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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page 6 作者:亦舒

  我呆住了。然后心里开始冷。

  那女人的一张脸很熟,不晓得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凭良心说,好看是很好看,脸上自然有一股妖冶之气。我不出声。

  不需要解释了,我明白了。

  这还用说什么呢?

  两年来的精力时间就这么泡了汤。

  我暗暗叹一口气,现在不是他怎么下台,而是我怎么下台。到底今天是个怎么样的日子,我也不大敢说,什么都凑在一起发生。

  我转过了脸不响,没多久姊姊也发觉了。姊姊跟姊夫说:“我们换个地方坐吧。”

  姊夫又不是瞎子,也说:“是的,别的地方也有表演,我们换个地方。”

  康嘉无所谓,我们便走,一桌人站起来,尊也看见我们,他吃一惊,但并不慌张,只是笑着点点头,也不打算解释分辩,我们快快的离开,也没有给他这种机会。

  在车子里姊姊拉住我的手,低声说:“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如今亲眼看见,更好。像我们这种人家,难道还上门去跟他争不成?只当算了,你如果听姊姊的话,就忘了这件事。”

  我早就心灰意冷,那里还听得见什么。

  可是又要装个大方样,又兜了一个听歌的地方,才回家。

  我这个人只会发脾气,不大会哭,因此到了家,跟爸妈说了几句话,便上床睡觉。反正爸妈也不喜欢尊。夜间我仿佛听见电话不停的响。可是我自己的电话就在床头,不会听不见。

  到底两年了。

  第二天醒来,我独自呆坐了一会儿,只有姊姊来过电话问我。我一生气,就换了陈年牛仔裤与衬衫,坐在床上看武侠小说。我不是伤心,只是气,伤心是慢慢来的。

  女佣人没多久就进来说有位先生在客厅等我。

  我第一个感觉是尊。可是女佣人认得尊。他不会在客厅等我,他多数是直出直入的。

  我跑到客厅一看,是康嘉,他还是那种一身是太阳,一身是劲的样子。我默默的坐在他对面,看了他一眼。

  “咦,你怎么了?还生气?”他问我。

  “不不,不生气。”我说:“应该是你生我的气才是。”

  “那里会。”他说。

  他身边放着一盒糖,我笑了,他粗中有细,居然还做这种事。不不,他不是粗,他只是豪放。

  “你来看我?”

  “是呀,我想问你有没有兴趣到郊外去。”他说。

  “这里郊外没有深海生物。”我笑说。

  他也微笑。

  他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

  “我想去看看蚝。”他说。

  “蚝?”我睁大了眼睛。

  “是呀,这里郊外有个流浮山,出蚝,是不是?”他说:“你姊夫姊姊没空,他们说你知道路,所以我来请你陪我去。”

  “真是好主意,太远了。”我说。

  “你们香港小姐呀,都是这样子,风吹一下就倒了,雨淋一下就坏了,走路累,坐车闷——”

  我既好气又好笑,听他说下去。

  “——最好天天穿件巴黎新装,模特儿似的站着供人欣赏。”他说完了。

  我越听越不对劲,这不是变了讽刺我?我反问:“你要我们怎么样?也脱得光光的,到海洋去打捞见壳?”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才想起说错了话,收回已经来不及了,因此只好干瞪着眼。坦白的说,跟尊在一起,根本是像做一场戏,他穿白,我也穿白,他穿黑,我配红,两个人进进出出,叫人家看,他就满足了,他是一个顶顶虚荣的绣花枕头。而康嘉,他是个活生生的男人。

  康嘉问:“你到底去不去?”

  “你那个车子!”我皱眉。

  “车子,是用来代步的,凡是三十分钟内可以走得到的路程,我从来不开车。我那个车有什么不好?”

  我看看他,默默的。他每一句话都理直气壮。

  我说:“我换套衣服,很快的。”

  “不用,”他笑,“这套就很好。”

  我也笑了,只好依他,回房里换平底布鞋,女佣人说:“小姐,这位先生好。”她言下之意,就是说尊不好。每个人都说尊不好,尊偏偏又给他们说中了,我低头穿鞋子,心中默默叹口气。

  走到客厅,我说:“就这样可以走了。”

  康嘉忽然说:“把脚搁在茶几上。”

  我觉得奇怪,只好照做,他替我把鞋带缚好。

  原来鞋带散了。

  我真觉得感动。也说不出话来,跟他出门,上了他的车,我知道康嘉这个人了,他给女人一种大树那样感觉,可靠,可以信任,有干劲。跟着他这种男人,到了天涯海角,也不怕会没饭吃,他的笑容就是他的保障。在车里我除了指点路程,不大说话。

  他说:“我原以为你话很多。谁知一离开姊姊,也不怎么凶。”他看了我一眼。

  我说:“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有事。”

  “什么事?”他笑,“因为你那个小阿飞男朋友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我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看得出来?还是姊姊姊夫他们告诉你的?”

  “当然是我眼观四方。”他说:“这还用解释?”

  我不作声。

  他说:“女孩子喜欢为恋爱而恋爱。”

  我反问:“你恋爱过?”

