替小川换去脏衣服,哄他睡觉。
出来,看见小明也靠着陈医生睡了。
我捧着头说:“阿珍,我怎么挨到这班孩子二十一岁成年呢?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那陈医生抬起头来,“尤先生……”
“谢谢你,”我说:“陈医生,我相信你可以走了。”我一连吞下数颗止头痛丸。
陈医生说:“尤先生,适才阿珍对我解释过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再度挥手截断她,“我并不稀罕世人的谅解。”
她很没趣,起身告辞。
我跟阿珍说:“请你控制你自己,别对别人乱说话。”
阿珍不敢回答,也许她觉得先生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
过一两天,三个儿子总算回复常态,我再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提到后母两个字。
我仍然全心全意全力地对这个家庭,把所有的时间金钱精力都用在儿子身上。
过不多久,阿珍叫我去度假。
“什么?度假?到什么地方去度假?你一个人看三个孩子,可以吗?”我讶异地问。
她很委屈地说:“我只好勉为其难。”
我说:“我没有想过度假,我已经忘记放假,再说,我一个人无论到啥地方去都没味道。”
妻去世后,我根本没想过放假,上次盛怒中所说的话,不过是气头语。
“陈医生也说你应该放假。”
“谁是陈医生?”
“隔壁的陈婉华医生呀!先生。”
“哦。”我也是到此刻才知道她的名字。
“她对孩子们很好,时常拿了维他命过来,又提醒我说大弟的门牙有点不大好。”
“你的朋友很多呀!阿珍。”
阿珍不好意思,“我哪里高攀得人家大国手。”
我不以为意。
风波过后我们一家五口过了约莫两个月的太平盛世,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暗暗祈祷,希望好时光可以持续,但真是好景不长,一日早上起床,才在淋浴,就被小川的尖哭声叫得我自洗澡房跳出来。
他那大头被夹在大门铁闸的两枝铁条内,动弹不得。
“我的天!”我顿足。
阿珍手足无措。
“别哭别哭,”我大声安慰小川,“爸爸在这里,爸爸是超人,别哭。”
小川脖子涨得通红,死命挣扎,想把头拉出来。
我说:“别动,小川,越动越紧。”
前后左右都试过,小川胖头还是紧紧轧着。
我问阿珍,“要不要报警?”
“前几年,小力的头套在痰盂内,也没有报警,太太不知怎地一除就除下来了。”
我按捺着性子,“可是现在太太不在,而且小川的耳朵已经夹得快要掉下来了。”
“什么事?”有人问。
我抬头,是陈医生。
整件意外一看即明,我也无瑕解释。
陈医生说:“不怕,小川,我帮你。”
小川显然已经与她混得烂熟,见到她也就止了哭。
她进我们浴间取出一瓶婴儿油,缓缓倒在手中,擦在小川的耳朵、面孔,甚至头发上,然后轻轻一推,小川的大头就自铁枝间滑了出来。
饶是如此,小川已经轧得满头红,并且受惊,一直抽噎。
“谢谢。”我说。
“不妨。”她说。
阿珍抱着小川去洗澡。
我说:“一个男人带三个孩子,象玩杂技,疲于奔命。”
她点点头,“看得出来。”
“请坐。”我说:“家里乱得很。”
她微笑。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她是一个很标致的女子,三十出头模样,五官端庄,有一股特别的气质。如果不知道她是医生,会误会她是一个刚从外国回来的研究生。
阿珍把小川洗干净抱出来,出乎我意料之外,小川竟扑进陈医生的怀中去。
陈医生说:“尤先生,你上班去吧,时间不早了。”
我苦笑:“幸亏自己做老板,否则早就卷了铺盖。”
“你忙你的去吧。”
小川伏在她的胸前啜手指,可怜的孩子,耳朵夹得红得发肿,一定痛得要命。
“你呢?”我问:“难道你不用上班?”
“今天我休息,我每星期休息一天。”
“诊所在哪里?”
