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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应你 page 8 作者:亦舒

  九月七号开学,有均还有个多月假期。

  他整天陪著晚晴散步谈天,甚至唱歌。

  一日,他们试唱中国民歌,发觉没有一首可以唱出全首,但也是一种享受。「好一朵茉莉花——」唱不下去。

  「沙里洪巴哀,那里来的骆驼客」,一样结局。

  晚晴推他,「你会甚麽?」

  「我不擅唱歌。」

  晚晴说:「我也是。」可是声音非常动人。

  有均忽然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做甚麽职业。」

  「那有甚么重要,」晚晴微笑,「连将来都存疑,谈甚麽过去。」

  有均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但接著有太多事做,晚晴亲自陪他添置寒衣,替他整理行李,送他上内陆飞机。

  「祝你一帆风顺。」

  「周末我回来。」

  晚晴忽然落泪。

  「咦,这是甚么缘故?」

  有均紧紧拥抱她。

  那个周末,他没有回来,实在太多事要办,宿舍房间不理想,需要另觅居所,银行户口也得亲身办理,与母亲接头,叫她放心……

  待一切安顿,半个月已经过去。

  晚晴家的电话一宜打不通。

  下飞机立刻赶回大厦,奔上八楼。

  女佣人来开门,有均松一口气,一边走进去,一边喊「晚晴,晚晴。」

  室内陈设一丝不变,可是情影不再。

  女佣默默站在他身後。

  有均纳罕问:「人呢?」

  女佣张大嘴,「她没告诉你?」

  「告诉我甚么?」

  「她患胰脏癌已到末期,无法医治,她去了善终服务机构。」

  有均呆在当地,一股寒意自脚底缓缓升上,一直到头顶,他牙关交战。

  有均挣扎著问:「那机构在甚么地方?」

  「我不知道,她不肯说,她要静静走毕这一段路。」

  有均呆呆地站著,四肢麻木。

  「她没有告诉你?」女佣似不置信,「我以为你一直知道,所以才日夜陪她,令她欢笑。」

  「她有无留言?」

  「叫你好好读书,还有,这是一段录映带。」

  有均立刻放进机器播放,只见映像中的晚晴娇慵如昔,她轻轻说:「这首歌我会全首,」接著哼起来:「当你登上洛矶山脉,请大声呼叫……君还记得我否,君还记得我否」,唱完之後,她凄然笑了。

  录映带终止,有均痛哭。

  因为他有心病,是以没察觉她身体有病。

  女佣喃喃说:「我以为你一早知道,所以才对她那样好。」

  那可是你

  已经十分有凉意了,以淇才匆匆忙忙去置秋装。

  这种时候买衣服最吃亏,式样好颜色鲜的早已售清,却尚未减价,冬装又未上市,好不尴尬。

  售货员说:「甘太太,下次你打个电话来,我们送到府上给你试穿,岂不是更好。」

  以淇点点头。

  她胡乱买了三大包拎回家,将就着穿,女佣同她说:「太太,衣柜放不下了。」

  以淇想一想,「把前年去年的衣服捐到慈善机关去。」

  「是,我叫救世军来取。」

  她坐下来,佣人给她斟了」杯茶。

  以淇吁出一口气,整个暑假忙着安排孩子们度假补习,之前又得为他们准备考试,忙得团团转,她是甘家的总打杂,自装修到订飞机票都在她一个人身上,做得好,没功劳,否则,是她不周到。

  丈夫甘家荣这几年颇赚了一点钱,要求更加繁复,从是换房子换车换私立学校,以淇曾经想:几时把妻子也挨过,那才完成三步曲。

  幸亏一次经济衰退叫甘家荣收敛不少,他做生意的手法稳健,没多大损失,可是以后的盈利势必大幅减少,不得不沉着应付。

  忙罢一抬头,已经中秋。

  孩子们开了学,她才有自己时间。

  这几年,以淇一直学习法文,应付日常会话,已绰绰有余,苦无练习机会,去年到巴黎度假,用法语点茶,甘家荣诧异:「他们倒是听得懂你说什么」,以淇不出声,其实,她发音标准,可用法语与学者谈论存在主义。

