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在九个半月之际迈开第一步。
夏季,炎热,因家他只穿一点点衣裳,小手小腿一节节,会在下班时分坐在门口等维清下班回来,听到锁匙响已经雀跃。
一切都美满得不似真的。
当一件事美满得不像真的时候,通常它不是真的。
一日下午,段律师忽然有电话来。
“我马上到府上来,有急事。”
“什麽事?”
“孩子的生父出现。”
“什么!”
“他要告我们索还婴儿。”
“不可能!”
“自然不可能,我这就来与你们商量大计。”
维清紧张得走油,“官司打到枢密院我都不会放弃马可。”
“我明白。”
段律师来了。
“自认生父的男子说他完全对女友怀孕不知情,女友统共把这件事瞒着地,他们分手之际她也未曾提及,後来,他听人说女子曾诞下一子,於是开始追溯婴儿去向,终於找出结果,此刻,他要求验血,领回亲子。”
维清与马可已培养出感情,只觉此事如晴天霹雳,抱起婴儿,紧紧搂在怀中,心如刀割,气忿不已。
徐日权过来说:“维清,你放心,小波折而已。”
维清哽咽,“明明是他们不要的孩子--”“那男子才廿岁出头,新移民,只有一份仅够糊口的工作,自身难保,怎麽同我们打官司,不外到法律援助处找一个人问一问法律程序,不知受什麽人教唆,”段律师冷笑一声,“我会奉陪到底。”
维清一愣,看着段律师。
她第一次听到老友语气凌人,一定是他代她不值,所以口气才会变得不耐烦。
接着徐日权也说:“把那人的底子查一查,在何处工作,老板是谁,叫他做人小心点。”
维清知道他们都是为了她与马可,但--“日权,我们行事要公平。”
日权满面笑容转过头来对妻子说:“你早点休息,明天不是要替孩子报名读幼儿班吗?”
段律师也哈哈笑,“竞争激烈,一生出就得报名了。”
那一夜,维清没有睡好,不知怎地,她一直听见耳畔有段律师冷笑的声音。
第二天下午,维清照常忙大学里工作,抽空拨电话回家,听过马可笑声,刚略为安心,传达员来通报:“沈教授,有一位刘先生找你。”
维清颇为意外,走到会客室,只见一名衣着朴素的年轻人坐在那里等她,一见她,马上站起来。
维清客套地问:“你是哪一位?”
年轻人答:“我叫刘乃斌,沈教授,我是你家领养儿的生父。”
维清不语,半晌才说:“你何以那麽肯定?”
那年轻人显然也十分沉着,“你说呢,沈教授?”
他一双眼睛像极了马可。
“沈教授,你允许孩子验血核对去氧核糖核酸吗?”
“请坐,我们谈谈你怎麽会与女友分开。”
“我俩均是新移民,在家乡也是受过教育的大学生,她念英语,我读化工,我们真心相爱,本打算结婚,可是环境变迁,误会重生,感情破裂,终於各行各路。”
这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维清轻轻问:“是她贪慕虚荣的缘故吗?”
“不,是我没能给她安全感,她觉得与我在一起没有前途。”
维清不语。
“我从头到尾不知她怀孕,沈教授,孩子是我骨肉,可否归还给我?”他语气开始激动。
维清看着他,“首先,我想你了解,我领养儿童完全依照法律程序,我此刻与你对话,都是人情。”
刘乃斌沮丧,“是,在这商业都会中,富人都受法律保护。”
维清忍不住说:“错,本市法律制度十分完善公平。”
“是吗”,刘乃斌抬起头,“为什麽我今晨便接到解雇书?”
维清一怔,真没想到段律师办事如此迅速。
刘乃斌吁出一口气,用手托着额头,“沈教授,我知道你们条件胜我千倍万倍,可是,那婴儿确是我亲生。”
维清不语。
“沈教授,你是一个讲理的人,让我见孩子一面。”
维清轻轻问:“即使我把孩子还给你,你打算怎麽办?”
“沈教授,我当然打算把地抚养成人,不是每一个人都得在富裕家庭成长,穷人家孩子成年後也可以对社会有贡献,甚至成为成功人士。”
“可是你需外出工作,谁来照顾幼儿?”
“我的确雇不起褓姆,可是我可以把他领回乡下由我母亲抚养。”
维清看着这年轻人,“你是为了意气呢,还是真心为着孩子好?”
刘乃斌不语。
“失去工作可以另外找,本市有的是机会,你亦应继续进修功课,充实自身,寄望将来。”
“沈教授,你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做孩子的父亲。”
维清很坦诚,“正确。”
“但这是我的权利。”年轻人握紧拳头。
维清无所惧,“所以,你怎麽能说这个社会不公平。”
刘乃斌又一次泄了气。
维清温和地说:“回去吧。”
“沈教授,让我见见孩子。”
维清摇头,“对不起,尚未有证据证明那是你的孩子。”
“法律不外乎人情。”
维清看看时间,“我有事要办,刘先生,你请回。”
刘乃斌失望地走了。
维清低下头,她知道马可的确是他的孩子,两人面孔五官几乎一模一样。
回到家,徐日权说:“好消息,那人入境手续没办妥,颇有纰漏,我们或者可以把他驱逐出境。”
维清不以为然,“那不是移民局的工作吗?”