  “还没有。”

  “你凭什么说我?”我又问。

  “你自己想想看。”他说:“我觉得恋爱不是这样表面化的。爱是一种默契。”

  “人人都得像梁山伯祝英台?”我又问。、

  “你又凶了,又要跟我吵架了。”他笑说,

  “你不该说我的男朋友——我以前的男朋友是小阿飞。”

  “对不起,我太主观了。”他马上道歉。

  “他根本是小阿飞。”我说:“好吃懒做,倚赖父荫,见异思迁,胸无大志,目中无人,标新立异,惨绿少年。两年来我竟没有看清楚!”

  康嘉笑了。“将来你怎么说我?”

  我诧异的问:“我为什么要说你?”

  “因为我想做你的男朋友,见你这么批评你以前的男朋友,我不免有点心惊肉跳,以后得罪你,你不晓得怎么骂我呢。”他还是笑。

  我失色说,“你这个人,好厚的皮!”

  “我皮厚?”他收敛了笑容,“不不,我坦白而已。你不愿意我们做朋友?”

  “朋友是朋友,男朋友是男朋友,怎么一样?况且挑朋友,也不必桃我,我只会穿个巴黎新装,站在那里被人欣赏,有什么用?”我讽刺他。

  他静了一会儿,然后说:“穿巴黎新装,也不是个个穿得那么漂亮…那一日……你很美丽。我从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帽子,那层网,是一种奇怪的恍惚,我很喜欢……”

  他不会说赞美的话,因此说得很稚气很真实,我听呆了,我几乎相信自己是美丽的,几乎飘飘然起来。

  我停停神说:“你要配眼镜了,你没看清楚。”

  他说:“是呀,我的医生是叫我去验眼。”他又活泼起来。

  我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

  车子终于到了流浮山,我与他一路走下蚝田去。他这个人,真是太潇洒了,鞋子也不脱,便往水里走,我也跟着他,他身边有简单的测量器,我根本不懂他在做什么,坦白的说,我开始有点崇拜他。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他全神贯注的在做他的工作,卷着衣袖,脚踏在水中。我很久没有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了,太阳很烈,但是海风很舒服,我掠掠头发,呼出一口气。我在享受。

  与尊在一起,永远是从一个冷气间到另外一个冷气间,永远不会有这种开怀,一直只是做作。

  我是怎么跟他在一起两年的?因为没有比较?康嘉的坦白…他在车上说的那番话,我渐渐脸红。

  早已过了午饭时分,我居然觉得肚子饿,但是我没有催他,我耐心的等,终于他过来了,他看见我的脸,我也笑着回看他。

  他说:“脸都晒得红红的了,”语气很怜惜,“来,肚子饿了,吃饭去。”

  我只好又跟他走,我们走到一个饭店,他叫了吃的,也不管卫生不卫生,便据案大嚼,我想:舍命陪君子,生黄疽病也只好生,也吃得十二分香。

  吃完之后他建议回家,怕我累。我说我不怕,又陪他到海另外一边去。

  这一次他留得更久,把衬衫交给我,同时叫我帮他捡一种带红色的石子。我索性脱了鞋子,一块块的挑,真是弄得腰酸背疼,晒得两眼发直,可是完全忘了我的烦恼,康嘉说他慢慢才解释给我听,这红色的石子有什么用途。

  唉,这是怎么搅的,开头见到他,我是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呵。

  直到太阳一半落在海里,我们才开车回家。

  一路上我们讨论著刚才的收获。到了姊夫家,我们两个人又脏又臭的出现。

  姊姊问:“这是秀秀?”她几乎是惊叫的。

  我解释:“洗完澡就不怕了。”

  “秀秀,尊打过电话来。”她说。

  我一犹疑,到底两年了。然后我下一个决心,“不要紧,让他打好了。”

  姊夫说:“这倒不错,秀秀如今脸上有血色了。”

  姊姊笑说:“也许你们不知道,秀秀在大学念的是生物。”

  康嘉如雷殛,“不是!”他嚷。

  我说:“怎么不是?有什么稀奇?”

  “我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他懊恼的说。

  我笑了。

  姊姊轻说:“放心,爸爸还没见到你,你自然不识泰山。”

  我老大的白眼给姊姊,太离谱了!

  我说:“生物是生物,海洋里的,我可不大懂。”

  “嗳,我们的组织要请女秘书呢。”康嘉直嚷。

  姊夫说:“秀秀怎么吃得了那种苦。”

  我说:“言之过早,我可没胆子跳到船上去看他们七人个男人裸体工作,对不起。”

  康嘉说:“你会考虑,秀秀,会不会?”他双目有神的看牢我,看牢我。

  考虑?

