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转身去忙别的工作。
李先生对著荷花池很久,雪虹耐心站在他身後,看到他一头黑发,却动弹不得,不禁无限感慨。
而她任雪虹,虽然穷,却有手有脚,值得庆幸,雪虹第一次觉得四肢健全竟是这么幸福。
李作荣忽然说话:「是一次交通意外。」
阿。
「刹那间改变了我的命运。」
雪虹内心恻然,却一声不响。
「回书房去吧。」
雪虹推善他回屋,由他领路,「向左转,从长窗进去,对了,当心窗帘。」像开车似。
雪虹到底年轻,忍不住笑了。
「会阅读吗?」
「可以。」
「随便读些甚么给我听。」
雪虹在书架子上抽出一本画册,一看,是本生物书籍,她翻到某一页,读起来。
「生物怎样分类?动物一共分二十多部门,其中主要的有原生动物如草履虫、变形虫,海绵动物,似海绵、腔肠动物,如海蜇、珊瑚……」
李作荣说:「多麽有趣。」
「还有扁形动物,像血吸虫,线形动物,像蛔虫。」
「人呢?」
「人是哺乳类动物。」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书房门边出现,「谈甚么,那麽高兴?」
李太太进来了。
才一点点时刻,她已经换了衣服妆扮,紫色的胭脂配橙红窄裙。
她闲闲坐下来,眼睛并没有看书丈夫,嘴裹却说:「李作荣,你看我对你多好,找到个小美人来替你推轮椅。」
雪虹不自在,可是想起管家叮嘱,只装作听不见。
李太太似笑非笑:「李作荣,你答应我的事,可一定要办到啊。」
这对夫妇好不奇怪。
只听得李作荣回答:「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做到。」
李太太仰著头笑起来,「那太好了。」
她忽然走近轮椅,恶作剧地按下一个钮,轮椅立刻打转。
她笑著走出书房。
雪虹非常震惊,急急接停轮椅,并且叫看护来照顾病人。
李作荣十分镇静,「不用了,我没事。」
雪虹不出声,内心气忿。
「我累了,送我回房间。」
一名看护已经迎上来接手,雪虹只得返宿舍梳洗。
她正想吃午饭,忽然管家的电话到了。
「李先生叫你一起午餐。」
她下楼去大宅,刚好看到李太太驾著一辆红色开篷跑车离去,她又换了衣服,穿著黑色皮外套,鲜红的指甲更加夺目。
这是一个不安於室的女子。
李作荣根本不能进食,他只能自管子吸收营养剂。
饭桌上放著精致的小菜,只得一双筷子。
雪虹觉得李太太应该陪他多一点。
李作荣彷佛明白她的心意,轻轻说:「对著我,她说吃不下舨。」
雪虹不以为然,她痛恨所有凉薄的人。
她肚子饿了,吃很多,添了两次饭。
饭後,她推他到电视机前,选择了历史节目。
看了一半,他问:「这场战争叫甚麽?」
「世纪初奠边府之役,越南大败法国,争取到独立。」
「你对历史很熟悉。」
「我不过读电视杂志中节目简介。」
李作荣笑了。
雪虹忍不住说:「法国人强马壮,兵力充沛,怎么会一败涂地。」
李作荣答:「轻敌。」
原来如此。
「告诉我关於你自己。」
雪虹只得说:「父亲是教师,早逝,兄嫂当家,母亲和我与他们同住。」「嗯,还算和睦吗?」
「世上很少真正融洽的家庭。」
李作荣嗯地一声。
雪虹立刻噤声,她实在讲太多了,再不住嘴,後果堪虞,她不再说话。
片刻看读来接李作荣去注射。
雪虹感慨万千。
偏厅里有一张荼几,上面放著许多银相架,都是李作荣在受伤之前拍摄,他高大英俊、神采飞扬,朋友全是名人,他们一起打球、出海、跳舞、饮宴……
今日,都不来了。
开头,一定全带著鲜花来慰问,轮流陪伴伤者,但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渐渐把他遗忘,只剩轮椅、水远忠诚。
管家走过看到她。
「雪虹,休息的时候到了,明早还有许多事做。」
「是。」
她速速回宿舍。
小小单人床非常舒适,差点睡过头。
天蒙亮,她忽然惊醒,匆匆梳洗,走到大宅。
顾姨正团团转,咦,是甚麽事叫她这老手为难?