“言之过早,我还在医院里做。”
“陈医生,先一阵子心情很坏,如果有狗咬吕洞宾式的行为,请你原谅我。”
“事情早已过去了,我也不好,一直误为你要替孩子们娶个他们不喜欢的后母,造成他们惊慌。”
我叹口气:“谁肯做三个顽皮孩子的后母?大儿的算术不行,二儿的英文不好,小川到如今红黄蓝白黑不分。”
“啊不,小川喜欢我穿白衣服。”她看看怀里的小川。
“劳驾你了,陈医生。”我挽起公事包,又转过头来,“陈医生,想请你吃顿饭。”
她很爽快地说:“好呀,晚上我过来。”
“不,家中永远象逃难似的,我们出去找个清静的地方。”
她抱着小川,有点犹疑不决。
我说:“我七点钟来敲你的门。”
小川在她的怀中,我放心。但随即我叫自己别做梦,人家堂堂的医生,干吗要牺牲时间来替别人带孩子?好心肠是另外一件事,但……
我连忙专心工作。
下班带了小川爱吃的糖果回家,出乎意料之外,陈医生也在。
她换过一套很明丽的西服,头发也换了个样子,说不出的好看,我不知如何形容,总而言之,看上去,眼睛便一亮。
“我们出去吃吧。”我征询她的同意。
“珍姐说做了几个好菜,”她歉意说:“而且我答应小明教他下棋。”
“真是的,”我说:“一点自由都没有,连带累了你,陈医生。”
“哦不要紧,”她诚恳地笑,“我巴不得同孩子们一起,我是个孤儿,自幼寂寞,喜欢孩子。”
我很高兴,三年来第一次有种踏实的感觉,结交这样一个朋友,也是种福气。
小明与陈医生下棋的时候,我做旁观,小川坐在我膝上,小力伏在我背上。
我说:“这些猴子不搅花样的时候真是可爱的。”
陈医生闻言抬起头来,“他们也很快就要长大,象小明,过三五年就可以到外国去读书。”
“长大?”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这么快长大成人,一切仿佛都有很遥远,我象是要照顾他们一生的样子,经陈医生一说,忽然发觉出头之日不远,但又凄凉起来!他们一长大便会离开我,留下一个小老头怪寂寞孤苦的。真的,我说些什么好呢?心中百感交集。
我跑到饭桌前去一看,只见一桌佳肴,阿珍许久没有做这样的好菜了。
三个儿子人人都争着坐陈医生隔壁,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妻没有去世的时候,咱们一家人天天都是一幅幸福的图画。我低下头,不胜依唏!
吃完饭之后,陈医生又逗留一会儿,才说第二天要给病人做手术,早退。
她走了之后咱们一家子开家庭会议。
阿珍不发表些议论是要憋得生疮的,她说:“先生,要娶人,就娶陈医生。”
我白她一眼,“人家好好的,干吗要嫁我?”
“咦,先生,你又不疤不麻,陈医生为什么不嫁你?”阿珍愕头愕脑地说。
“孩子们不是一听见‘后母’两个字就吓得吐白泡吗?”
小明有话说:“后母是爸爸找回来的女人,但陈医生不是爸爸找回来的,陈医生是我们自己找回来的。”
“什么?”我怔住了。
小力也说:“所以陈医生即使嫁爸爸,陈医生也不是后母。”
我大笑,孩子们天真得可爱。
唉,越是这样,越是不敢有什么行差踏错。
我说:“有很多人,外表与内心是不一样的。”
陈珍抢着说:“当然,那些小女人是说一样做一样的,但不是陈医生。”
“陈医生太高不可攀了,她对孩子们有意思,不表示对我也有意思,这里头有太大的分别。”
阿珍被我说服,不出声。
小川抱住我问:“陈医生什么时候来我家住?我要做陈医生的儿子。”
我啼笑皆非。“你这个小胖头。”
小明也不满,“你要追求她呀,自她来了我们家,我们冰箱就有无限量的冰淇淋供应。”
“是吗?她真的对你们那么好?”
阿珍说:“先生,你就看看有没有希望吧。”
我用手撑着头想很久,决定请教女秘书。
“追求女人,有什么妙法?”我问。
女秘书会心微笑,“送花、送糖果、送珠宝。”
“别致一点的方法。”我抗议。
“抱着吉他到沙滩去对牢她唱情歌。”
“老土,你的男朋友怎么追你?”
“他?他要是有新噱头,我早就嫁他了。”
“送什么花,买什么糖?”
“玫瑰花、时思糖果。”
下班后我便领了圣旨去逛花店。玫瑰花?太露骨,我买了三打粉红色的丁香花,加一大把满天星,衬托起来煞地好看,又去买了盒两磅装的糖,量她吃三个月也吃不完。
我捧着两样宝物上门去。
陈医生来开门时眼睛睁得老大。她模样儿真不错,越不错我的机会越低。
“干什么?”她笑着接过礼物。
“谢谢你对我们一家的关心及帮助。”
“太戏剧化了,应该的嘛。”她果然不是那种轻佻的小女子。
我尴尬地笑。
“不过我才要谢你,我没有收花已经很久了。”她把脸埋进花堆内用力嗅。
神情可爱得不象个医生。
我搭仙地问:“那么他们送你什么?我指的是病人。”
“名贵钢笔、开丝米外套之类,闷死人。”她笑,“我抽屉中起码有三打以上的金笔座。”
我也笑。
她把花插进花瓶里,打开糖盒子,吃一颗,边说:“发胖就赖你。”有股平常没有的娇嗲。
我马上察觉了,气氛有点紧张。
怎么搅的?现在什么年代了,我还是钳钳蝎蝎的,人家十多岁的孩子都懂得勇往直前,说做就做,我怎么如此噜苏?
陈医生站起来,我会意,“你没有空?”