  甘家荣太忙了,买衣服给孩子,、水远不合尺寸,他不知道他们实际上有多大。

  物质生活丰盛的以淇心灵却无比寂寞,像所有良家妇女,她把情绪控制压抑得很好。

  星期三,是她独自到私人会所游泳的日子。

  那日泳罢,她换了衣服,准备跟司机去接放学,在门口,看到一辆红色小跑车。

  噫,这辆车子好不眼熟,唤起以淇记忆。

  她探头一看车牌,不禁呆住,VJS二五八,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这时司机唤她:「太太,时间到了。」

  以淇只得匆匆上车。

  VJS二五八是定方的车子呀,她记得再清楚没有了,这个旧车牌,怎么又会出现?

  可惜没有时闲!不能查个究竟。

  孩子们见到母亲来接,非常雀跃,乘机要求去吃冰淇淋,以淇说:「要补习呢,赶快回家是正经。」

  七岁的冠珠与六岁的冠球叽叽喳喳说个不休,把以淇的思绪自红色跑车扯了回来。

  她握紧了子女的手。

  又一个星期三,以淇自会所泳池出来,再见到那辆跑车停在最当眼处。

  她召管理员过来问话:「请问这辆车子属于谁?」

  管理员无奈苦笑,「甘太太,我也想知道,也许是某会员的客人吧,这里不准停车,可是又不好意思拖车。」

  以淇点点头。

  像是定方的作风,车子无论丢在甚么地方,至要紧方便,无比满洒。

  这当然不是他的车子。

  张定方已不在人世。

  以淇黯然低头。

  接着,她到宴会部去打点那晚请客的细节。

  甘家荣的亲戚自美国来度假,总得招呼一两次。

  以淇看过莱单,选了香槟,才离开会所,那辆小跑车已经开走。

  她怔怔问:「是你吗,定方,可是你?」

  甘家司机打开车门,「太太,冠球在学校摔伤膝头,我已接他到医务所。」

  「什么?」

  以淇匆匆赶到家庭医生处,幸亏冠球无大碍,但是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以淇轻轻对他说:「真男人不哭泣,男孩子长大了要照顾妻儿,怎么自己倒先哭起来?」

  冠球这才停止流泪,由司机抱着下楼。

  那天晚上,甘家荣宜接由办公室到会所,以淇与他会合,两人上演一场标准夫妻的好戏,应酬亲戚。

  以淇喝多了几杯。

  散席后满以为可以同车回家,谁知甘家荣说,“我还有点事。」

  事,什么事?

  问他也不会说,不如不问。

  晚风已经很凉冽,以淇拉紧披肩,走出宴会厅,又看到了那辆红车。

  酒气上涌,以淇忽然泪盈于睫,「定方。」她喃喃说。

  猛一抬头,看见树下站著一个穿礼服的年轻男子,正对着她笑。

  呵乌亮的头发,褐色皮肤,会笑的眼睛,高大身段,这不是张定方吗?

  以淇向他招手,「定方,」她追上去,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一跤摔在地。她觉得头先著地,咚地一声,金星乱冒。

  幸亏张定方赶过来扶起她,「以淇,以淇。」

  「定方,你看我多狼狈。」

  「我在这里,别怕。」

  以淇泪似泉涌,「定方,我不快乐。」

  「我明白,你放心,我会照顾你。」

  以淇闭上眼睛,心底有一丝清醒:定方,怎么会是你,你已经不在人间了。她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