  唉,我开头看见他的时候,是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啊。

  我对着他微笑。

  老姑婆的春天

  我今年三十二岁,在美术博物馆工作,未婚。

  头发梳一个小髻,因为不想它妨碍我的工作。时时穿长裤与简单的毛衣,方便走动。

  我不化妆,不大说话,不常常笑。紧张的时候抽枝烟,习惯喝热茶,时时工作逾时。

  我知道他们叫我什么。

  他们叫我老姑婆。

  我并不觉得这种绰号有什么恶意。人们凭他们的直觉创造昵称,同事个子小便叫他“矮仔”,大个子叫“高佬”。既然三十二足岁了,被称为老姑婆有什么稀奇。

  他们对我不坏,我不是难相处的女人,我合理的对待他们,他们也对我好。我自己不爱说话,并不禁止下属说笑。

  我辛劳的工作,我喜欢办公室,那是因为假期的家太冷静,但是当他们星期一迟到的时候,我很能谅解,从来不发一声。

  我的助手与女秘书对我的意见:

  “庄小姐如果打扮一下,还是很漂亮的。她的皮肤很好。”

  “她无异是个高贵的女性。”

  我听了微笑。

  任何事引不起老姑婆胸中的涟漪。

  日出日落我工作。

  开木箱取出古董,把它们钉进箱子寄出去,观赏新得的画,设计展览场地……这些都是我的责任。有时候要写信给其它国家的美术馆长,要求他们借出国宝,与他们商量每件作品的艺术价值,每每都能使我废寝忘餐。

  有时候也比较空闭,我与老馆长有聊天的时候。

  我说:“昨天我看电视上的学生有奖问答。主持人问布政司是谁,所有的初中生都能够回答,但是问到蒙娜莉莎是什么人的作品,他们都哑口无言。”

  老馆长笑问:“你是几岁听到达文西这名字的?”

  “我不记得。”我说:“孩提时期就知道了,我想我一生下来就认识这些名字。”我停一停,补充一句:“但是我可不知道布政司是什么爵士,上帝是公平的。”

  “你应该结婚。”老馆长说。

  “我知道。可是找不到对象,”我扬扬手,“每个人都说:庄,你应该降低要求。可是他们怎么会当我的要求很高呢?我只是尚未有机会认识‘他’。”

  馆长问我:“如果你一天到晚躲在美术博物馆中,他如何能找到你呢?”

  “他们说:如果有缘份的话,那人会来敲门。”我说。

  馆长自喉咙中发出牢骚,“别相信他们,你还年轻,应该出去喝酒跳舞看电影!”

  但是我没有时间。

  至少我不觉得与这些人出去会比耽在博物馆中更具意义。

  我能够在展览厅中把一次金石展望的图章每颗取出来细看——我的工作便是我的兴趣,我不觉得痛苦。

  近圣诞节的时候,天气转得很阴凉,我看得出女孩子们都为舞会而忙碌,而我更显得老僧入定一般。

  天黑得比较早,六七点已经亮路灯,常常在这个时间我还留在美术馆。

  美术馆进出是要门匙的,因为我们办公室中收着不少名贵的东西。

  这一日跟往日一般,我留得特别迟,在替一组瓷器编号目。

  忽然发觉有人站在我面前,我猛地抬起头来,只看到一大蓬胡髭,一刹间吓得跳起来。

  那个人开口:“对不起,我吓到你没有?门开着,所以我进来了,我有敲门,不过你没听见,真对不起。”

  我惊魂甫定,看看他。

  “这是现代美术馆?”他问。

  “这不是,”我有点气,“这是博物美术馆,现代美术馆是楼下一层,而且人人早已下班。”

  “啊。”他失望,“这么早?”

  我觉得与他在一起有种危机,我说:“我也要走了。”我停一停,“我要锁门。”

  “啊,”他看着我,“你为什么害怕?我看上去像歹徒吗?”

  “当然不。”我不想多搭讪,拿起手袋,一路急步走出去。

  陌生人跟在我身后走,真像追逐。

  等电梯到楼下,我才松一口气。

  “你有车吗?”他问我:“能载我一程顺风车?”他手中提着简便的行李。

  “我不认识你!”我拒他于千里之外。

  “老天,你认识廖约瑟吧?我不是坏人!”他嚷:“我想到廖约瑟家去!”

  廖约瑟是现代美术馆馆长。

  我犹疑一下说:“我陪你去打电话,如果廖馆长认识你,我就送你。”

  陌生人讽刺的说:“小心行得万年船。”

  我放下五角辅币,替他接通了电话。“约瑟,我是庄,有人找你,是,你等等—”我把话筒交给他。

  陌生人接过电话,与约瑟大说一轮法语,慷慨激昂,不外是埋怨他在我这里得到的待遇。然后他把话筒还给我。

  约瑟的声音,“庄,他不是坏人,你把他送到我家来,有重赏。”

  “得了。”我挂了公众电话。

  我做一个叫他上车的姿势,把陌生人接到约瑟家。

  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

  约瑟站在门口等我们。

  “庄,你也进来吧,我们做了丰富的菜式。”他说。

  我说:“晚了,要回去休息。”

  约瑟耸耸肩,“谢谢你,庄,明天见。”

  “明天见。”我说。

  我瞥一眼陌生人,长发一大蓬胡髭,双眼倒是炯炯有神,可惜衣衫不整,我摇摇头,约瑟专门就是会与这些艺术家打交道,真叫我弄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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