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我喜欢这首歌。”
连璧只得清唱两句。
甘绮丽鼓掌,“就唱这首,我喜欢你声音中隐隐无奈之意。”
连璧说:“这歌不适合在婚礼上唱。”
“为什么?”
连璧微笑,“有时,我们总得随俗。”
“那么唱‘爱你在心口难开’。”
连璧讶异,“这也是一首惆怅的歌。”
“我已经决定了,第二首是‘当时光逝去’。”
连璧不出声。
“第三首是‘如果爱你是错’。”
“甘小姐,前两首还勉强可以,这首万万不可。”
甘绮丽不悦,“是我的婚礼。”
“可是人家会以为歌手发疯,以后我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你好俗气。”
连璧失笑,“本来就是。”
越豪华越铺张的婚礼越是庸俗,不过连璧没有说出口罢了。
甘小姐说,“你这个人很有趣。”
连璧回敬一句:“你也是。”
“第三首唱什么?”
连璧答;“十二个永不。”
“也好,—直至十二个水不,我仍然深爱你。”
连璧凝视这个美丽的新娘子。
不知怎地,连璧觉得闪烁的钻冠及晶莹南洋珠装饰下的甘绮丽并不快乐。
怎么可能,一定是她多心了。
连璧轻轻唱出指定的三首歌。
甘小姐赞叹:“好嗓子。”
“谢谢。”
“应当大红大紫。”
连璧微笑,“可以生活已经满足。”
“是怎么样开始唱歌的?”
连璧很坦白,“家贫,来不及读书,急于找一门生计,碰巧表姐在乐团工作,由她介绍。”
“啊,生活浪漫吗?”
“我不是一个潇洒的人。”
甘绮题说:“请到花园来喝一杯茶。”
她脱下礼服,原来里头穿着T恤短裤。
这个新娘子真特别。
花园里搭着鸽灰色大帐篷,工作人员正在摆放台椅及布置花束。
甘绮丽轻轻说:“明天就结婚了。”
“恭喜。”
不料新娘反问:“喜从何来?”
连璧怔住,不敢搭腔。
甘绮丽挑张椅子坐下,斟茶给连璧。
连璧四顾说:“舞台在那边,背光。”
甘绮丽说:“这是一宗买卖婚姻。”
什么,百就银行的千金还需寻求买主?
连璧不相信双耳,于是瞪大眼睛。
甘绮题忽然笑了,“你我萍水相逢,无牵无挂,有话不妨直说,我也乐得出一口气,实不相瞒,我虽然姓甘,却是庶出,换句话说,我母亲不是大太太。”
连璧轻轻说:“你仍是甘小姐。”
“是二等小姐,上头还有两个姐姐。”
呵一家有一家的难处。
“她们金睛火眼那样留意我的一举一动。”
“真是生活中的荆棘。”
甘绮丽笑了“你很了解。”
没想到如此锦衣美食的人儿也有烦恼。
她的声音低下去:“所以我母亲一定要我争口气,非要我嫁到高家不可。”
连璧点点头。
嫁得好不纯是虚荣,日后生活省却多少辛劳,世上每个女子,不论丑妍年纪,都盼望拥有一位具经济能力,强壮的男伴。
“母亲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你很孝顺。”
“一半也是为自己,自幼看惯了白眼,一直想扬眉吐气,出人头地。”
连璧微笑,“那多好。”
“可是,”甘小姐忽然用悲痛的语气说:“我爱的是另外一个人。”
“什么?”
