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我这个街外人也替她高兴。
人,要自己争气。
我熄掉电视机上床睡觉。
第二天,朱玫的新闻排山倒海登在娱乐版上。
她宣布婚讯,退出影坛,自至高潮的绚烂返璞归真。
这个女子不简单。
过几日,朱玫又来到我们店里。
我笑说:“恭喜朱小姐。”
“谢谢。”
她把钻冠放在桌子上,“我来退货。”
我发怔。
老板娘十分婉惜,“留待结婚时用吧。”
“我嫁给一个普通人,不必动用到这种首饰。”
老板娘说:“那么,我收你一万元,当作租用费。”
朱玫诧异,“那怎么可以,你太吃亏了。”
“没问题,朱小姐介绍多些客人给我们即可。”
“吴太太,你真够朋友。”
“我们深深替你高兴。”
“谢谢。”
朱玫展开笑脸,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终于忘记过去,决定努力将来。
这次,吴太太做了蚀本生意。
她很有生意人特色:大刀阔斧,够义气磊利,又懂见机行事,这些,都是值得学习的优点。
钻冠又放到保险箱里。
吴太太说:“秋季,也许交返苏富比去拍卖。”
否则,光是背利息已是一大笔费用。
可是,消息传出去,有女客陆续上门来要求租用钻冠。
老板娘沉吟考虑,“收贵一点,也许有得赚。”
“弄坏了怎么办?”
“买重保险。”
“好似不大尊重。”
“钻石是死物,何用尊重。”
“它有历史价值。”
“唏,谁管那个,赚钱要紧。”
“哎唷,没想到皇冠也可以零沽。”
“时势不一样了。”
在伦敦,整套名贵首饰都可以租用来拍照或参加宴会,事后归还。
还有某些名媛,配戴家族拥有的珠宝,宴会后也得即刻脱下还给公婆。
也是一种租借,条件各有不同。
拍卖行的工作人员来检查过钻冠。
他笑说:“吴太太,你起码已赚了百分之三十,这种有历史的旧皇室之物在纽约非常吃香。”
“真是好消息。”
“我现在可以带走它吗?”
“请便。”
钻冠又随他人去了。
我十分惆怅。
店里仿佛失去件镇山宝,少了一个热门的话题。
九月,在拍卖行目录上,我又看到它的照片。
不久,听说由匿名人士由电话投得。
“买主是谁?”
“听说电话自台北打出。”
“哗,华裔真有钱。”
“可不是。”
“用来送谁呢?”
“会不会是有人买来送给妻子作为金婚纪念礼物。”
“比较困难一点。”
我与老板娘都笑了。
世上至名贵的希望蓝钻石转了一手又一手,终于由史密松尼恩博物馆收藏,永久陈列给公众欣赏。
它能使你快乐吗?不。
但当你已经是一个快乐的人,它又能锦上添花,使你的快乐更加完全一点。
店里生意很好,老板娘却计划退休。
我问:“店怎么办?”
“子女均无兴趣服侍人客,他们一个教书,另一个是家庭主妇,不会承继我这盘生意。”
“多可惜。”
“人各有志。”
“那你打算结业?”
“正是。”
我恍然若失,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板娘说:“悦时,不如顶给你做。”
“我怎么负担得起。”
“我半卖半送如何?”
“那也不行,我一点储蓄也无。”
老板娘吁出一口气,“我见你那么有兴趣。”
“你不觉可惜?生意那么好。”
吴太太笑,“世界上所有的事,盛极必衰,可是否极又泰来,是一个循环,眼看我们这都会已经兴旺了整整廿年,年年如火上烹油,眼看不能再高了,又拔高一点,险象百生。”
我凝神听着。
“连珠宝都要戴名牌,太太团四出去欧美搜刮,开头钻石越白越好,后来又流行粉红钻,黄燕钻,争艳斗丽,务必要将别人压下去。”
我不住点头。
吴太太说:“不见得会一直繁华下去,我做了十多年,赚了一点,够生活了,便想收手。”
我连忙说:“这种智能不是人人有。”
吴太太微微笑,“说不定行家会说:哎呀,终于懂得退位让贤了。”
“人家说什么没有关系。”
“做罢今年,我决定回家休息。”
“存货……”
“慢慢卖,或是让给其它珠宝店。”
“吴太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很久。”
“什么事?”
“为什么全世界珠宝店里未经的大钻石都只用一张普通白色布包着收保险箱内?”
吴太太笑,“一粒五卡拉E色全美钻石,用什么包不一样?”
我也笑了。
吴太太说:“悦时,我会照顾你,你会得到一笔遣散费,并且一封最好的推荐信。”
我倒不关心这些。
十月,我们在欧洲的联络员到了。
提着一只小小化妆箱,一进店来,便悄悄说:“你们可知道欧洲最流行什么饰物?”
我摇摇头。
他打开首饰盒,“钻冠。”
盒子里放着十来顶头箍式小型钻冠,闪闪生光。
吴太太笑道:“人人都想扮公主,真正的公主却不一定快乐。”
“成本低,当古董卖,卖出赚佣金,你说如何?”