“维清,你别理,我自有主张。”
“你好像动了真气。”
“我徐某人在这个城市生活那么久,有身份有地位,总不能叫那样一个人来得了虎须去。”
维清凝视他,“你是猛兽吗,怎麽我不知道?”
徐日权笑笑,“我有保护妇孺的足够能力。”
“我觉得对方也是被害者。”
“是吗,维清,你们念文科的人就是有点伪善,他既是被害人,那麽,你会不会把孩子交还他?”
“当然不,孩子跟他会吃苦。”
“你看,那又何必婆婆妈妈。”
“可是日权,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只要迅速达到目的,用怎麽样的手法无所谓。”
“你不觉得残酷?”
徐日权不耐烦了,“维清,我一切依法办事,你不必多说了,马可已是我们徐家的孩子,将来会承继你我的成就及产业,这是铁定不移的事实。”
维清默默回到卧室。
褓姆抱着马可进来,“叫妈妈,叫妈妈。”
马可刚洗了操,身上一股清香,一团粉似可爱,维清伸手将他抱在怀里。
她总不能叫马可回到穷乡僻壤去,在那里,只有老人陪他捱粗糙的生活,也许连医疗与教育都成问题。
褓姆说:“明天要去做预防注射,请叫徐先生预备车子车夫。”
“他已经知道了。”
“少不免又得发一两天烧呢。”
维清心想,不,她不会把马可归还刘乃斌,可是,一定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处理此事。
第二天下午,传达员又来说:“沈教授,昨天那位刘先生又来了,一停一停,可要打发他走?”已看出他不受欢迎。
“不,”维清站起来,“我见他。”
刘乃斌已失去昨日的沉着,他一见维清便说:“我决定与恶势力周旋到底。”
维清既好气又好笑,“刘先生,我与外子都只是中层受薪阶级,并无任何势力。”
他悲忿地问:“那麽,警方为什麽传我问话?”
维清忽然温和地说:“来,我带你去看孩子,他叫马可,已有七个多月大。”
刘乃斌一怔,“真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好心。”
维清看看天空,今天正是一个天朗气清行善的好日子。
维清载刘乃斌回家,一路上那年轻人一言不发,车子绕上半山,在中途已可以看到如画风景,整个海湾与市中心就在眼前。
车子停在一幢小洋房前,尚未按铃,女佣已前来开门,满面笑容,欢迎女主人回家。
穿过白色的厅堂,来到二楼起座间,褓姆与婴儿正在享受下午茶。
马可一见妈妈,笑颜逐开,立刻示意要抱,他穿着雪白的小衣服小鞋袜,活泼地舞动双臂,嘴里波波作声。
维清对刘乃斌说:“你抱他。”
刘伸出手,婴儿不认得他,见他是穿黑衣的陌生人,哭了。
维清把马可搂在怀中,“请来参观马可的起居室。”
那间房间并不小,光洁的大窗户对着海,一式小小四五件家具,舒适精致,浴室裹白毛巾成叠随时应用,玩具都陈列在架子上。
维清说:“我们也喝杯茶吧。”
两人坐下以後,维清叹口气说:“你若想索还马可,请依法律程序进行,不要再来找我,与我见面,反而会引起不便。”
刘乃斌不出声。
维清说:“这间屋子有了马可之後,不知添增多少欢笑。”她叹口气。
刘乃斌仍然禁声。
褓母过来请示:“我与孩子到园子里晒太阳。”
他们出去了。
维清招呼刘君,“喝杯茶。”
刘君却站起来,“我告辞了。”
维清不加勉强,“我送你。”
刘乃斌也没有拒绝。
车子快到市区的时候,刘乃斌忽然说:“我明白你会真心对马可好。”
“谢谢你。”
“可恨我不能给马可同样的生活条件。”
维清说:“物质并非生活全部,正如你说,贫苦人家亦会出人才,外子一生靠奖学金读书,又勤於半工读,曾经做得胃出血,白手兴家。”
刘乃斌发愣,“可是,你看,我与马可并无感情。”
“即使是父子之间的感情,亦需培养。”
刘乃斌疑惑,“你是鼓励我索还马可吗?”
维清摇摇头,“怎麽会,我只是公道地说出事实。”
“你真是善心人,你与你丈夫是两个人。”
“到了。”维清把车子停下来。
“沈教授,祝我幸运。”
维清诚恳地说:“我谨祝你找到理想的工作及伴侣。”
他下了车,很快在茫茫人海中消失。
过了几天,徐日权同妻子说,“那人忽然弃权,不再与我们争马可了。”
维清满心喜悦,“那多好。”
“可能是太知道不自量力了。”
维清不予置评。
“段律师说,在外国,他或许还有一丝机会,可是,我还是得防着这件事会再发生,维清,我们移民好不好?”
