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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发 page 5 作者:亦舒

  我捧着咖啡说:“人生根本充满意外,坏的好的,我们都得接受下来。”

  宝宝这天很乖,小孩需要的是爱、注意力与耐性,宝宝得到这几样,自然喜不自禁。

  “不好再叫你开车到圣荷塞,太远了。”甘羽说。

  “以后反正常常要来,不算什么。”我说。

  她凝视我,“我……有孩子,又离了婚……”声音很低。

  我耸耸肩,“这又怎么样?”

  “你家人……”

  “我父母一早就离了婚,我就是那个孩子。”我笑。

  她把宝宝拥在怀里,温柔地笑。

  “至少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希望我的咄咄逼人没吓倒你。”

  “没有。”

  我点点头。我们三个人有前途。

  我有信心。

  散发

  若不是亲身经历,谁都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多不如意的事,一宗接着一宗,都在一起发生。

  先是父亲病了,看了三个月的医生,便寿终正寝,替父亲办完后事,我节蓄已经去得七七八八,母亲伤心之余,没有心思再做家务,成日靠在床上流泪,我只得雇个佣人来照顾她。

  正当要节哀顺变的时候,发觉端木的兴止诡秘,起了疑心,略加打听,发觉原来他与一个打字员走得很近,所有的亲友都知道了,独独把我一个人瞒在鼓里。

  我便叫他出来谈判。

  “要分手便分手,我是无所谓的,但是何必瞒着我,叫我丢这个脸。”

  他便干脆的说:“玲,我们坦坦白白的说吧,我觉得你天一在愁眉苦脸,满腹心事,我又不能帮你,看着你烦恼所以……”

  我苦涩地说:“我家里发生了那样的大事,你还想我恁地?”

  他说:“你一直是很沉重的一个人,开头我被你的气质、能力及智力所吸引,后来发觉心情变得同你一般结郁……她,她不一样,她很简单……比较适合我。”

  我沉默,我们走了三年。

  “下了班之后很疲倦,想找一个人伴着看戏跳舞,嘻嘻哈哈……我是一个平凡的男人,要求很低……”

  我完全明白他吞吞吐吐想说些什么。

  他也知道以我的脾气来说,决不能容忍什么第三者,他就是在等这么一天。

  我和颜悦色地说:“不要紧,我们以后还是朋友,你跟她去好了,做你爱做的事。”

  他很感激,把手按在我手上。我连忙缩回手,有种脏腻的感觉,不知恁地,不愿再与他有任何接触。

  以前也接过吻拥抱过,我皱起眉头,怎么可能,同这样一个人。女人的眼光很多时候差得连自己都不置信,随便抓一个莫名其妙的人,随便走起来,最后随便结婚,或是随便分手。

  多么可怕。

  我为这件事羞愧。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子,认识端木那年已经二十四岁,刚刚大学毕业,这么没有眼光。

  我站起来,“一切结束了,再见。”

  “玲,”他还想说什么。

  我反而要安慰她,“无所谓,别放在心上。”

  他非常安慰。

  就这样子结束一段感情。

  真奇怪,有些女人一嫁便得顺利如意,后来那数十年便专职结婚生子。我单是找这个配偶,怕得穷数十年之勤力,许不一定找得到。

  心情奇劣,仍然控制着。

  母亲渐渐疑心,问我:“端木呢?他怎么不来?”

  我说,“他出差到外国去了。”不想在这个时候解释。

  “到哪一个国家呀。”

  “英国。”

  “怎么没听他说起?”

  “我们家那么多,他插孙下嘴。”

  妈妈说:“要钉紧他啊。”

  我最恨就是听见这种话。钉,什么叫钉?我没有这个遗传,没有这个本事。忽然我发觉连妈妈都成了负累。父亲过身后她就拿我来作替身,过分的关心,太多的意见,都形成一种压力,我又没法抛下她搬出去住,实在很痛心。

  下班回到家,还得应付她的问长问短,不能休息,心神俱累。

  如今我才知道有兄弟姐妹的好处,家庭中的责任,大家分担。

  不是说我嫌妈妈,而是最近压力实在太大,令我想找个窝孵下去,不再挣扎。

  每天仍然得上班。

  以前每隔一天便洗一次头发,现在一个星期也不想动手,头发腻了油了,便束起来。衣服拿一套出来便穿足三天,我的外型是大不如前了。

  同事们给我面子,对我呆滞的能力及表情表示容忍,因为我鬓脚别着一朵白花。

  白花除下之后,他们的要求便跟着苛刻起来。

  我仍然没有打扮自己,且染上了烟癖。

  老板对我算过得去,但一下子冷,一下子热,一张白板面孔老是没表情,大眼睛永远在翻白眼,他同我说:“不要对同事板面孔。”