  甘家荣站她身旁,「你没事了,以淇,医生说你随时可以回家。」

  以淇茫然问,「发生什么事?」

  「你喝多了一点,在停车场跌一跤,幸好司机扶起你,叫救护车,结果额头缝了两针。」

  「原来如此。」

  「以淇,以后小心点,报上会登出来。」

  「是,我知道。」

  「我回公司去了。」

  原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定方……她闭上眼睛。

  司机来接她,“太太,可幸没事。」

  「谢谢你。」

  司机连忙说:「应该的。」

  「昨晚,你扶起我的时候,有没有见到什么人?」

  司机摇头,「只得你一人,太太。」

  到家,以淇取来镜子一看,左额角上疤痕像第三条眼眉。

  在这个位置上,定方也有一条细长疤痕,因打架受伤得来。

  以淇耳畔彷佛传来母亲的恳求声:「无论如何不可与张定方在一起,他是个野孩子,性格不羁疏狂,读书成绩差,不务正业,他父亲又不喜欢他。」

  母亲坚决反对他们的会。

  「张定方生母是一个舞女,已经失宠,没有社会地位,以淇,你睁大眼睛看清楚。」

  以淇不管,晚上,趁父母睡了,沿水管爬下露台去见张定方,他用来接载她的,正是那辆红色的小跑车。

  他教会她跳舞、逃学、接吻。

  以淇睡眠不足,功课一落千丈,受父母严重责备,可是,她从来没有那样快乐过。

  与定方在开篷车内边听音乐边看一天繁星,她说:「定方,这一生我不会爱任何人出爱你更多。」

  她知道这是真的。

  然後,父亲得了癌症。

  医治了半年,坏细胞扩散,垂危时他仍不失尊严,非常镇定。

  他召女儿说话。

  「爸爸……」以淇哭了。

  「别流泪,我有足够节蓄,你们会生活无忧。」

  以淇伏在他身上。

  「以淇,爸爸有最后一个请求。」

  以淇抬起头来。

  「以淇,为你自己将来,我请求你,与张定方这个人断绝往来。」

  以淇抹乾眼泪,轻轻地说:「爸爸,我答应你。」

  她看到父亲露出安乐的微笑。

  接著的一段日子,她与家人帮父亲在生死线上挣扎。

  是这个人生中最大痛苦暂时驱逐了张定方的影子,少女的她遵守诺言,再也不与他通音讯。

  他打电话来,送信上门,在楼下呆等,以淇统统视若无睹,今日想来,真不知怎样会做得到。

  那个夏天,她瘦了十多磅,大眼睛有点呆,来回跑医院,但慈父终告不治。

  以淇觉得身体某一部价随父亲而去,又像被一只大手挖走了心脏,每夜惊醒,眼泪汨汨流下。

  回忆到这里,孩子放学回来了,依依膝下,无比亲热。

  这几年生活富裕,家里有两个工人,家务不劳以淇操心。

  她回到书房,打开锁着的抽屉,取出旧时的照片簿,还未翻阅,只觉头晕。

  她照镜子,吓一大跳,只见头脸都肿起来,她立刻致电医生。

  余窦珊医生是她老朋友,立刻自诊所赶至二看以淇,马上决定叫救护车。

  以淇*退不愿意,「我刚自医院出来。」

  「我怀疑你脑部有积水,需详加检查。」

  「孩子们——」

  「别担心,检查很快有结果,快叫甘家荣来。」

  以淇忽然微笑,“他有事,别去麻烦他。」

  她向孩子们交待一下,便跟余医生离去。

  以淇在半途已经呕吐起来,她闭着眼睛强忍痛苦。

  余医生先找到病床,然后才替她登记。

  以淇一躺下来,就听见有人叫她。

  她睁开眼睛,又看到张定方,他穿著白衬衫卡其裤,同当年一模一样。

  「定方,」她一点也不怕,「你还是那么年轻。」

  他微笑著走近她,“那是因为我辞世时只得廿二岁。」

  以淇怔怔地问:「你已不在人世了?」

  定方像是有点意外,「他们没告诉你?」

  以淇答:「我听说了,只是不相信。」

  「以淇,我今日来,是要带走你。」

  「我,」以淇发呆,「你要我跟你走?」

  「你一早就应跟我走。」

  「定方,我已婚,有两个孩子需要照顾。」

