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说他习泳的经过,诙谐生动。
“扬一,可会游泳?”
扬一不语,会,当然会,最好的教练,在私人泳池学,教练板着脸对五岁半的扬一说:“我给叁堂课,在六小时内一定要学会。”
扬一记得十分清楚,她咬紧牙关,游得筋疲力尽,晚上作噩梦看见自己沈在水底,可是她没有令任何人失望,她是天才,两节半课她便学会蛙泳,接着,是仰泳与蝶泳。
别的家长艳羡。“扬一的蝶泳矫若游龙。”
可是朱扬一无论学什么,其间一点享受也无,唯一目的是要比人更快学会。
一天练叁小时小提琴,手指疲,还是要继续,重复一次又一次,因为要上台演奏。
“──在想什么?”
“没什么。”
“告诉我,将来想做什么。”
扬一笑了,从来没有人这样问她。
明年拿到博士文凭,她打算进大学教书,她的学生将比她年长。
那一边,慎之问:“扬一,出来那么久,要不要打电话回家?”
一言提醒了扬一,她面色苍白起来,她一向习惯向母亲报告行踪,今日却故意犯规。
她强笑道:“不用,无人在家。”
心中明白,这上下恐怕母亲已在寻人。
扬一十分了解母亲,她的话即是无上权威,至恨有人挑战她。
她出身好,学识一流,一心训练扬一做接班人,渐渐扬一的成败变成她个人的荣辱,她安排扬一的生活,操纵一切细节,一如她的生活。
曾有亲友讥笑她们母女。“两人都没有生命,母亲代入女儿的生活,而女儿过母亲要她过的生活。”虽然讽刺,某一个程度上是真的。
一半也是嫉妒,品学兼优及相貌秀丽的孩子到底是少有的。
他们到了跳舞厅。
扬一傻笑。“我不会。”
温修文说:“我教。”
扬一一窍不通,由得温修文教她叁步四步。
他讶异地问:“从未跳过舞?”
扬一点点头。
“怎么可能?”
“没有时间。”
“忙些什么?”温修文大表好奇。
扬一简单地答:“学业。”
“暑假已经开始,允许我约出来,我把我会的全部传授给。”
扬一骇笑。“那恐怕有十多种步法。”
“正确来说,二十一种。”
“谁教会你?”
温修文笑。“父母、兄姊、朋友。”
“你功课好吗?”
“还过得去,今秋进大学,修机械工程,与慎之同年,还须稍等。”
扬一不语,微笑,她喜欢这个男生,不愿打破他的兴致。
他在十五分钟内教会扬一跳第一支舞。
扬一比拿到奖学金还兴奋。
温修文夸奖她。“人聪明,又肯学,是个好学生。”
扬一也笑。“谢谢你。”
一转眼,不见了周慎之与她的男朋友。
“咦,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温修文轻轻说:“同我在一起,也很安全。”
“呵,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扬一微笑。
“还想到什么地方去?”
“电动游乐店。”扬一兴奋地说。
温修文讶异。“我从来不去那种嘈吵杂乱的地方。”
“带我去观光。”
“要,到我家来,我大哥拥有百多种电脑游戏。”
“唏,在现场,气氛完全不同。”
温修文笑了。“那么,紧紧握住我的手,千万不可放松。”
“是。”
傍晚时分,霓虹灯已经亮起,扬一跟着温修文走到都会比较次一等的观光区。
他们逛小贩摊档,吃路边点心,接着,到电动游乐店耍乐,他握住她的手,大杀四方,赢了好几局,玩足一小时不必角子。
这时,扬一有点累了。
“可要送回去?”
扬一说:“这一走,不知要到几时才可出来。”
温修文讶异。“家把管得很严?”
扬一不语。
“来,我们去散步。”
天色渐渐黑暗。
朱太太的愤怒转为悲哀与恐惧。
她终于说出心中话来。“我真怕以后都见不到这孩子。”双手忍不住颤抖。
“不会的,”司机老于说。“扬一不过一时淘气,出去走走。”
朱太太终于开始怀疑。“难道是我做错了吗?”
老于不敢出声。
“她有天赋,我要帮她发挥,这是我的责任。”
老于终于说:“孩子有时也须要娱乐。”
“追求学问才是最大享受。”
“可是,扬一只得十五岁。”
“我预计她二十一岁那年即可荣升教授,必须把握时间。”
老于叹口气。
“你在我家二十多年,有话不妨直说。”
“太太,消遣是生活不可缺少的催化剂。”
“你指浪费时间。”
老于不敢再说。
这时,电话铃响了。
由警方打来。“朱太太,有人在跳舞厅见过朱扬一同朋友在一起,神情愉快,请放心,她倦了自会回家。”
“请继续找她。”
放下电话,深深叹息。“跳舞!这是怎么一回事?离家出家去跳舞。”
老于暗笑。
“她父亲去世后,我就把朱家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我不是逼她,她实在有天分。”
“太太,扬一回来时,请勿责怪她,以免她反感。”
朱太太一愕,叹口气。“你也站在她这一边。”
老于不好意思再出声。
朱太太落寞地返回书房。
钟上的时针与分针都似怠工,捱不尽的更漏,朱太太呆呆地,第一次检讨她对独生女的态度。
另一方面,扬一却觉得时间过得实在太快。
终于要回家了。
她冲口而出:“可以玩到天亮吗?”
温修文温和地说:“我想不大好。”
他说得对,她很幸运,他也是个好青年。
“我们改天再出来。”
他轻轻吻她的手一下。
她坐下他的车子,由他把她送回家。
扬一硬着头皮按门铃,立即听到脚步声,老于与保母同时来开门。
“扬一!”大家松了口气。
扬一故作无事状,轻轻说:“这么晚,你们还不休息?”
已经十二点半,扬一从未试过独自外出逗留到这么晚才回来,什么事都有第一次。
她问:“妈妈呢?”
“在书房。”
这时,朱太太自书房出来,她并没有走近扬一,只在远处淡淡问声:“回来了?”
扬一站住,预备接受极大的责备。
可是朱太太像是想通了什么,她只是问:“玩得还高兴吗?”
扬一意外。“很开心。”
“以后,打个电话回来通知一声,免家人担心。”
扬一有点不置信,就这样?这不像一向严厉的母亲。
朱太太吁出一口气。“别忘记别天有人听演讲。”
“我已经准备妥当。”
朱太太一声不响,返回书房掩上门。
扬一再回头,司机与保母亦已退下。
她低下头。
真的把她当大人了,没想到终于获得她一直想争取的自由,她吸进一口气。
回到卧室,把明早的演讲稿取出,换下身上粉红色裙子,从衣橱找到一套深蓝色西服。
朱扬一还是朱扬一,不过,她自抽屉取出一方小小鲜红丝巾,配那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