“我约了尤小明先生与他打乒乓。”她微笑。
“是吗?”我大喜,“我能一起来吗?我可以权充司机。”
“可以,欢迎。”她说。
我问小力小川要不要跟着去。
小力想了很久,他说:“人太多不好。”
“什么人太多不好?”我讶异。
小力说:“就你跟小明去好了,我与小川在家看卡通,你们爱怎么就怎么。”
我简直不信五岁的孩子会说这样的话,当场脸红耳赤。
阿珍瞪我一眼,“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你不懂?”
我马上觉得我简直是白活了一场,惭愧的与小明踏出家门。
在运动馆中,我与小明与陈医生对打,还是输了给她,她真是个文武双全的女人。
照说这样的女人应该许多追求者才是,不知恁地,她却仍然小姑独处,由此可知,她的择偶条件不知高到什么地步。。
我们回家时满头大汗,各自回府洗刷。
小力出来问:“怎么样?爸爸,进行得怎么样?”
一个个小大人一样,煞有介事地追究起我的追女秘史来。
“给我多一些时间。”我说。
“唏,你还要多久?”不耐烦了。
我犹疑,“至少一年半载。”
“哗,我都老了。”小明说。
“别这样好不好?”我在他屁股上拍一记。
“不如我代你开口。”小明说。
“说什么?”我既好气又好笑。
“说‘我爸爸愿意与你作朋友’。”
“已经是朋友了。”我搔头皮。
“那么‘他愿意娶你做太太’。”
“不可以!”
小明耸耸肩。
“别胡闹,知道吗?”我警告他们。
阿珍问:“陈医生要过来吃饭吗?”
小明说:“我去请她。”
她几乎天天都在我们这里吃饭,一切似乎有了默契,假以时日,也许我不是没有希望的。
陈婉华过来的时候,我们四父子坐得整整齐齐地恭候她。
三个儿子待她坐下,忽然一起站起来问:“陈医生,你愿意做我们的妈妈吗?”
真荒谬,三个小子自己挑起后母来。
我张大了嘴,作不了声。
陈医生也一怔,随即笑起来。
我说:“我保证不是我教的。”
她莞尔说:“孩子们,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与你们爸爸还要继续做朋友。”
“你们是好朋友吗?”小力问。
“很谈得来,他人很好。”陈医生笑看我一眼。
小明欢呼,“哗,有希望。”
大家都笑了,开心得不得了。
三个小孩扑到她怀里去,阿珍连连点头。
我很宽慰,妻在天之灵是眷顾我的,我很幸运,三个孩子这么活泼,女朋友又是个突出人才,我很高兴。
美人救英雄
蓝天碧海,夏日将快成为另一个过去。我告诉自己,非得利用这宝贵的时间作最后一次耍乐。
我的嗜好是潜水,
当下便驾小船出海,带备一切工具,打算捉数条大鱼,回家煮了请客。
同日的西沙湾已停满游艇,我厌恶地将自己的小船驶往比较偏僻的地方。
讨厌游艇上的男女,根本不是真正来运动或是欣赏风景,有人在甲板上搓四圈,又有人在比较身世,交际应酬亮相,无论什么,伦落在他们手中,一切都变为庸俗。
我穿好橡皮衣与装备,提着鱼叉,静静落水。
海底真的美妙,静寂、凉快、美丽。
我缓缓畅泳、转身、手舞、足蹈。
岩石上有的是鲍鱼,我很快敲下一大网,提着回船。
再下水,大鱼在我身边游过,石斑的翅张开,翩翩摇动,我不忍下手,反正一味清蒸鲍鱼已经足够,正在洋洋得意之际,看到不远之处有一群水母。
如芭蕾舞女般潇洒的嗜哩鱼!我不欲错过奇景,立刻追上去。
它们全身透明,隐隐发出碧蓝的光芒,裙边抖动,犹如纱衣,曼妙的舞姿吸引我,我越跟越远。
唉,如果不是要维持一份正当的职业,我多希望中途改行做海洋生物学家。
正紧贴着水母追着,忽然大腿一阵疼痛,如火炙一般,我一惊,人便往水下落,本能地抖动大腿,看到腿上附着一只俗称蓝色魔鬼的嗜哩鱼。
我用手去拉,幸亏戴着手套,但是连着水母而出的是我一大块皮肤,血肉淋漓。
我诅咒,血味足以引来鲨鱼,不过这一区是安全的。
水母,这么美丽的名字,这么美丽的生物,却这么毒辣及难以应付,像女人。
因为痛的缘故,我匆匆往水面上升,已经看到水面的亮光,但是左腿痉挛我失去游动的能力。
我努力吸氧气,拍打水面,企图上升,但是,恐惧侵占我的心,虽然我的头脑还是清醒,但左腿已经麻痹。
明明看得见亮光,我甚至可以摸得到游艇的底部,但是差那么十余公尺,我快成为海底冤魂。
我越来越怕,难道我王光宇命毕此地?
不可能,我整个人还很清醒,海自小是我的朋友,不可能,我要如往日一般活着回去,家人都在等我,我要活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