“啊,移到什么地方去?”
“旧金山,温哥华,让马可安然长大。”
“可以考虑,到他生父母一辈子去不到的地方,我们就不会受到骚扰。”
徐日权看看妻子,“维清,为何出言讽刺?”
“日权,对待弱小,不必全力出击。”
“妇人之仁。”
“日权,你在未名成利就之前,也曾经得到好心人拔刀相助,此刻何故心肠如铁?”
“我早已十倍报答了善待我的各式人等。”
维清叹口气,“你变了。”
徐日权搔头皮,“谁敢不跟着时代节拍亦步亦趋?”
维清又叹一口气,“是,”她忽然累了,“你说得对,生活从来不简单。”
“休息吧,这阵子你叫那人骚扰得精疲力荆”谁说不是。
那年轻人只知道争取个人权益,而没考虑需负的责任。
可是维清同情他,每个人都应得到一个解释,维清最妥善的解释便是把他带到家中看马可。
她已作出最坏的打算,一定要讨还的话,尽管依法进行吧。
半夜醒来,到厨房取水喝,碰见徐日权在吃点心。
“还没睡?
徐日权轻轻说:“我在检讨自己。”
维清诧异,“那真是难得的。”
“我太心急,忙着要保护你同马可,巴不得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维清把手搁在丈夫肩膀上。
“出手可能是重了一点。”
“你愿意帮助这个人站起来吗?”
“待我考虑,即使做,也不能让他知道幕後是谁。”
那还不容易,那是徐日权的拿手好戏。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放下官司?”
维清说:“假设他是生父,他会希望孩子生活好过,或者,他觉得马可的养父母待他不薄,暂居他家,可能只有好处。”
“啊,”徐日权奇道:“是谁这样启发了他?”
“他是知识分子,他自己会明白。”
“一切为着马可。”
“是,你若爱一个人,你会替他着想。”
挖角
宇宙机构向丽晶制衣挖角已成惯例,丽晶世代做制衣,非用人不可,不得不栽培人材,宇宙属下十多间附属公司,制衣厂不过是其中一瓣,万一折本,大可由其他地方盈利补上,根本不伤脾胃。
宇宙一见谁在丽晶冒出头来,就伸手来摘成熟果子,手段高卓,大约本着商业都会“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的信条,一百万年薪不够?两百万,再犹疑,立刻加精美宿舍一幢,於是丽晶人才走了一个又一个。
丽晶的东家荣伟然气极反笑,“承蒙宇宙机构看得起我”,两家渐渐不来往,即使在商场见面,也板着面孔。
宇宙老板刘桂忠这样对他儿子柱华说:“荣某一辈子只好做个小生意人,伙计跑来跑去,闲事耳,何必小器。
柱华沉吟,“也许,我们也可以栽培人才。”
“那是很花费时间精力的一件事,万一有出色人才,人家出多一倍薪水,立刻挖走,商场如战场,当然拣容易的来做。”
刘柱华笑了,“那就不能怪荣叔生气。”
“你还称他荣叔?我们都没来往了。”
“怎麽没来往,敝公司人事部一天到晚打电话给丽晶的出色人才。”
“柱华,你是不赞成我的做法吧。”
“不,父亲,正如你说,做生意好比打仗,只是,历年自丽晶过来的设计师,到了宇宙这边,好似无甚发挥。”
“你讲得对,不知怎地,在丽晶他们明明才华扬溢,到了我们这里,可以说一点作为也没有,多麽奇怪。”
“谈合同之际精明得不得了,讨价还价,连汽油是否由公司付帐都要讲清楚,结果也不能为宇宙效力。”
“所以丽晶仍然站得住脚呀。”
刘柱华说:“父亲,丽晶这个设计,一季之内连内地共卖了五万打。”
“我不相信!”
“请过目。”
刘桂忠取过图样一看,只见模特儿身上穿的是一条薄雪纺吊带裙罩在件小小棉T恤外,裙与衫上印着同样的大玫瑰花。
“很别致,但也不是独步单方。”
“可是丽晶售价是一般女孩子可以负担,而且品质优良,可穿两季以上。”
“谁是这件时装的幕後主持人?”
刘柱华有点犹疑,“是一个叫王万芳的女孩子。”
知子莫若父,刘桂忠问:“性格很特别?”
“嗯,宇宙打过去的电话,她既不听又不回。”
“呵,那麽厉害,你想她过档到宇宙来?”
“不,我很欣赏她,想舆她见个面。”
刘柱忠讶异,“普通社交,缘何拒绝?”
“也许对宇宙一点好感也无。”
“咄,行家来往又不同恋爱!”
刘柱华微微笑。
他父亲的世界多简单可爱。
柱华手头上其实已经有王万芳的资料:她是家中独女,父母离异,家境小康,毕业於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纺织设计系,一年前加入丽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