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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page 14 作者:亦舒

  我俩渡过许多黑暗的日子:他在公司里受了气,回来倾诉,我劝解他,他便并着一口气去找更好的事情,因此我们决定暂时不要孩子,一拖便这些年。人就是这样,不稳定的时候但求稳定,稳定的时候又求变化。

  一日下班回家,比往日早了点,很意外,一开门便看见李德明的外套搭在沙发上。

  随即听到书房中有人谈话,是咪咪与李德明的声音。

  咪咪正说—“他太年轻,又不懂事,与他约会,非常乏味。”这是在说保罗,可怜的保罗。

  李德明说:“你总要给他机……我们总不能介绍老头子给你呀。”笑。

  我很气,他对我,从来没有这样谈笑风生过。

  我用力敲敲房门,“我回来了!”免得再听下去。

  咪咪推门出来,大约我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她很快的醒觉,当下无语,回客房去。

  我还没开口,李德明便说:“你这是怎么了?恁地小家子气,回到家来板着一张脸,什么意思?难道我与你小堂妹在书房里说几句话便会说出毛病来不成?你又不是没知识的乡下女人,你的联想力也太丰富了!”

  我为之气结。

  可是又想不出有什么言语可以驳倒他。

  我泄了气,于是说:“如果你爱我,就免做这类令我生气的事。”

  李德明不卖账,“这是另外一回事,三十多岁的女人,对人对事都得当心点,

  咪咪明儿回了家,把你这个笑话传出去,叫我怎么做人?”

  我狠狠地说:“你就是不肯纵容我一点,你不能做人,跟我离婚好了。”

  “幼稚!”李德明吼叫,“不可救药。”

  咪咪来敲门,“是为我吵架吗?”

  “不是,”李德明说,“是为了这个愚蠢的女人。”

  我说:“有外人在,静一点。”

  李德明不出声了。

  咪咪说:“如果是为我——”

  李德明死要面子,“不是为你。”

  咪咪说:“不是为我,我也要动身走了,父母已替我寄了机票来。”

  “几时走?”我并不打算挽留她。

  “下星期一。”她说,“还有三天。”咪咪微笑,“也足足住了三个月。”

  “也一定住腻了吧?”我问:“我帮你收拾一下,顺便买些纪念品带回家去。”

  “谢谢。”咪咪说着退出书房。

  李德明说:“我不会原谅你。”

  “她是我家的亲戚,要笑也笑我,笑不到你身上。”

  “你太无稽。”李德明说:“既然你怀疑我的人格,更不应与我在一起。”

  “你是不是想离婚?”

  “我没有空跟你胡闹。”

  事后我觉得很羞傀,不该因为这样一件小小事而伤多年和气,因此对咪咪益发客气起来。

  那个保罗常在我们家进进出出,充作观音兵,每个女孩子身边都有这样的一个人,次数来得多了,就像自己人一样。

  他是个长得很清秀的男孩于,家境也好,常常开着家里的车子来接咪咪。

  直到咪咪动身的前一日,李德明的气尚没消。

  他说:“我要是喜欢小女孩,学校里不知有多少,早就出事了,我教了十年的书!侮辱!整件事对我是侮辱。”

  我忍耐着不出声,也许是我多疑,但我得保护自己,社会不能因我读过大学而觉得我应该大方地把丈夫让出去照顾其它女人。

  我觉得我做得对。

  送飞机之前,我们约好在机场餐厅等,我自公司赶到的时候,保罗已经到了,但不见咪咪与李德明,打电话到家去,他们已经出来了没有人接听。

  我很紧张,对保罗笑道:“你瞧,我丈夫与我堂妹私奔了。”

  保罗笑。

  “你很失望吧,”我说:“竟没有送到女朋友的飞机。”

  保罗很出乎我意料的说:“什么?女朋友?咪咪只是我普通的朋友,不是女朋友,她太小太不懂事,我不能想象有那么一个女朋友。”

  我诧异,“那么你老在我们家干什么?走得那么勤。”

  “我不是为了她。”他含羞地说。

  我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不是为了我就是为了李德明,那我情愿是我。

  我指着胸口问:“为我?”

  他点点头。

  “天啊,”我惨叫一声,“我已是个老太婆了。”

  他微笑,“你这份自嘲正是我最欣赏的地方。”

  我呆呆地看着他,心中忍不住欢呼一声,该死的李德明,他以为老婆踏入中年,就可供他随意侮辱,他没有想到有后生小子看中了我,哈,可轮到他提心吊胆了吧。

  但是良知告诉我,这个玩笑开不得,我连忙对保罗说,“你误会了,我其实是个最平常的家庭主妇,你看错人了,我怎么会适合你?”

  正在这个时候,李德明替咪咪挽着箱子,匆匆赶到。

  咪咪说:“对不起,塞车,我们其实一早就出门了。”

  因为我心中有鬼,所以也不去追究他俩,只好全盘信任他们,把咪咪送上飞机,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李德明说:“你现在开心了,可以睡得着了?”

  我不去理他,心中忐忑然,想到今天下午保罗对我说过的话,他是真有那个意思,还是纯净开玩笑?