“普通女孩子消费得起吗?”
“就是要推销给一般女性。”
我笑,“吴太太不看好未来经济情况。”
“吴太太,你是唯一唱反调的人。”
老板娘拎起其中一只,笑说:“我外孙女今年三岁,待她结婚时,不知环境如何,不用这么快作准备吧。”
推销员失望,“吴太太,以前你最豪爽不过。”
吴太太但笑不语。
年底,珠宝店就转手了。
新老板是一位谢太太,大力挽留我。
我诚恳地说:“谢太太,我学识不够用,想去纽约读一年珠宝鉴定,拿张证书,届时再来见你可好?”
我真的想进修。
毕业后却没有即刻回家,我找到工作,在一间非常有名的珠宝店里做学徒。
一日正在点数,经理进来说:“外边来了位华裔太太,你去招呼她。”
我到店面一看,“呀,黄夫人,好久不见。”
她一时没把我认出来,皱着眉,满怀心事。
我提醒她:“我从前是吴太太的助手,令千金结婚用的钻冠由我经手。”
“呵是。”她终于想起来。
“黄太太,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她沉吟半晌,我立刻带她到小房间坐下。
“既是熟人,我不怕照实说,我女儿已经离婚。”
我十分震惊。
“男方对她百般刁难,她精神十分痛苦,不得不分手。”
我默不作声,那么豪华宫庭式婚礼也不能保证什么。
“而那顶钻冠也早已卖出。”
我点点头,“黄太太今天想添些什么?”
她忽然涨红面孔。
我压低声音:“黄太太喝口茶,慢慢说。”
她回过气来,“市道不景气,我有两颗大钻,原本自你们店里购得,现在想卖回给你们。”
我心中侧然,呵,原来如此。
表面上不动声色,轻轻说:“我尽量帮你议个好价钱,请你留下电话地址。”
“我如今住在亲戚家……”黄太太没把话说完。
我连忙点头,接过她手中的珠宝。
“我还有两串翡翠珠子。”
“我帮你联络拍卖行,他们的价钱好。”
“可是我有急用。”
“我去看经理有无时间。”
她一直道谢。
真没想到身份那么矜贵的太太如今要亲自出来抛头露脸出售珠宝。
她在店里逗留了两个小时,总算如愿以偿,带着一张现金支票离去。
很多人以为珠宝可以保值,这个说法十分有商榷余地,所有东西,包括一个人的才华,都不可急售,否则必定大打折扣。
经理看着她略为佝偻的背影说:“这位黄夫人,曾经叱咤风云吧。”
我颔首。
同事说:“快来看,有客人送了这顶皇冠来要求修理。”
我过去一看,唉呀,我们又见面了。
钻冠钻冠,别来无恙乎。
只见一个角落凹了下去,钻石脱落。
经理仔细一看,“噫,有纰漏。”
“怎么一回事?”
“取放大镜来。”
大家都好奇,围住来研究。
半晌经理揭晓:“这不是玫瑰钻。”
“是什么?”
“也不是玻璃,这是白色的琥珀石。”
“什么?”我最吃惊。
“整顶皇冠都是仿造品,快通知它的主人。”
“是,经理。”
我吁出一口气,我记得它,真没想到不是真品,以吴太太那样的眼光……吴太太不会是——我掩住了嘴。
经理笑说:“不要让它欺骗了你。”
真的,莫以为身价与幸福都可以来自一顶钻冠。
我就是他
这一天,开始的时候,对童穗玫来说,同其它的一天并没有不同。
工作量几乎没顶,上司是位爱搭架子的女士,手下是数名不懂事的大学生,夹在他们当中坐着不动也是苦差,何况还要做出成绩来。
穗玫有时也想叫救命,说也奇怪,每日又应付过来,岁月无情,三五年之后,已经有人叫她大姐。
这一天,正在举行小组会议,忽然有传达员进来说:“有人送花给大姐。”
穗玫大奇。
同事也纳罕,这位大姐作风朴素而潇洒,从来不作兴这一套,是谁送花给她
花束捧进来,芳芬扑鼻,竟是十来朵硕大的白色牡丹花。
“嘎,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真的牡丹,原来比图画还美丽。”
“原来牡丹有香气。”
“谁送来?”
同事做久了百无禁忌,好比兄弟姐妹。
穗玫知道不是男朋友邝奋生,当众拆开卡片。
信封里还有四张票子。
大家一看,哗的一声。
“周子明演唱会的票子,哎呀,我设法扑了一个月也买不到。”
“这是头三排的好位子。”
“十场票子四小时内售清,大姐,你从何得来?”
穗玫莫名其妙。
卡片上写着:“给童小姐,子明敬上。”
众哗然,“大姐,名歌星是你的好友?你从来没说过。”
穗玫发呆。
不,她根本不认得周子明。
“大姐,票子可否让给我?我出双倍价。”
“去你的,我出十倍。”
这四张票不知从何处飞来,令众人对穗玫刮目相看。
她说:“抽签决定吧。”
“大姐,你不去演唱会?”
