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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夜 page 2 作者:亦舒

  志康摊摊手,“为什么?”

  “一个女孩子在这么复杂的圈子里混,的确十分傍徨凄清,一时提不起勇气,

  便想到逃避,最好办法便是暂时麻醉一下。”

  “叫什麽名字?”

  “姚景英,歌星。”

  “是可造之才吗?”

  “可打八十五分。”

  “那就帮帮她忙,添多十五分。”

  “那姚景英走运了。”

  “老张,你一张嘴也越来越油滑。”

  老张不服气.“咄,敝出版社要捧一个人,轻而易举。”

  不可有这种想法,恶霸地痞都是这样开头的。

  “志康你一直谦厚。”

  志康笑,行内不晓得多少人认为他嚣张跋扈。

  有人来叫老张。

  志康跟着过去看。

  那女孩秀发如云,穿件低胸衬衫,懒洋洋躺在旧报堆上,一看,就知道是模仿

  五十年代艳星珍罗素在不法之徒一片中造型。

  志康笑了笑。

  那女孩耳聪目明,已知道志康是什么人,飞来一烟眼色,志康朝她点点头。

  稍後,她站起来换衣服,走到志康身边问:“有香烟吗?”

  志康抬头,“我们写字楼禁烟。”

  那女孩尴尬地笑了。

  小小精致的脸,大眼睛,应该会受年轻人欢迎,志康轻轻说:“你要保养嗓子。”

  那女孩有点感动,“我嗓子不值钱。”

  “所以更要保养,以待来日成名时用。”

  女孩笑了,“多谢鼓励。”

  “去换衣服吧,别叫人等。”

  “是。”

  志康打了几个电话,看看时间差不多,便告别同事。

  他并没有回家,他把车子驶往丽琴家去。

  丽琴来开门,一脸诧异,“志康,你又来了?”

  客人已散,家务助理正在收拾地方。

  “真好,那些人终於走了。”

  丽琴既好气又好笑,“进来吧。”

  桌上尚有一角吃剩的蛋糕,志康用手拿着就吃,他问丽琴:“许了什麽愿?”

  “身体健康,众人爱惜我。”

  “没提到金钱吗?”

  “我又不做生意,且对物质欲望不大,要太多钱无用。”

  志康低下头,“你说得对。”

  “这几个小时,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打电话到你家又没人听。”

  “我在街上流浪。”

  “呵,有味道吗?”

  “十分惊险,差些叫人扒去荷包。”

  “里边可有我的照片?”

  “有,倘若落入小人手中,你我之事就不得不公开了。”

  丽琴笑,“客人都问你在什么地方,幸亏送来了礼物,否则太没面子。”她抚

  摸着脖子上的钻链。

  “面子重要吗?”志康问。

  “不,但有总比没有强。”丽琴已十分通透。

  “你寂寞吗?”

  “在你出现之前该刹那,的确非常寂寞。”

  “已经有那麽多朋友陪看你。”

  “志康,你知道那是不够的。”

  志康躺在沙发里,“人心的确最难侍候。”

  “你一来,我的心就踏实了,整晚都笑。”

  半晌没听见志康说什麽,探头去看他,发觉他已经睡着。

  丽琴取出毯子,替他盖上。

  女佣知趣说:“明天才吸尘吧。”