看到雪虹,她说:「你来就好了。」
她拉著雪虹到二楼,才走近主卧室,已经听见摔东西的声音。
谁,雪虹吃一惊,莫非病人手脚可以活动了?
随即觉得没有可能,一定有别人在房里。
果然,李太太的声音传来:「口说无凭,你给我打个指模。」
声音冰冷,一点感情也无。
顾姨说:「雪虹,你进去看一看。」
她是新人,大不了丢掉工作,顾姨真聪明。
雪虹却见义勇为,毅然推开房门,走进主卧室。
只见睡房陈设一如医院,摆满仪器。
李太太大约刚回来,身上仍然穿著黑皮衣皮裤,手中拿著一叠文件,一脸怒气。
看到雪虹闯进,她吆喝:「谁叫你进来?出去!」
雪虹一个箭步走到李作荣身边。
可怜的他混身不能动弹,只有双眼可以转动,眼神震惊恐惧。
李太太的手放到驳到他喉头的氧气管上。
雪虹做了一件她不应做的事,她伸手把李太太的手格开。
那艳女大怒,伸手来打雪虹,雪虹来不及闪避,脸上狠狠著了一记。
还好,这时候看护已经急急赶到。
李太太转身离去。
雪虹也顾不得一边脸热辣辣发癌,松出一口气。
只听到李作荣说:「我要求看护廿四小时轮更。」
顾姨说:「是。」
「还有,请区律师来一趟。」
顾姨马上出去办事。
这时,李作荣才说:「谢谢你,雪虹。」
雪虹不出声。
她合力与看护把李作荣搬上轮椅。
看护替病人梳洗,雪虹到厨房斟杯咖啡喝。
顾姨迎上来说:「幸亏有你。」
雪虹忍不住问:「李太太要的最甚麽?」
顾姨笑了,「钱。」只一个字。
当然,不然,还有甚麽。
「为甚么不给她呢?」
「已经给她很多,不过,有人嗜赌,又有损友,还有其他癖好。」
「为著钱,不值得吵。」
顾陈讶异,「你这孩子好不天真。」
雪虹微笑,「所以一定做不长,会被轰走。」
顾姨欷嘘:「医生说,李先生的生命也已走到尽头。」
雪虹都猜得到。
「他的心肺已经千疮百孔。」
所以那个妻子那么急著要他签署文件。
女佣来报告:「区律师来了。」
管家急急出去,过一刻她差人来唤雪虹。
「李先生请你也来。」.