“我从来不听流行曲,你们拿去吧。”
大家欢呼。
“大姐,替我妹妹向周子明要张签名照片。”
“最好有周子明穿过的皮外套或是牛仔裤。”
“贪心鬼,你巴不得周子明亲身来到对牢你一个人清唱。”
沉闷的办公室忽然热闹起来。
穗玫不忍扫他们的兴。
下午,上司吴太太也知道了。
很难得地满面笑容。“穗玫,我的小女儿迷周子明到极点,希望得到他的签名海报。”
“呵,我尽量设法。”
穗玫心中苦笑,终于得到另眼相看,可是,却是为着一件这样莫名其妙的事。
四点左右,电话来了。
“童小姐吗,我是子明的秘书爱斯特。”
“你好,谢谢花束及票子。”
“收到了?很好,子明可以放心。”
穗玫当然知道什么叫做打蛇随棍上,“爱斯特,实不相瞒,我的同事希望得周子明签名照片。”
“没问题,我明早给你送半打大照片来。”
“太慷慨了。”
“我的电话是——请童小姐随时与我联络,子明说,好不容易找到童小姐,他现在忙得想跳楼,等演唱会结束,他亲自来拜会童小姐。”
穗玫并没有受宠若惊,她觉得整件事怪不可言。
她根本不认得周子明。
她是一间中小型贸易公司的部门主管,同大明星没有接触,周子明这种一级歌手拍广告的酬劳以千万计,他们请不动。
她与他从来没见过面。
第二天,签名照片送到,又引起一阵轰动。
穗玫当然知道该怎么做,立刻送进吴太太房间去让她先挑。
吴太太赞不绝口:“你看,世上确有俊男。”
穗玫对这种俊男并无太大兴趣,唯唯喏喏。
“你认识周子明?”
“不,”穗玫即时否认,“我也不过是托上托,可幸越是成名人物越没有架子。”
“谢谢你,穗玫。”
“不用客气。”
其余的照片,几乎可以拍卖出去发一注小财。
奇怪,周子明会不会认错人?
过两日,爱斯特又差人送来一箱洋娃娃。
打开一看,原来是周子明玩偶,面孔做得同周子明一模一样,可是卡通化了,可爱到极点。
穗玫啧啧称奇。
秘书看见了,“哎呀,市面还没得卖。”
“嘘。”
穗玫不想声张出去。
这是明智之举,再扰攘人家就要侧目了。
秘书悄悄问:“童小姐,周子明同你是什么关系?”
“毫无关系。”
“他追求你?”
“嘎!”穗玖大吃一惊,“我们没见过,你别乱说。”
秘书耸耸肩,“你们年龄并不是差那么远。”
“起码十年。”
“三年是有的。”
“快去工作。”
“我想要一个洋娃娃。”
“不许张扬,否则收回。”
“谢谢童小姐。”
那天下班,听见大堂两个年轻的接待员在谈周子明。
“最好有一件周子明穿过的T恤,我会穿着它睡,永远不脱下来。”
“你失心疯了。”
穗玫摇摇头。
即使在十七八岁时,她也无暇迷歌星,家境不是那么好,她又特别想升学,暑假都用来赚外快,什么都做,希望帮补学费。
现在这一帮少男少女家境比他们好得多,零用钱足够捧红一个歌星。
那天,邝奋生来接她下班。
他笑嘻嘻,“听说有名歌星送花给你。”
“你也听到消息了。”
“通行都传开啦。”
“我并不认识周子明。”
“除出我,没人会相信你。”
穗玫说:“这里边一定有误会错摸。”
“你为什么不问清楚他?”
“到此为止,我还没有机会见到他。”
“几时见面?”
“不知道。”
“会不会去见他?”
“不一定。”
邝奋生点头,“你一向不喜欢热闹。”
“说对了。”
周子明演唱会如期举行,好潮如评,是都会中一项盛事,周子明的事业如日中天。
爱斯特拨电话来:“子明已赶去维也纳拍一只手表广告,回来希望见到童小姐。”
穗玫笑,“届时有空再说吧。”
“他一定会抽时间。”
穗玫笑而不语。
可别抱太大希望,随时改变主意是演艺界人士专利。
穗玫生活中因周子明引起的涟漪很快平复,皆因她控制得宜。
一星期之后。
这一天,又好似与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穗玫正忙,忽然秘书兴奋地进来说:“童小姐,周子明的电话。”她紧张得脸都红了。
穗玫吓一跳,连忙接听。
“童小姐,我是子明。”
“你好,都忙完了吗?”
“我是牛命,后日又得往东京。”
穗玫客套地说:“能者多劳。”
“方便到你写字楼来拜访吗?我就在附近。”
“千万不可以!”
“啊。”他好似失望。
“怕会引起暴动。”
周子明笑,“那么,可否到府上喝杯茶?”
穗玫迟疑,英俊的歌星也是陌生人。
“不如到舍下。”
也不妥。
“我知道有间私人会所——”
“我赞成。”
“明日下午三时正到荔湾清舍见。”
“我还未下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