  丽琴点点头。

  片刻,女佣熄了灯休息。

  丽琴走到露台坐下。

  近来见志康的时间比较少,他即使来了,也似没有什么话好说,人又累,像今

  晚,索性睡着了。

  丽琴看着夜色不语,内心无限寂寞。

  他分明忘了她的生日,后来不知怎地想起来,又还不肯参加朋友为她举行的宴

  会。

  他越来越自我中心,他的世界只容得下附属品,却容不下伴侣。

  他已无暇尊重人。

  这时,对面不知有谁在练习小提琴,幽怨的琴声隐约传来。

  丽琴低头想:将来,即使结婚生子,也难保没有这样的寂寞夜晚吧。

  作弊

  徐柱华与周启才是同学,与苏万芳也是同学。

  不知怎地,那一年英伦大学经济系里,竟收了三位如此出色的华裔学生。

  这年轻的两男一女不但学业优秀,相貌身段也一流,人以类聚,三个人常常在一起。

  但是,若果与他们相处久了,就会知道,三个年轻人的背境绝不相同。

  徐柱华是富家子,家里做证券生意,人没到,房子汽车及家务助理先派了来,他住在宽敞舒适的三房公寓里,距离校舍不过步行二十分钟或是五分钟车程。

  周启才就没有那麽幸运,他要工作三年半工读才储到足够学费到伦大读书,他住在宿舍里,与其他三位学生同房,用洗手间需长途跋涉到走廊底,同房其中一位中东学生大清早要跪拜真神,另一位爱练习梵哑铃,十分嘈吵。

  苏万芳的环境最差,她连宿舍都住不起,她住在外头老太太分租的房间,没有暖气设备,冬天在一只电暖管前取暖,课馀在唐人餐馆里做女侍赚外快。

  可是,这三个背境不一样的年轻人却建立了真正的友谊。

  徐柱华曾建议两位同学搬到他家中祝

  周启才笑笑说:“人贵自立。”

  苏万芳却说:“长贫难顾。”

  都婉拒了。

  徐柱华讪讪道:“何必狷介呢,真头巾气。”

  启才笑,“这是原则的底线:不可贪慕自己能力够不到的物质享受,应量力而为,自得其乐。”

  徐柱华说:“启才我就是最敬佩你这一点。”

  万芳笑,“我是个女子,更不可以轻举妄动,人言可畏。”

  过半晌,柱华轻轻说:“人家大不了说我在追求你。”

  两个男生,的确都对万芳有意思。

  柱华曾与启才说:“从来没见过那麽能吃苦的女孩,每朝六时风雨雪不改起身步行到学校图书馆温习功课,一放学立刻到唐人街做女侍,可是看上去仍然精神奕奕,秀丽动人。”

  启才附和,“一件白衬衫一条蓝布裤已经很漂亮。”

  “真有志气,人最重要是这一点志气,否则长得多美也不管用。”

  “我俩公平竞争?”启才郑重地问。

  柱华说:“你胜出的机会较大。”

  “胡说,你是富家子,人又大方和善,丝毫无骄矜之态,胜我多多。”

  “你才比我高分,启才,你功课最好,又乐於助人,你是教授的宝贝。”

  两个男生哈哈大笑起来。

  一年过去了,两年也过去了,柱华状态越来越勇,功课越来越好,家人陆续来同他打气,一位姐姐特地到伦敦住了三个月,天天为他做吃的,什麽龙虾粥、燕窝羹、西洋参炖鸡、蒸鲜鱼……柱华每次邀请同学一起来大快宴颐。

  启才逢请必到。

  万芳就比较忙,只来过一两次。

  柱华把食物盛在暖壶里带到学校给万芳。

  万芳垂着眼,“谢谢。”

  柱华问:“你有心事?”

  “有点气馁啦。”万芳眼红红。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三人变成诸葛亮,说来听听。”

  “家母病了。”

  “不是有你兄嫂照顾吗?”

  “可是心里老牵记着。”

  “要不要趁寒假回去探望伯母?”

  “水脚需要大笔费用。”

  “我同启才先替你垫一垫。”

  “那怎麽可以。”

  “将来可以还给我们。”

  万芳正考虑,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

  恶耗传来,她母亲病危。

  柱华立刻替她买了飞机票与启才送她到飞机常万芳没有哭,那日下雪,鹅毛飘落在她头上身上,无限凄美。

  柱华叮嘱说:“办完事,尽快回来归队,快大考了,切莫功亏一篑,等钱用,不要倔强,钱财身外物。”

  万芳一直点头。

  送完飞机,柱华同启才说:“真可怜,她母亲是名寡妇。”

  启才看柱华一眼,“你已吩咐人帮她办事?”