  我觉得有点安慰。或者在丈夫心中,我是老了,不再新鲜,但在别人眼里,我至少还值得开玩笑。

  第二天,我又是一个充满信心的女人,三十几岁了,我告诉自己,但世界十大最有魅力的女人都超过三十五岁。

  我不会阿Q到那个地步,继而联想到每个中年女人都具魅力,包括自己在内,但这项事实未尝不是一宗鼓励,我会记住。

  我去洗头店修好头发,继而到时装店去买了几件时髦的衣袋,两双凉鞋,一些新的化妆品,从新修饰自己。

  镜子中的我是整齐得多了。

  同事们见到我笑道:“好漂亮。”

  我说:“这是李太太最后的春天。”

  大家笑。

  李德明也发觉我那份轻快,从报纸下探出头来问:“怎么?流行白色吗?最近老见你穿白色,倒是很清爽。”

  “谢谢你。”我说。

  “当心把咱们欧洲之游也穿掉。”他始终是狗口没有象牙。

  那天晚上,我接到保罗的电话,他说:“我想约你出来喝杯咖啡。”

  “不可以。”

  “我明天到你校门口去等你。”

  “喂——”

  他已经挂掉电话。

  李德明问:“那人是谁?”

  我故意不瞒他,“保罗。”

  “咪咪已经走了,他还打电话来干吗?”

  我赌气说:“我就算是死人,他想与死人说几句话,不行吗?”

  “神经病!”他说。

  “我在你眼中,就是一个十三点?”

  “太太,人要脚踏实地,我们是中年人了。”

  第二天临放学之前,我颇紧张了一阵,随即讪笑自己,保罗这孩子,怕不是认真的。但是当我捧着一迭书散步到校门口,看见他站在影树下等我。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白衣白裤,非常活泼。

  我走近他,他自我手中接过那迭书。

  我对他说;“你真来了?我再与你说一声,你这样做是不会有结果的。”

  “是因为你爱李先生?”他问。

  我承认:“是的,我以前一直不知道我爱他,我以为我们在一起只是为了互相需要,可是最近咪咪出现,我出乎意料之外的妒忌,我终于明白我自己的心。”

  “那么我是没希望了?”保罗耸耸肩。

  “你根本不应动这个念头,玩火者终久要被火焚,你要当心。”

  保罗说:“我喜欢你。”

  “你只是喜欢成熟的女人,但年纪大的女人一样有苦恼有心事,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十全的人,你记住这一点。”

  “我是否不正常?”保罗苦恼的问我。

  “不不,这并非不正常,这是人的常性,也许等你五十岁的时候,你又觉得十七岁的小女孩十分青春活泼可爱。”

  “我们是否可以去喝杯咖啡?”他问。

  “当然可以,但请你先答应我,我俩的关系止于朋友与朋友。”

  “好的,我答应你。”保罗说。

  我拍拍他的肩膊。我希望他赞美我爱护我,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对一个孩子不公平。

  我们喝了咖啡,又吃了一个冰淇淋,然后回家。

  李德明板着面扎喝问我:“到哪里去了?等得菜都凉了,不守妇道,下了班到处晃。”

  我温和的笑,不与他争辩。

  李德明气鼓鼓的时候分外有趣。

  “告诉你,”他继续无理取闹,“你要是行差踏错,我把你斩成一截一截。”

  他吃醋了,好现象。

  保罗仍然与我通电话,他说他打算到美国度假,我提醒他,叫他顺便去看看咪咪。

  我们站在校门谈了一会儿,照例喝杯东西,便道别,各奔前程,这时候保罗己把我当一个长辈看待,我有点安慰。

  但李德明莫名其妙的炸起来。拍桌子大骂山门。

  他以为抓住我的小辫子,可以大兴问罪之师。

  “难怪呢,”他开始控诉我,“放了学老不见人影,我以为你跟谁在一起,原来是保罗!小孩子你也不放过?”

  “我觉得有亲切感,”我说:“我丈夫跟他同样的幼稚。”

  “你跟他去吃什么冰淇淋?你现在返老回童?”

  “你少管,我有我的自由。”

  “那么离婚好了,岂非更自由?”

  “你妒忌一个孩子?”我问李德明,“你妒忌他?”

  “笑话,他是个孩子?早就成人了,你能视咪咪为孩子吗?”

  “根本两回事!”

  “你频频约会他?怎么,对我厌倦了?”他一发不可收拾,“你当我是死人?人家看在眼内会怎么说?”

  “你想怎么样?”

  “以后不许见这个人。”他咆哮。

  “我根本没打算与他怎么样,”我说:“但我也有权拥有朋友。”

  “不准再见他。”

  “你是否在恐吓我?”

  “是,当心我杀了你。”

  “我口头上答应你有什么用?如果你不信任我,你始终会疑神疑鬼。”

  “我们去旅行,离开香港一段时期,我务使要你忘了这个人。”

  “到哪里去?”我瞠目而视。

  “巴哈马群岛,答里……越远越好。”

  “带一个黄脸婆去这种地方,岂非浪费——”?