  「我以为在世上你最爱我。」

  「但是子女因我来到人间——」

  定方笑了,「你诸多藉口。」

  以淇落下泪来,「你仍然年轻英俊。」

  这时候,以淇忽然听见身边人声嘈杂,她怕定方会离去,抢著说:「定方,我有责任——」

  她听见余医生叫她:「以淇,马上替你做手术,以淇,醒醒,以淇。」

  以淇勉强睁开双眼,疲倦地说:「我过不了这关。」

  「以淇,振作一点。」

  「不必麻烦了。」

  「在这里签字。」

  「不。」

  「以淇,冠珠及冠球等你回家。」

  提到孩子,以淇混身颤抖,不由得握住笔签字。

  「你还得看着子女人大学以及结婚生子,这么早想开小差,没那么容易。」

  这时,有人气急败坏跑进来,「到底怎么一回事?」

  一听是甘家荣的声音,以淇只觉讨厌,她根本不需要他,她别转面孔。

  余医生告诉他:「在急症室一时没诊断出来,现在立刻做手术,放心,不是大事。」

  甘家荣说:「医生,请你尽力。」

  余医生这时忽然冷笑,「甘先生,你平时多关心一下妻子,就不用临急抱佛脚。」

  「我——」甘家荣语塞。

  “希望这次意外是当头棒喝,唤醒你的良知。」

  余医生的责备相当严厉,可是甘家荣并没有生气,他走到妻子身边,「以淇——」。

  以淇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她被推进手术室。

  以淇喃喃说:「定方,你带我走吧,生活真叫我烦厌,我后悔做了好女儿,父母不明白我的心,我应听从自己的心灵。」

  父亲去世後第二年,她认识了甘家荣,甘家家境、背景,以致籍贯都与她相似,母亲很喜欢他,乐于接受他,不久,以淇决定结婚。

  母亲笑说:「这我可放心了,你爸在天之灵也会觉得安慰。」

  以淇觉得安慰,她需要家人支持。

  婚后她用心地做一个好妻子,甘家荣承继了家族事业,生意蒸蒸日上。

  以淇却一天比一天寂寞。

  然后,她得到了这个叫她手足冰冷的消息。

  冠珠出生後,老同学叶嘉华来采诂她,说起旧时趣事。

  「真疯狂,跳舞到天明,你我总算年轻过。」

  以淇不作声。

  「你最乖,最听父母话,很快修心养性。」

  以淇张嘴,又合拢,绪于忍不住问:「张定方最近怎么样,仍然那样不羁?」

  嘉华睁大眼睛,错愕地掩住嘴,「你不知道?」

  以淇反问:「不知道什么?」

  「以淇,没人告诉过你?」

  以淇著着嘉华,「什么事?」

  「啊,以淇,定方知道你结婚,央求邓健欣陪他到你行礼的教堂门外,偷偷看你披着婚纱出来,健欣说他哭泣不已,过不多久,他驾著那辆红色跑车翻下山坡,车毁人亡。」

  以淇全身的血液似在脚底抽走,脸色苍白,耳畔嗡嗡响。

  「已经近一年了,你一直不知道,你没看报纸,那时你在欧洲度蜜月?」

  以淇不出声,刹那间她泪如泉涌,双手都掩不住。

  她的心已经不能再碎,只得死亡。

  「以淇,以淇。」

  她与嘉华紧紧拥抱。

  「以淇,不关依事,他一向狂野,又爱快车……」

  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以淇同余宝珊说不想再生养。

  余医生好言劝慰。

  「丈夫都不爱回家,孩子再多也没用。」

  「以淇,我替你医治这抑郁症。」

  服药一段时期后,以淇情绪略为改善,可是,她更加沉默。

  甘家荣回家,只看到一个秀丽的、淡淡的影子,一整个晚上说不上三句话,他觉得无趣,只得继续往外跑,结婚那么久,他似乎还未真正认识她,他糊涂了。

  昏迷中,以淇听见定方轻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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