“我不爱高松基。”
连璧发呆。
“我爱的人叫宁子杉。”
连璧看着新娘子,不知如何回答。
花圃里有成群的蜜蜂嗡嗡地扑来扑去采蜜,不,甘绮丽不爱任何人,她最爱自己。
她低下了头,“我不开心。”
“那么,听从你的心。”
“我的心早遭摘除,被名利取代。”
连璧轻轻说:“那也没有什么好怨的了。”
她也笑了起来,“你说得对。”
正在这时,有位太太走了过来,一看就知道是绮丽的母亲。
她长得与女儿一模一样,只似大十来岁,化妆亮丽,衣饰名贵,身段保养一流。
她客气地打过招呼走开。
“我妈妈请了三百名客人。”
“你今晚记得早点睡,养足精神应付客人。”
甘绮丽却笑,“我今晚约了人呢。”
连璧看看表,“我要走了。”
“明天请准时。”
“一定,请放心。”
“下午我会把你的礼服送去。”
连璧颔首。
她驾着小车子离去。
什么人都有烦恼,连璧并不特别同情甘小姐。
论社会地位,她高她十倍,在世人眼中,一个是千金小姐,另一个是小歌女,势利人心里高下立分。
可是,连璧心中感喟,娶到这种没有贞节观的富家女,也不知是幸是不幸。
她的工作只是明日把歌唱好。
不但新娘要趁早休息,歌手亦需有职业道德,脸容枯槁,精神不振,令人望之生厌,对生计大有影响。
下午,礼服由管家送来了。
打开大盒子一看,连鞋子都在内,因是芭蕾舞鞋式样,大些小些无所谓,纱裙尺寸则刚刚好。
有钱好办事。
颜色式样划一比较好看,免得你红他绿,眼花瞭乱。
她不爱他还有什么关系?这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婚礼。
白色纱裙略带一丝淡紫,十分留神才看得出来,连璧把裙子挂起,一早睡觉。
经理人时常调侃她:“哪里有那么早睡的歌星。”
所以红不起来,连璧喜欢挪揄自己。
近年来收入其实不错,也薄有节蓄,她想上岸,结婚生子。
不致于不自量力到要找一个毫无缺点的对象,只要人品高尚,对她好,那便可以。
也有追求的人,她还在观望,连璧不能同不相爱的人结婚,然后在婚礼前夕对陌生人抱怨。
第二天七时正她就起来了。
甘家的社交秘书打电话来:“请早点来,我们会补车马费,太太紧张得不得了。”
“我明白。”
“谢谢你。”
她梳洗完毕,换上礼服,便驾车出门。
呵,一夜之间,婚礼场所已经准备好。
那么华丽动人,四处都是鲜花,香气扑鼻,十多尺的结婚蛋糕,香槟酒成箱拾进来,乐队正在演习,连璧立刻走到岗位上去。
领班与她一早认识,笑着说:“连璧,你也似新娘。”
连璧笑,“差远了。”
“是,你更美丽善良。”
调准了音乐,连璧唱起来。
看到有几个孩子跑来跑去,连璧叫他们上台,排成一行。
“来,帮姐姐伴唱。”
她教他们晃动右手食指,指点着唱:“你必需要记住这个:一个吻只是一个吻,一声叹息只是一声叹息,一切都留不住,因时光飞逝。”
小孩们获得重用,乐不可支,唱完之后,要求再来。
连璧再教他们款摆身体,煞有介事,客人都笑了。
有人大力鼓掌。
连璧一看,就知道是新郎。
他英俊高大,穿黑色礼服,襟前别一朵白色茶花。
连璧含笑招呼:“是高先生吧。”
他递一杯香槟给她。
连璧说:“现在不宜喝酒。”
他笑了,“喝香槟不论钟数。”
连璧坐下,“新娘呢。”
他耸耸肩,“可能已经起来,可能还没有。”
连璧心想: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完全不关心,多自由,多自在。
他做新郎,比做客人还轻松。
管家前来说:“连壁小姐请你进来。”
连璧进屋子里去。
图画室里放着一张长桌,上面密密麻麻搁着亲友送的礼物,毫无顾忌地陈列展览,连名贵的珠宝都打开盒子任人参观。
连璧啧啧称奇。
新娘子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请过来看这个。”
她已经穿戴妥当。
“哗,你真美。”连璧由衷地说。
“谢谢你。”她手中拿着一只丝绒首饰盒。
连璧过去一看,只见盒内是一串翡翠珠子,粒粒直径几达一寸,晶莹通透,像薄荷糖。
“高家送给我的,好不好看?”