  “家父公司里自有闲人。”

  启才颔首,“有钱好办事。”

  柱华拍拍他背脊。

  启才心思慎密,买了电话卡给万芳带回去,着她每天打电话来报告事情发展。

  柱华十分感慨,“万芳一定感激你更多。”

  “我也这样希望。”启才笑。

  万芳的母亲在第三天就病逝,心脏衰歇,没有多大的痛苦。

  与兄嫂办完事之後,她就回来了。

  她瘦许多,人也变得十分沉默,郑重地向柱华与启才道谢。

  “两位,所欠人情与金钱,将来一定归还。”

  柱华稍微不悦,“如此耿耿於怀,岂非见外。”

  万芳流泪,是应该哭的,舒泄了只有好。

  启才说:“万芳,你且辞去餐馆工作,在柱华家小住,休养生息,挨大考完毕,才作打算。”

  这是个好主意。

  柱华说:“万芳,你尽管住下去,我会暂时搬到姐姐的公寓去,这次是我三姐送孩子来读书,要我陪她。”

  如此光明磊落,真是难得。

  万芳总算挤出一丝笑意。

  有些女子一辈子也碰不到一个那麽好的男子,现在却有两名优异生站在她面前,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大考完毕,万芳更为憔悴消瘦,不过这已是学业最後一年,放榜之後,当可回家找工作,届时,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那是个阴雨的下午,M教授忽然与系主任在课室出现。

  课室内廿多名学生均惊讶不已,知道有大事发生。

  M教授一贯沉着,  声音不高不低,郑重宣布:“各位同学,这一班内,有人考试作弊。”

  班里立刻引起一阵鼓噪,接着是面面相觑。

  “大学印刷房有技工贪图金钱上利益而出卖试卷,经过调查,校方查出问题出在这一班,你们总共二十二名同学,若不能提供线索,使作弊者落网,则唯有宣布你们全体不及格。”

  此言一出,众学生哗然。

  “太不公平了。”

  “三年心血,岂可毁於一旦。”

  “清白者众,望教授三思,切莫殃及无辜。”

  “那作弊者请速速自首,免得害人害己。”

  “真倒楣,快通知警方彻查!”

  “M教授咳嗽一声。

  同学又静下来

  “你们总会看到若干蛛丝马迹吧,速速举报,一星期为限。”

  “教授与主任一起离去。

  学生立刻分小组讨论

  马上有人说:“一定是外地学生,程度不够,好胜心强,还有,又财源充沛,作弊理由充份。

  “徐柱华站起来说;“这是恶意中伤,外地学生全力以赴,勤奋好学,岂用作弊!请你们检讨自己。”

  一位日本学生愤怒地说:“我简直不相信教授会鼓励我们互相举报。”

  “我看不顺眼这种作风!”

  “你想不想毕业?”

  大家议论纷纷,周启才已怕乱离开课室。

  他经过教务处往操场,忽然一扇门打开,有人叫他:“周先生,请进来一谈。”

  启才一抬头,看到的是M教授。

  他坦然无惧,“作弊的不是我。”

  教授含笑,“请进来。”

  启才只得进房坐下。

  M教授说:  “周君,你住宿舍,与三位同学同房,他们分别是中东人、韩国人与美国人,又与另两位华裔同学十分接近,有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启才措辞非常小心,“教授,我不大管别人的事。”

  教授沉默一会儿才说:“我不妨坦白地同你说,作弊人是外地学生。”

  启才大讶,“适才为什么不说明?好缩窄疑凶范围呀。”

  教授答:“校方并不是想有人举报他,而是希望他自己走出来。”

  “是,作为学生,应当有这样的廉耻。”

  教授叹口气,“周君,你请回吧。”

  启才忽然忍不住,说出心中话:“教授,人性弱点甚多,你一定会得到你要的人。”

  他离开教务处。

  回到宿舍,其余三位同学正在喝啤酒讨论刚才发生的事。

  “不会是周启才,他年年名列前茅,才不用作弊。”

  “会不会是徐柱华?周,他又有钱又疏爽,你说说看。”

  周启才大怒,“他父亲,他祖父都是本校经济系高材生,他用作弊?你们这些猪脑!”