  “我求求你,”他几乎声泪俱下,“离开那小子,离开他。”

  我发觉我与李德明是深爱对方的,我们可以白头偕老。我俩的生活太过平静幸福,以致有厌倦感,稍微有点风浪,时穷节乃现,马上知道对方的心事。

  我非常在乎他,而他也非常的在乎我。

  直到动身去巴哈马那一日,我都这么想。别以为我们夫妻俩幼稚,我们之间容不了第三者一点点的影子。

  那些“大方”的夫妻看法是不同的,他们的关系名存实亡,所以才能一只眼开另一只眼闭地各自活动,若无其事。

  我与李德明不一样,我们相爱。

  姊妹

  严家有两姊妹,  姊姊廿五,  妹妹十七。

  严伯母很急于要把这两位小姐推销出去。正如张爱玲所说:嫁女儿,第一个最蘑菇,以后就方便,一个跟着一个,姊姊为妹妹物色妹夫,是天经地义的事。

  因为我也算是个够资格的人选,因此暑假回来,马上被严伯父伯母请去吃饭洗尘。

  我身上一点尘也没有。但是白白大嚼一顿,又有妙龄少女作陪,何乐而不为?

  严大小姐叫郁芳,  二小姐叫俊秀,都是出色人物。就算是他们两人的名字,也是平凡之中带点特别的味道,我相当欣赏。

  姊姊很大方活泼,相当骄傲,虽然严太太屡次以眼色制止她,她还是直爽地有一句说一句,绝不饶放任何人。

  那夜她说:“去……看电影的时候,瞧到‘阿嘉泰’的预告,那个男人问:‘阿嘉泰谁?’我说:‘还有阿嘉泰谁?阿嘉泰姬斯蒂呀,英国侦探琼瑶而已,’可是他瞪大眼睛,一片空白。倒是吓得我半死。”

  严太太忍不住:“郁芳!”郁芳向我眨眨眼。

  我微笑不语,心中倒是很赞许这位大小姐,觉得她这一号人物适合做朋友。男女之间最好建立在朋友关系上。很少遇见这么豪爽的女孩子。

  也难怪她,大学刚刚毕业.学的又是顶尖科学,眼角中那份冷冷的神色,不知吓走过多少男生。

  她妹妹俊秀就不象她,面孔晒得红红的,皮肤细滑得看不到一个毛孔,有种娇慵相,不说话,老是看着人笑,年纪很轻,还没成型,我没有把她放在考虑范围内。

  吃完饭我与郁芳说:“我明天上午打电话给你。”

  “好。”她点点头,“上午我在家。”

  我笑说:“不过如果你说不出《夜未央》与《大盖士比》的作者是谁,我不请你看电影。”

  “我,那个,那个是美国依达。”她哈哈笑起来。

  我也笑。

  俊秀向我横一眼,秋波流动,我心中一动。

  回到家中,妈妈坐在沙发上,一边剥水果一边对严氏姊妹评头论足。

  我笑:“妈,别批评别人,我怕别人也批评我,严氏夫妇不知在说我什么呢。”

  妈妈并不理睬我,她说:“郁芳太恃才傲物,那张嘴巴实在可怕,我吃不消。”

  爸说:“有什么不好?人家不知多能干。”

  妈:“女孩子家。”

  爸:“现在同工同酬,女孩子既然做男人的工作,为什么不能说男孩子的话?”

  妈:“看样子你是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她赌气。

  爸:“你能把严家大小姐当死蟹?香港还有活蟹吗?我不管,我只想儿子快快结婚,媳妇快快替我生大胖孩子。”

  妈;“你急啥?”

  “你又不急吗?”爸反问。

  “我当然急,”妈妈象斗败了的公鸡,“我看到别人到幼稚园去接孙子放学,搂搂抱抱、亲亲热热,简直悲从中来。”

  我目停口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孙子有什么用?”我问:“为什么每个老人家都迷信孙子?”

  爸静很久。

  他说:“我年轻时也不明白,生下你之后,儿子,我才发现生命的奇妙,你是我与你母亲的结晶,虽不比旁人强,也不比旁人差。可是你是我们的,终于有一日,当我离开世界,我虽死犹生,你会活下去,你身体中流着我的血,继续挑战生活。至于孙子,是更进一步的保障——你明白吗?”

  “我还是不明白,”我笑,“生命不应如此狭义——所有人类都流着同样的血,何必分彼此?”

  妈妈说:“你跟儿子说这些有什么用?他怎么会明白?”

  我说:“我明天打电话给郁芳。”

  “我看是二小姐好。”妈妈说:“娇滴滴的。”

  “二小姐太小。”爸说:“人家还是孩子。大小姐最好,两个人都大学毕业,各有高尚职业。”

  妈说:“说也是,我喜欢知识份子媳妇,一家都正正经经。有种小家子气父母,一生五六个,有哪家瘟生来追求最大的女儿,弟妹都跟出去免费吃饭看戏,你想想,婚后那还得了?吃穷姊夫。”

  我说:“如果那姊夫愿意,何必替旁人他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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