  敢怒不敢言还不可以,非得挂个笑脸不可。

  实在笑不出来。晚上做梦,一时间看见自己端木结婚了,一时间又觉得是另外一个人,比端木更好的,他叫我一切不要担心,他会照顾我,对我好。

  感动之余,泪落一地,醒来的时候,枕头还是湿的。

  就在这个时间,。升级的名单公布,人人有份,独漏了我。

  我一双手抖得象筛糠似的,如五雷轰顶,一口气说怎么都提不上来,卡住在胸腔里,腿里象塞了棉花,浸了醋,手足无措。

  同们兴高采烈地谈论伟大光明的前途,我哭不是,笑不是,不知如何应付,没个去路,只好埋头苦写,等于一张纸都写满了,猛然发觉是“明天不要起来就好了,明天不要再醒就好了”。

  我整个人象崩溃似的,挨到下班,躺床上,眼泪忙不迭地滚下来。

  妈妈过来说:“我都知道了。”

  我转个身子,她知道什么?

  她要是知道做人那么辛苦,就不该生孩子。

  “端木是不好,不过你又不是七老八十,怕什么?”

  “让我静一会儿好不好?”我哀求。

  “好不容易等你下班,有个说话的人,”她咕哝,“不了一整天,劝你一下,又好心没好报。”

  我不去睬她。

  她仍然不放过我,“快快再找一个人,比他更好的,出口气。”

  我不出声,想起我听来的一个故事,一个女人终于找到更好的人,只是在十年之后!十年。争不争这口气已经不重要,十年后!

  十年后一切无痕无恨,还有什么气,各走各的阳关道或是独木桥,都与人无尤。

  最恼人便是明天太阳还是照升上来,我还得鼓起勇气去上班,面对一切不如意与不景气。

  老板益发瞧我不顺眼,我就算写二十六个方块字也还是错,我连辞工的力气都没有,让他开除我好了。

  现在外头做事的人,都轰轰烈烈的,动辄拍桌子走人,象我这样好脾气忍完再忍的人,吓呆了老板,一时间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打发我才好,待他冷静下来,必然会得对我表白,届时再辞职不迟。

  现在我的情绪一败涂地,很难叫我主动去做什么,先混一阵子再说。

  可是老天爷还嫌我太轻松。

  第二天母亲就病了。

  把她送到医院去的时候,我巴不得躺在担架上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我也希望明天不必床,不必再应付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必再扮着笑脸设法升职,找对象……

  一切都太令人劳累。

  医生同我说:“令堂体质很差。”

  她需要住院。

  我下班便来回地探护她。

  住院费用是一笔大数目,到这种地步我反而镇静下来,事情不可能更坏。母亲要不好起来,要不病逝,老板要不开除我,要不留着我,一切公开了也好。

  我一日拖一日,心上犹如一只老鼠在缓缓啮咬,寝食难安。俗谚云:失意事来,处处以忍。我痛苦地,默默低头忍耐。

  气候那么恶劣,我连一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吹得冰冻,一头一脑都是灰沙。渐渐我连朋友都生分了,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处处要强颜欢笑,越是处于劣境越要充着些,这个社会是锄弱扶强的,路见不平,哪里还找得到拔刀相助的人,不平?把它踩踩平。

  心中被父母亲的病以及端木的无情折磨得麻木,对同事朋友的冷眼,便看不到那么多。》

  公司里连二接三有人请客饭,庆祝,兴高采烈,唯恐锦衣夜行。不参加,益发显得小气,参加呢,坐那里还得摆出一副合作之款,装得太开心,人家会以为这个人没点血性,怎么搅的,也不懂得惭愧难受,装得不乐呢,也不行,人家又想:没才干就得认命,干吗闷闷不乐?

  真是好有一比: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老板的待遇也不同了,指着我说:“你!帮他听电话,他在赶功夫!”就差没把我的皮剥下来铺在门口给众人当鞋毡。

  天下有这么势利的人,世态炎闵可见一斑。

  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离职。

  现在走也不行,人会说我赌气,我彷徨到了极点,面孔上有种出奇的倔强以及不在乎。

  等母亲的好了再说吧,现在连做求职信的心思都没有。

  母亲并没有地转。一个月后,我在心焦力瘁的情况下,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没有哭,眼泪早已干涸。

  我向老板告假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他,我已学会不去看人的面孔,他把屁股向着我,也没有什么分别。我低声说“对不起”,然后把告假条子递上去。