连璧数一数,一共十八颗,她赞不绝口,“拥有一粒也够了。”
“你喜欢吗?”
“只道翡翠是老太太的首饰,没想到这样好看。”
“来,送你一颗,拿去镶坠子。”
“什么?”
甘绮题不知自什么地方取来一把小剪刀,一下子剪断翡翠珠练,拣出一颗,交给连璧。
连璧双手乱摇,没想到她那么任性,“不,不可,这珠子价值连城。”
可是甘绮丽把珠子塞在她手中,合上首饰盒,任意丢在桌上。
“世上只有真爱是无价宝,这种东西,扔到保险箱里,一年也不戴一次,我会叫人重新串过。”
连璧坚持不收。
“你太拘谨了。”
“对不起。”
管家过来,“小姐,牧师己到。”
新娘挽起裙裾,“来,我们结婚去。”
连璧骇笑。
宾客已经差不多到齐,宴会正式开始,这还不是晚宴,只是午餐茶聚,别出心裁,更加热闹。
连璧上台去唱歌。
一班年轻人热烈鼓掌。
连璧一时高兴,又唱了几首,大赠送。
礼成后,交换戒指,新娘子与新郎翩翩起舞,双方家长露出极之满意的神情。
他们知道新娘爱的是另外一个人吗?
连璧肚子饿了,在丰富的自助餐桌子上挑了蔬菜吃。
她找到一个静寂角落坐下。
一抬头,看到还有人。
“对不起,”体贴的她立刻站起,“打扰了。”
“不不,请坐。”
那年轻男子极富书卷气,斯文有礼。
连璧笑问:“为什么不去跳舞?”
“我快走了。”
“宴会才开始。”
他双手插在口袋中,但笑不语。
电光石火之间,连璧知道他是谁了。
“你是宁子彬!”
他讶异,“我们见过面?”
果然不差,他才是新娘的爱人,气质胜新郎百倍。
“你看绮丽今天多美。”
“她一向是个美人。”
连璧冒昧地问:“为什么不留住她?”
年轻人又一怔,“留不住。”
“你没有尽力吧?”
“她们母女并没有把感情放首位。”
这句话说得很好。
“我要走了。”
连璧说:“很高兴认识你。”
他说:“刚才你唱的‘十二个永不’,那真是一首好歌。”
“谢谢你。”
他悄悄离去。
背影潇洒而寂寞。
宴会气氛更趋热闹,新郎与新娘跳起新学的爱尔兰舞来,步伐急促,充满节奏,大家跟着上。
这哪里象婚礼,这是个舞会。
连璧感应了宁子彬的寂寥,站在一角不出声。
她啜喝着香槟。
伴娘过来同她说:“我在夏季也要结婚了。”
“恭喜你。”
“想找你在婚礼上主唱呢。”
“是我的荣幸。”
“到时一定要抽时间给我。”
连璧笑,“先向你道谢。”
跑江湖,未开口先要笑,张开嘴,没口价道谢称是,一切没问题,什么都做得到,万事好商量。
日子久了,累得想长眠不起。
还得懂事地想:找得到生活,还想怎么样,多少行家讨饭呢,免费唱也没人要。
连璧长长叹口气。
新郎走到她身边。
连璧似有预感,全神贯注看着他。
新郎问:“今晚可有空?”
连璧张大眼睛。
“别紧张,吃顿饭而已。”
连壁很自然地反问:“你不用陪新娘?”
“她另外有节目。”
“喂,你们为何结婚?”
连璧满以为他会词穷,谁知他笑笑,且毫不尴尬地说:“为着满足双方家长呀。”
连璧为之气结。
“放心,我不是想追求你。”
连璧瞪着他。
“我女友是你行家。”
连璧好奇,“是哪一位?”