雪虹看到一身鲜红的李太太得意洋洋以胜利者姿势出现。
区律师轻轻代当事人宣:「我,李作荣,辞世後将一千万美元现钞,赠予雷翠云女士。」
李太太仰起头大笑。
区律师请顾姨及雪虹做见证人。
雷翠云正眼也不看丈夫一眼,她得偿所愿,头也不回的离去,她没有再回来,大宅清静许多,临终的人花钱买到最後的宁静,贵是贵了点,也付得起,无所谓。
雪虹仍然不多话,不过,那本生物妻成为好题材,每一篇内容都那麽有趣,她轻轻读出:「蜉游是朝生暮死的昆虫吗?这种说法,错,也对,蚌螺嘴部已经退化,不吃束西,早上变成的蜉游才活一天,可是幼虫在水里却生存两三年,这麽说来,生命又不是太短了。」
隔了一会儿,李作荣问雪虹:「你最希望得到甚麽?」
雪虹毫不犹疑答:「升学。」
「为甚麽?」
「学问终身享用,有本事,可以找到好工作,自力更生。」
「说得好。」
「可要再读一段? 「不必了,我想休息。」
日子过得根快,雪虹一直小心照顾李作荣。
一次,陪他出海,轮椅推到甲板上吹海风,那日,他的精神相当好。
「请握住我的手。」
雪虹轻轻握住他那双没有知觉的手。
「我的灵魂受肉体拘禁。」
雪虹不语。
「但根快会重获自由。」
甲板前端有阳光,雪虹把轮椅推到那个角落。
「你在我处服务了多久?」
「不知不觉已两个多月。」
李作荣含笑,「看到许多怪现象吧。」
不料雪虹答:「我甚麽也没看到。」
李作荣点点头,「下星期我会回到医院去。」
「为甚麽?」
「屋里设施不敷用,我需要多做一次手术。」
雪虹急道:「我陪你去。」
「那裹用不著你。」
雪虹颓然。
「我得辞退你了。」
「为甚么解雇我?我可以帮你看头看尾。」
「你不应做这些粗工。」
「我不介意。」
「倘若我有痊愈机会,再请你来工作。」
还有那样的机会吗,雪虹依依不舍。
第二天早上,管家给雪虹一只信封。
雪虹无奈,只得告辞。
管家说:「司机会送你回市区。」
雪虹连道别的机会也没有,便黯然离去。
回到家中,母亲兄嫂都没有问她去了甚麽地方,一看小小卧室,已经堆满杂物,看样子,这个家也不能久留了。
幸亏雪虹很快找到工作,重操故业,做接待员,早出晚归,低著头,少看家人古怪面色。
可是雪虹的脑海中一直浮现著在李宅经历的奇人奇事。
一日,上头忽然传她,雪虹忐忑地走进老板房间。
「请坐。」
雪虹坐下来。
老板和颜悦色,「雪虹你怎么不早说,原来李作荣是你表哥,我们是老朋友。」
表哥?
「他派人关照过,说你明年即往美国升学,想争取工作经验,故投考本公司,可是,做接待员岂非委屈。」
「呵,不怕不怕。」
「张小姐处有一助手空位,你去帮她吧,」他向对讲机吩咐数言,那张小姐立刻进来,把雪虹带走。
一句话,只凭有能力的人一句话,雪虹便脱了苦海。
隔一日,管家顾姨出现了。
「雪虹,还好吗?」
雪虹受宠若惊,「我刚想找你向李先生道谢。」
「你且坐下,我有话说。」
雪虹忽然醒悟,「李先生健康如何?」
顾姨没有回答,她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雪虹,你的愿望是升学?」
「是呀。」
「李先生愿意无条件资助你学习及生活费用。」
甚麽?雪虹霍一声站起来,泪盈於睫。
「雪虹,恭喜你如愿以偿,好好把握机会,我们会帮你物色适合学校以及选择学系,明年一月可以成行。」
雪虹声音颤抖,「为甚麽?」
顾姨微笑,「人与人之间讲缘份。」
「我想亲自向他道谢。」
顾姨黯然,「他已不愿见人。」
「手术结果如何?」
「手术失败,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啊。」
顾姨也十分沮丧,「世事有时真不公平。」
不过,她随即振作起来。
「雪虹,你好好学习。」。
她告辞了。
雪虹在工作岗位上学到许多,大部份同事对她忽然都变得诚心诚意,尤其是张小姐,完全没有私心,都叫雪虹感激。
