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有几天几夜没睡,双目布满红丝,他哑咽地说:“明珠想见最后一面。”
丹彤点头。“我现在马上同你去慈恩医院。”
王可为掩面哭泣。
丹彤问:“车子在哪?”
“在门口。”
“你可以驾驶吗?”
这是一个雨天,丹彤毫不犹疑钻进他那辆小小日本车。
王可为把车子驶出去。
他好像恢复镇定,把车子开得极快极稳,可是不发一言。
车窗玻璃被雾气遮住,看不清街道。
半晌,丹彤用手擦擦车窗,看出去。“咦,这是什么地方?”
王可为轻声答:“石梨路。”
丹彤愣住。“石梨路通往郊外,我们不是去慈恩医院吗?”
王可为不出声。
车子在公路上奔驰。
“是走错了路?”丹彤仍不疑有其他原因。
终于,王可为出声了。“我没说去医院。”
“什么,明珠在何处,她在家?”
王可为冷冷说:“是说去医院。”
丹彤愣住。
她这才开始觉得不妥。
只听得王可为说:“一直很小心。”
丹彤的寒毛竖了起来。
“住在一间守卫森严的大厦,访客必须经过通报,我几次叁番想到府上探访,都不得要领。”
丹彤颤声说:“请停车。”
“好不容易请上车,怎么会轻易放下车?”
丹彤惊问:“你是什么意思?”
王可为轻轻答:“我是的忠实读者,有几个问题要回答。”
“明珠病危,记得吗?”
王可为恼怒地说:“且莫理明珠,那不过是小说中一个人物。”
丹彤张大了嘴,错愕过度,她忘记害怕。
车子驶到悬崖停下。
丹彤想推开车门,车门却上了锁,推不动。
王可为并没有熄掉引擎。“坐好,别动,否则铲荡悬崖,同归于尽。”
“你到底是什么人?”丹彤斥喝。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的忠实读者,的书,我全看得会背,一切细节都不遗忘。”
“那不是明珠吗?”丹彤又惊又怒。
“不,是我,不过,如果我一早就说是我,会防,是不是?”
是。
“你想怎么样?”
“想问几个问题。”
“把车子后退,慢慢说。”
“朱小姐,小说中所有男主角均英俊潇是不是?”
这时,丹彤发觉衬衫冷腻地贴在背脊上,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出了一身冷汗。
“而且,”他说下去。“多数出身甚佳,大学程度,人缘又好,世上确有这样的人吗?”
丹彤心中有气。“在今晚之前,你也有资格做这样一个人。”
“不,朱小姐,我差远了,看的小说,越看越自卑,写了多封读者信,又不见回覆,只得趁公开签名当儿,吸引注意……”
“你早有预谋?”
“是,我计划了很久,一步一步消除的戒心。”
“你那病危的妻子呢?”
他狰狞地笑。“根本没有这个人。”
丹彤的心凉了,她瞪着她的忠实读者。
“我恨,是教坏了女读者,教她们崇尚奢华使我这种平凡的男人永无出头之日。”
王可为咬牙切齿,青筋绽现。
他脚踏油门,车子引擎咆吼几声,丹彤一颗心似要自喉咙跃出来。
“把车子驶回,还来得及!”
“我还有几个问题。”
丹彤这时知道王可为精神有毛病,但求脱身。“快点说。”
“为什么对读者那么冷淡?”
此际丹彤忽然听见微弱的呜呜声,开头还不知道是什么,声音渐渐加强,才明白那是警车,啊,有救了。
她平静地说:“开锁让我下车,立刻把车驶走,还有时间。”
“是报的警?”他震怒。
“我何来时间?”
“那么,一定是明珠。”
丹彤更加错愕。“你不是说没有明珠这个人?”
王可为忽然打开车门,把朱丹彤用力推出车外,将车子驶走。
可是来不及了,几辆警车已经迅速赶至将他包围。
丹彤受轻伤送进医院敷药,王小姐赶来看她。
“看以后还敢不敢上陌生人的车。”王小姐尚挪揄她。
丹彤不出声。
“由他妻子报警救了,他同她说,今晚与有约。”
丹彤问:“他妻子到底有没有病?”
“不知多健康,现正坐在派出所作证。”
“录音机的声音……”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丹彤颓然。
“据说他家到处堆满了的小说,看得会背,一边看一边做笔记,又喃喃自语,他是一个精神科病人。”
丹彤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说他也会创作故事,于是自导自演这一出好戏。”
丹彤浑身战栗。
“也算得是天才,一说是忠实读者,写作人就任何戒心都没有了,否则,如何接近?”
这时,病房处有人探头进来。“是朱丹彤小姐吗?我们是的忠实读者,请替我们签个名好不好?”
丹彤一听,掩住双耳,不住地尖叫起来。
出走
司机老于自街上拨电话回住宅问:“扬一回来了没有?”
保母一听,跌脚。“你没有接到她?”
“我在学校门口等了叁十分钟,不见人,进教室找,老师说她已经放学。”
“我立刻通知太太。”
“我且在学校附近兜兜圈子,跟着到公园去找。”
保母迅速告诉朱太太。
朱太太马上自朋友家赶回来,急得面色煞白。“报警吧!”