  大家又说:“那也不是我们,我们四人日夜对着,还有什麽秘密?”

  日本人说:“我这次考试成绩自知平平,如果作弊,应拿甲等。”

  中东人沮丧,“若不能毕业,父亲会砍杀我。”

  “不会的,”周启才说:“那人会站出来。”

  “才怪,人是自私的多。”

  周启才叹口气,坐下来,捧着头。

  就在这个时候,美国人发话了,“周,你那漂亮的中国娃娃呢,她就不值得怀疑?”

  启才的心咚一跳。

  “听你说,她家里有事,精神恍惚,并且是个半工读生,你不怀疑她在压力下会走绝端?”

  “胡说!”

  “周,请你留意一下,不能为一个人害了整班同学。”

  “真的,你同她熟,你知道她首尾。”

  启才抬起头来,“她现在住在徐家。”

  真没想到他们还有管闲事的心倩,“嘎,她跟人跑了?”

  “不不不,”启才更正,“好从来不是我的女友。”

  “周,你要加把力呀。”

  “周,是不是因为徐柱华富有?”

  启才躺到床上去,不作声。

  慢慢,他的双目润湿了。

  “有钱真好,”同学犹自发表意见,“可享种种特权,天天开香槟,送礼物,女孩子很难不动心。”

  “嗳,中国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争点气把书读好,自然什麽都有。”

  “别高兴,你没听见教授要整我们?”

  “怎麽会碰到这样的劫数。”

  启才的眼泪落下来。

  真是,怎麽会碰到这样的劫数。

  第二天,他见到了徐柱华。

  柱华十分激动,大力拍着桌子,“不想毕业,就不会到大学来。”

  “你听到什麽消息没有?”

  柱华不响。

  启才叹口气,“我的三个同房怀疑万芳。”

  柱华一震。

  启才忍不住问:“尚有其他人觉得她有嫌疑?”

  柱华颔首,“她有作弊的理由。”

  “说来听听。”

  “她住在我家已有一个月,据家务助理说,考试前她从来没有温习功课,终日早出晚归,不知忙些什么。”

  启才抢着说:“万芳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她一向不爱在考试前夕温习。”

  “他们还说,万芳有非毕业不可的理由。”

  启才苦笑,“我也非毕业不可,我的家境平平,老父对我又有寄望。”

  柱华也说:“岂止你,我如不带张文凭回家,家里会经济封锁我。”

  “真要命。”

  柱华说:“我首次觉得生活有压力,这像不像住在秘密警察国家?你检举我,我检举你,为求自保,大家都去告密。”

  启才踱步,“我想对外公开此事。”

  “你说什麽?”

  “招待记者,申诉校方采取高压手段。”

  “千万不要冲动,我们都是砧板上的肉。”

  “才不是,我们都是大学生。”

  “毕不成业,我们什么都不是。”

  二人烦极了。

  过一会儿,大家又同时说:“万芳——”他们去看万芳。

  真没想到万芳在睡午觉。

  柱华问工人:“睡了多久?”

  “昨晚一整夜踱步,今晨六时许才睡,最近这几天都如此。”

  “胃口好吗?”

  “很差,吃不下,像是有心事,似受了什麽委屈,做梦老是叫‘我的,走开,走开’。”

  启才有点难过,目光不去与柱华接触。

  柱华走到书房,轻轻翻动书桌上的杂物。

  他忽然低声嚷:“看,两份试卷!”

  启才也吓一跳,但随即说:“也许她影印了一份打算寄返家去给人参考。”

  柱华说:“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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