离走之前,她把薪水全部交给母亲,家人的面色也缓和了。
「升学?奖学金?」兄嫂重现笑容,「去加州念管理科学?」
真像做梦一样,可是开学日期一天比一天接近,雪虹渐渐知道是事实。
同事替她办了一个欢送会,老板特地来参加,并且说:「雪虹,毕业返来有职位等著你。」
雪虹好不感激。
就在那天下午,顾姨又来了。
「雪虹,请你明早十时到李宅。」
宾虹兴奋,「可是李光生想见我?」
顾姨沉默一会儿,「李先生已经故世。」
雪虹头顶上浇了冰水,「甚麽时候的事?」
「上星期三。」
雪虹低下头。
「明日宣读遗嘱,李先生希望你在场。」
「是,顾姨。」
「司机会来接你。」
那天晚上,雪虹没有睡著。
她清晰听见母亲咳嗽声,兄嫂絮絮商量家事,以及邻居的犬吠声。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雪虹松口气,起身梳洗,到楼下等车子。
她又来到李宅,顾姨亲自来开门,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手。
书房里有几个人比雪虹早到,其中一位是李太太,雷翠雪女士。
她穿著鲜艳的湖水蓝套装,浓妆,得意洋洋,目中无人。
雪虹有点怕她,在门口找了一个位子坐下。
雷翠云抬起头来看了雪虹一眼,她早已忘了这女孩子是甚麽人,不以为意。
区律师咳嗽一声。
「今日,我宣读李作荣先生的遗嘱。」
雷翠云打断他:「先把一千万美元现钞给我。」
「雷女土」
「别噜嗦,」她嚣张到极点,「钱拿来!他答应过我。」
「请你先坐下。」
「咄,你命令我?」
眼看要吵架了,跟著雷女士来的律师说:「我的当事人有权先要求她的一份。」
区律师无奈,「好,我宣布李作荣於辞世後将一千万美元现钞,赠予雷翠云女士。」
雷女土大喝一声:「拿来!」
众人为之侧目。
谁知区律师点点头,「好,顾姨,麻烦你拿来。」
那该是一张银行本票吧,抑或,一只纸箱,里边全是现钞?
大家屏息等候。
连飞扬跋扈的雷翠云都暂时静了下来。
雪虹心中凄然,是甚么缘故,使雷翠云如此憎恨李?这里头一定有个原因,不足为外人道。
等了的五分钟,顾姨进来。
奇是苛在她手里捧著一大块砖头似东西,足有一尺半乘一尺半丁方,不算太重,灰朴朴,像巨型泥砖,她把那一大块东西放在书桌上。
区律师说:「雷女士,请过来须你的遗产。」
雷女土大怒,「开甚麽玩笑,这是甚麽东西?」
区律师忽然笑了。
众人面面相颅,不知葫芦里卖甚麽药。
「雷女士,这是你那一千万美金。」
「胡说八道!」
「一点不假,你过来验过,速速领了就走,我还得宣读遗嘱其他部份。」
电光石火问,雪虹已经明白了,她哎呀一声,忍不住也微笑起来。
可是雷翠云仍然糊涂,凶神恶煞般暴喝:「我的钱呢?」
区律师说:「这就是你的千万美金,李先生著人把钞票捣成纸浆,压制成纸砖,我保证里头足一千万,一元不差,他答应你的事全部做到了。」
是,李作荣答应付她一千万,可是,没说那一千万会以甚麽状态形式出现。
呵!李作荣大获全胜,可是,外人也永远不会明白,他为甚么如此憎恨雷翠云。
当时雷翠云脸色煞白,蹬蹬蹬边後三步,她喃喃道:「好,好,好。」
然後,跟著她的律师,头也不回的走了。
有人问:「那真是一千万吗?」
「千真万碓。」
「可以验得出来吗?」
「当然可以。」
雪虹也想问甚麽,却被顾姨制止,「你别理闲事,好好去读书,也就是回报了李先生的善意。」
李作荣真是一个讲得出做得到的人。
晚晴
大学公怖成绩,建筑系二年生郑有均被取销升级资格,换一句话说,他已被踢出校。
父母的震惊不能以笔墨形容。
全家都是优秀分子,郑家孩子是十顼全能:英语诺得像土生儿,中学起习法话,中文也会写读讲,又是运动好手,喜爱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