这个时候,朱扬一其实还在校园,她抱着膝头,坐在地上沉思。
一个垒球滚到她跟前。
她轻轻收起。
走到她跟前的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
“好。”
扬一抬起头来,看她一眼,不语。
那女孩口中嚼口香糖,短发,穿磨穿洞的牛仔裤与大球衣。“说话呀!”神情十分调皮。
扬一仍然不出声。
她坐到她身边。“我叫周慎之,呢?”
扬一挪开一点身体,本来,她想站起来走开,可是,今日她想找个伴说说话。
那叫周慎之的女孩有一张苹果脸,看着她,很了解地说:“寂寞,嗳?”
扬一笑了。“怎么知道?”
“全写在脸上身上。”
“懂得什么。”
周慎之把口香糖吐出来。“几岁?”
“十五。”
“与我一样,何故老气横秋?”
扬一有点喜欢她,所以据实说:“因为我是一名天才。”
周慎之嗤一声笑出来。“是哪一科的天才?人人都自视是天才啦,所以世界才乱糟糟。”
“不,我是真的天才。”
周慎之上下打量她。“失敬失敬。”
扬一见她仍然嬉皮笑脸,不禁微笑。
这是一个正常的十五岁,脱下球衣,就该换上花裙子同男朋友去跳舞了。
扬一有点羡慕。
“告诉我,是哪一门的天才。”
“我在大学写博士论文。”
周慎之睁大眼睛。“不开玩笑。”
扬一怅惘地朝身后建物叁楼某个窗口一指。“那是我的实验室。”
“研究什么?”
“病理生物:寻找控制脑部血管扩张遗传基因。”
周慎之十分纳罕,她非但没有露出钦佩以及仰慕的神情来,反而有点同情这位同龄新朋友。“多么沈闷。”
扬一一怔,随即低下头。“说得对。”
“实验室有些什么人?”
“我的教授,以及两名助手。”
周慎之摇头晃脑。“于是,成日只与他们相处?”
“正确。”
“他们都是男性?”慎之鬼头鬼脑。
扬一笑了。“不错。”
“结了婚没有?”
“都好几个孩子,态度严肃,叫我朱小姐。”
“老天!”
扬一长长吁出一口气。
“怪不得躲在这长嗟短叹。”
扬一苦笑。
每天,每天早上八时她抵达实验室,开始研究工作,论文进展已比其他同学为快可是仍然冗长沈闷。
一日,她放下功课,站起来说:“我出去走走。”
教授扬起一道眉毛。“可是都索道夫大学的汉默教授十一时正会来开会。”
扬一只得颓然坐下。
教授轻轻说:“十五岁拿博士头衔到底是难得的,自然须付出代价。”
像一只笼中鸟。
六时正,司机老于来接,驶返住宅,小憩后,小提琴老师在等她,接着,是叁小时严格练习。
扬一往往疲倦得吃不下饭。
她长得不比人矮,可是一直偏瘦。
看得出周慎之发育比她好得多。
她不由得好奇问:“在何处念书?”
“福溪中学第十班。”
“嗯,还有两年才中学毕业。”
慎之笑。“急什么,我又不想到什么地方去。”
这句话叫扬一叁思。
慎之问:“天才都似这般不说话无笑容吗?”
“别挪揄我。”
那边有人大叫周慎之。
慎之说:“我要走了。”
“慢着,”扬一叫住她,央求:“带我走。”
慎之看着她。“说真的?”
“有什么节目?”
“看电影、游泳、找男伴跳舞。”
扬一渴望。“带我一起去。”
慎之上下打量她。“不是不可以,先跟我回家打扮一下。”
扬一看一看身上深蓝色裙子,毅然点。“好。”
在朱宅宽大的书房中,警察已经来到。
“朱太太,先别恐慌,或者,她只是与同学去吃一客冰淇淋。”
朱太太铁青面孔。“扬一从不做这种无聊的事。”
警察怔住,与同学散散心、吃点零食是无聊的事吗?这一家人的家庭教育太过奇突。
警察说:“她以前试过离家出走吗?”
朱太太面部肌肉扯得更紧了。“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几乎在斥责警察。
警务人员也心中有气。“我不知道原因,太太,所以要问。”
他心中想:如此冷冰冰一个家,这样不近人情的母亲,离家出走有什么稀奇?
朱扬一此刻在周慎之家。
周慎之的房间在楼上,木地板,有一扇圆窗,有点凌乱,一个角落堆满玩具,小小梳妆台上有多瓶化妆品。
扬一十分羡慕。“妈准搽指甲油?”
“为什么不,”周慎之奇问。“为何要故作与众不同?”
她这个问题问得真好。
“来,喜欢何种颜色?我帮搽。”
扬一毫不犹疑。“这种带银粉的。”
这时,周伯母捧了苹果馅饼及热牛奶上来。“吃点心了。”
扬一罕有地觉得肚子饿,先吃了再说。
只见慎之邋遢地吃得一地饼屑。
“不怕妈妈骂?”