  我得到三天假期。

  家中少了父母亲,显得非常空宽,常常一个人坐在冰阴的客厅中,深觉生命多余。

  最后一天,我趁着店铺末打烊,跑去理一个发,把油腻的发发剪掉,熨得巾在头上,又买了十来套素色衣裳,正值减价,还拣了个便宜,又配了皮革手袋。

  再没心思,也得从头开始,活着的人要活下,从头收拾旧山河。

  第二天一身全新的去上班,虽然没有化妆,也觉得同事们对我略加注意,觉得对我颇有从头估计的必要。

  我不是为他们,而是为自己,再不如意,也已经发泄够,即使表露,也不必如丧考妣地永远不饮不食。反正是要活下去的,不如把臭皮囊装饰得美丽一点。

  一切最坏的已经过去。

  滑稽的是,母亲在银行的保险箱一打开,里面有四十多两金子,时值十多万。

  早晓得有这笔钱,我就辞职不干,从头来过。

  此刻做生不如做熟,反正老皮老肉,也不想看报找新工,数个月瞧瞧形势再说。

  我不能没有工作,即使现在白天劳累一天,晚上回到家,还是得很。

  竟没有机会认识新朋友。

  公司里来来去去是那一班牛鬼蛇神,我现在晚上又不出去,哪里有伴。

  听人说的士高里风光非常好,十分钟便可以交到异性“朋友”,搭着肩膊亲亲热热离开。

  我并不是受首先观念束缚,而是深深认为这种男妇关系不但邋遢,基本上也解决不了寂寞愁闷。

  也许端木说得对,我心情太过沉重,神情太过拘谨,所以不受朋友欢迎。

  谁的心底没有一两件不如意的,谁的生活中没有小挫折,也不必象我这么成日价愁眉苦恼的。

  李太白那“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太过潇洒,商业社会中不容许这样的行为,我还是抬起头来面对现实的好。

  这般阿Q精神一番,我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胜利,面孔上居然露出微笑。

  同事甲同我说:“你知道吗?老板要转职。”

  “什么?”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闻。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未必做得长。”

  “不一定,新老板是谁?我们这位又怎么要走了?”

  “唉,你家在这半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也难怪你无暇兼顾其他的事,他说要走已经很久了。”

  “走到哪儿去?”

  “移民。”

  哦,原来如此。

  “新老板几时来?”

  “你不知道吗?”乙说:“下个月十二日。”

  “这么快?”丙问。

  “他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亲信过来。“乙又说。

  我心想,事情不可能更糟了。管谁过来都一样,反正这一位老板不肯原谅我,我再努力也不管用,说不定新老板一上台,反而有个转机。

  乙说:“你要振作点。”

  “我?”我问。

  丙说:“是呀,年纪大了总会去的,做儿女要节哀顺变。”

  我说:“谢谢你们关注。”

  “情绪低落,会影响工作的。”

  “是。”我很温和。

  过不到一会儿,新老板带着助手过来。那一男一女似金童玉女似的,和蔼可亲,办事落力,看样子是要整顿公司的风气。

  同事甲跟我说;“董小姐已结了婚。”

  最近同事们比较肯跟我闲聊。

  “结了婚怎么还称小姐?”

  “现在流行这样。”

  “哦。”我说。

  “萧先生是单身。”

  我微笑,我也察觉了,每当他走过,自打字员到公关部主任,都立刻表示关注,纷纷打招呼、起立、借荫头与他攀谈,小姐想高攀,太太们家里许还有适龄的妹妹、侄女、表妹之类。

  而我。

  在这一年里,我是灰了心,哪里还有心思,任凭人花簇簇地宦去官来,我老是皮笑肉不笑地做正经事。

  不过趁着乱纷纷,我地位的危机似乎也已成为过去。

  在骨节眼上,不忍耐是不行的。

  萧先生传我进去问话,叫我说一说我那个部门的情况。

  我很警惕,为什么单叫我?还是每个人都叫?我很中肯地解释一下,他问到细节,我就不肯说了。

  他是一个很斯文的年轻人,看得出来自环境相当好的家庭,面孔上有种未经风霜的朝气,但性格又很谦厚,见我不肯多说,就不再问。

  象以前一样,我并没有趁此机会撑足了篷向上司献殷勤。

  很久之前我已经发觉自己对人很冷淡,经过这事,更加孤拐,无法与同事融洽起来。

  我在下班的时候收拾好文件,准时走。

  其他的同事起码还打算多留十分钟,没事做也在纸上画乌龟,表示忙碌。

  萧先生走过来,跟我说:“有一件事,你比较在行,我想请你一块去走一次。”

  我很讶异,已经下班了,什么事?

  “烦你今天超时工作。”

  “没问题。”只要是公事,便没问题。

  女同事们投来艳羡的目光,即使是公事,也昌好的,能够与萧先生单独出去,哗!

  我挽起皮包与他出去。

  他驾车。萧穿一套呢西装,非常沉着的颜色与式样,配条文静的领带,我坐在他身边,有种和煦的感觉。

  我们到一家厂去看货版,他觉得不错,正是我熟悉的题目,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清晰表达我的意见。

  办妥公事后他邀我晚饭,我肚子忽然饿起来,胃口恢复机能,说希望吃日本菜。

  我们坐下来,我也不理他,先叫一小瓶清酒。

  以前端木老说我没女人味,总等不及男伴问冷嘘暖,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想想真惨,男人看得起我,把我当男人,所以我不能再降级当自己是女人。

  我很沉默。这是我一贯的作风。

  我没说话,萧倒说了,“我查过记录,你仿佛在公司里不大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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