“她一向很敬佩你,说行内只有一个好人,那就是连璧。”
好话人人爱听,连璧不出声。
“她叫王燕,听过吗?”
“呵,”连璧恍然大悟,“是已经很出名的一位新进歌星。”
“几时有空一起吃顿饭。”
连璧没有回答。
“她有几首歌老是唱不好。”
连璧笑笑。
有几个歌星会唱歌?会唱的都沦落得天天唱,不会唱的才是大明星。
“她想请教你。”
“不敢当。”
“我叫她亲自约你。”
“好呀。”
“她很迁就我,不介意我举行婚礼,仍然维持老关系。”
连璧唯唯喏喏。
“我给她换了房子与车子。”
“你告诉我太多的私事,高先生。”
他笑笑,“竟把你当作半个自己人了。”
他也寂寞。
婚宴快散了。
“来,连璧,再给我们唱一首歌。”
连璧上台去,轻轻唱:“当情人们呢喃,他们仍然说我爱你,记忆无法挽留,当时光逝去……”
大家都喝得半醉。
连璧叹口气,悄悄离去。
当然,不是每个婚礼如此。
其他婚礼泰半很有诚意。
过两天,她收到额外酬劳,打电话过去道谢,秘书接听。
“小姐到大溪地去了。”
“姑爷呢?”
“姑爷在巴黎。”
“说连璧谢谢他们。”
“不客气。”
一个星期后,连璧又收到高家司机送来的礼物,打开盒子一看,正是那颗硕大碧绿的翡翠珠,已经镶好,两头都衬着金珠,非常秀丽,连璧爱不释手,不打算退回。
再拨电话去道谢,秘书笑,“小姐现在伦敦。”
看样子缘份尽于此了。
连璧仍是最受欢迎的婚礼歌手。
不过,现在她对婚礼的看法也大大不同了。
以前她向往婚礼,现在知道那不过是一项仪式。
她轻轻地哼:“当情人呢喃,他们仍然说我爱你,可是你必需记住,一个吻只是一个吻,一声叹息只是一声叹息,记忆无法挽留,当时光逝去……”
失宝
已经是凌晨三时了,周公馆却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不住传出对话声脚步声,车来车往。
这一列都是小洋房,独门独户,可是如此喧哗,到底也吵醒了邻居赵氏夫妇。
“什么事?”
“开舞会吧,周某习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不,”赵先生起来探视,“不象,没有乐声。”
“上次被洋人报警干涉,他还敢把扩音器拉到花园通宵广播?”
“喂,你来看,停满了警车。”
赵太太好奇地走近露台。
赵先生肯定,“出了事。”
“不会是情杀案吧。”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男人在五年内换了四任女伴,其中两名,还正式注册,发生纠纷,也是意料中事吧。”
赵先生嗯地一声。
“别管闲事,睡吧。”
“姓周的同我差不多年纪——”
“羡慕他的艳福?”
“不不不,谁敢。”
赵太太没好气,“把灯熄掉,明日一早还要去飞机场接大弟呢。”
“是是是。”
周宅却一直没有静下来。
邻居口中的周某穿着西装铁青面孔坐在大厅中央,制服人员正为他录口供。
“周先生,屋内一共几个人住?”
“六个人,我,仙妃亚罗宾逊,两个女佣人,一名司机,还有一个厨师。”
“嗯,四个人服侍两个人。”
“不错。”
“这位罗宾逊小姐是你什么人?”
“女友。”
“保险箱号码有多少人知道?”
“我一个人。”
“请把今晚的情况说一说。”
“今夜十二时半我饮宴返来,一进房门,就发觉保险箱已被打开,里边的几套珠宝不翼而飞。”
“什么样的珠宝?”
周康年把彩色照片交给警探。
“价约多少?”
“近亿。”
“有无保险?”
“当然有,但是你们的责任是惩罚不法之徒,我告诉你,我同警务署长王思棋是私人朋友,我的律师明日一早会同他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