慎之笑出来。“我已是大人,有空自会收拾,这是我的房间,我有自由,朱扬一,听的口气,仿佛受压抑已久,喂,似在孤儿院长大。”
扬一受到伤害,不语。
慎之打开衣柜,七彩缤纷,绫罗绸缎,简真美不胜收。
扬大张大了嘴巴。
她只有蓝白灰叁色衣服,自小念私立学校,校服以外少穿别的颜色,母亲不喜粉红鲜黄这类色素,质地以棉为主。
十一岁已中学毕业的她翌年已步入成年人的学术世界,完全脱离少女天地。
扬一顺手取起一个洋娃娃。“还玩这些?”
电话铃响了。
“有私人电话?”
慎之在枕头底下找到电话。
“约好叁时,你来接我,还有,可否把温修文也叫出来?我有个朋友介绍给他。”
“已有男朋友?”
周慎之什么都有,叫朱扬一艳羡不已。
慎之在电话叮嘱:“车子不要开太快。”
“他有驾驶执照?”
周慎之看着她,反问:“怎么似乡下人?”
扬一叹口气。
周慎之怪同情她。“仿佛除了博士头衔之外,一无所有。”
被她说中了。
“值得吗?”
扬一抬起头来。“是一定要有所牺牲的。”
慎之笑了。“先过来挑一件跳舞衣裳。”
“这件,粉红绉纱。”
“很配。”
慎之帮她卷头发。
“伯母让约会?”
“当然,呢?”
扬一低下头,过一刻才说:“没人约会我。”
“是天才,谁敢约。”
扬一瞪慎之一眼。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的世界已无同龄朋友,怎么会有约会?”
慎之说得对。
她帮她涂上胭脂。“看。”
白皙的小面孔上忽然添了血色。
慎之帮她换上新衣,讶异地说:“看上去像个小公主。”
扬一从未获得过这样纯的赞赏,泪盈于睫。
一向,只有功课好才能得到父母欢心,跳班、跳班、再跳班,同学敬而远之,视她为怪物,刚熟悉了环境,便得转校,最后,考进大学附设的天才学校攻读。
一班才七人,家长彼此比较、猜忌,很少来往,她也接受了这种寂寞的生涯。
当下一不由得问:“慎之功课好吗?”
“过得去。”
“全A吗?”
“六个A,叁个B。”
扬一老大姊似老气横秋地说:“也不错了,看不出,这么爱玩,居然及格。”
慎之大笑。
两个人打扮妥当,等小男朋友来接。
慎之问:“头一次约会?”
扬一颔首。
“可怜。”
“第一次约会是几时?”
“不过是去年,”慎之笑说。“比略好些。”
“感觉如何?”
“看约会的是谁罗,要是喜欢他,过程非常愉快有趣。”
“他是否英俊?”
“外型不重要,我喜欢聪明、有幽默感、光明磊落的男生,呢?”
扬一眨眨眼。“我不知道。”她毫无经验。
这时门铃响了。
“他们来了,跟住我,不要怕。”
扬一有点紧张,她曾经多次代表大学外出开会演说,均应付自如,可是,她从没曾单独约过男生。
“温修文,这是你今天的女伴,请小心伺候。”
那少年中等身段,笑容灿烂。“来,我保证有最愉快的一天。”
朱扬一出走的事已惊动校方。
“她今天没有什么异常之处,扬一一贯沉默寡言,独来独往。”
“有无哭泣、激动、恼怒?”
“没有。”
“谁最后见到她?”
一位助手说:“我,午饭时分,她独自往园子那边走去。”
“她的私人电脑仍在实验室未被带走。”
“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
“她的智力与成年人无异。”
“你指学术智力,生活上相信她与一般少女相同。”
大家面面相觑,他们没有在实验室以外的地方见过朱扬一。
这时,有一名警察匆匆进来。
“有人看见她与一名叫周慎之的女孩离去。”
“周是什么人?”
“附近中学一名学生,这是她家地址。”
“立刻前去寻人。”
大批人员涌至周宅,令女主人不胜讶异。
“他们结伴出去玩,没有说是哪间戏院或是哪所冰室。”
警察放下心来。
这不是一宗绑架案。
“朱太太,相信她稍后会自动返家。”
“不,”朱太太铁青着脸。“立刻把她抓回来,如此出轨,还当了得,我要见你们的上司。”
警察不去理她。
一位女警过一刻悄悄说:“那可怜天才女过着八十岁老学究的生涯。”
“换了是我也要出走。”
“为什么把孩子逼成天才?”
“没人知道,许是一种虚荣感。”
“童年已经够短暂,还要连人生唯一最美好的时刻也要剥夺,太不公平。”
“所以我反对女儿跳班。”
“让她多享受一年也罢。”
“这样纵容,会不会使她变成庸人。”
有人笑了。“平凡便是福,我多年所见,凡是比我聪明的人,都比我更不快乐。”
“凡事不要勉强,听其自然最好。”
朱扬一坐在冰淇淋店内与温修文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