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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寂寥 page 11 作者:亦舒

  「我知道你不好过,小绫,你至聪明洒脱不过,你会想通的。」

  他走了。

  这时,王乃森已深信不疑。

  整件事很简单,李伯母在很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生过一个孩子,以后因为种种原因,断绝来往,直至她去世,才让两个女儿分享遗产。

  简单?对于当事人李绫来说,此事却复杂得不能接受。

  「我很疲倦,我要睡一觉。」

  「我陪你。」

  「不,不用,你请回吧。」

  「李绫,你从来没有拒绝让我陪你。」

  「这次你帮不了忙。」

  「我知道,但我可以精神支持你。」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王乃森恼怒,「你妄想踢走我。」

  李绫烦恼地用垫子蒙住头。

  王乃森同李伯母十分熟稔,她老催他俩结婚,并且愿意在经济上支持他们。

  李伯母是位乐观大方的事业女性,凭乃森的观察,她性格上并无阴暗面,她与李绫的关系,是乃森所见,所有母女间最完美的。

  真没想到,她还有另外一面。

  也许李绫觉得忍受不了,也是应该的。

  世上没有如同身受这回事,当事人心如刀割,旁观者再关心,也隔着一层皮肉。

  乃森拥抱着李绫。

  李绫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能够哭还是好的。

  半晌,李绫说:「乃森,来,我们去找她。」

  乃森摊摊手,「谁知道她在哪里?」

  「我知道。」

  李绫估计她会在张律师府上。

  猜得一点不错。

  张律师出来开门,有点无奈。

  「小绫,在我家中,你不得无礼。」

  「我是生番,好了没有?」

  「令堂把你宠得差不多像新几内亚猎头族。」

  「她在吗?」

  「令姐正在休息。」

  「我可以进来吗?」

  「你能控制你自己否?」

  李绫然点头。

  她希望她做得到,适才甫见这名素昧平生的姐姐,心中忽然充满仇恨,巴不得扑过去挖出她的眼珠子,把她打烂。

  李绫不敢相信自己会充满暴力,就算王乃森有了另外一个女伴,她也不见得会如此失态。

  张太太给李绫一杯浓浓普洱茶。

  然后,把覃瑞全带出来。

  这下子,冷静的看清楚了,李绫发觉这位半姐比她长得更象母亲。

  一般的小圆脸,高佻身段,以及漫不在乎的神情。

  实在是同一印子印出来呢,不容怀疑。

  「握个手。」

  两个女子并没有动。

  章瑞全说:「明天我便动身回香港,我已知会张律师,遗产捐给此地卑诗省大学。」

  不是为钱。

  「我只不过想来看看她有什么话同我说。」

  语气有点凄凉。

  「她不爱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李绫忍不住,「不,她是天地间至亲爱的母亲。」

  「对你,是,你比较幸运,对我,不,我从没有见过她。」

  李绫摇头,「母亲不是这样的人。」

  「对不起,我只能照我的经验说。」

  「也许,有人从中作梗。」

  「也许,」章瑞全颔首,「这个理由,足以使一个女子三十年来,不见女儿一面。」

  说话也很厉害。

  李绫摇头,她们在谈的,不可能是同一人。

  「我母亲爱我爱得不得了。」

  「各人命运不一样。」

  李绫无法说服半姐,于是低下头来。

  只听得章瑞全笑笑,「过去的事不必再谈。」

  过一会儿,李绫问:「你结婚没有?」

  章瑞全点点头,「对方待我不错。」

  「谁带大你?」

  「父系的大家庭。」

  「有没有人爱你?」

  章端全嗤一声笑出来,这位小妹,好不天真,他们都说生活美满幸福的孩子长不大,信然。

  「有,」她回答:「有人爱我。」

  「你有无职业?」

  「我是一名民事律师。」

  「呵,那多好。」

  「看情形,你终于相信我与你有一个共同的母亲了。」

  李绫逼不得已点点头。

  「她从没在你面前提起过我?」章瑞全十分苦涩。

  「母亲一定有她的苦衷。」

  「对她来说,我根本不存在,她是这样努力要忘记章家一切。」

  李绫忍不住斥责她,「也许你们章家作恶多端。」

  乃森拉一拉女朋友的手。

  李绫说下去:「你想这可能是单方面的事吗?」

  章瑞全站起来,拂手走入内厅。

  「不可理喻!」

  张律师叹口气,「谈得好好的,又吵起来,这可能是你们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见面,亲骨肉,为什么不客观一点?」

  「只有母亲可以解释这件事。」

  「我想不,」王乃森说「假如伯母能够解释,伯母一早已经这样做。」

  「为什么不瞒我们一辈子?」小绫掩脸。

  「这并非不能见光的事。」张律师意图开导。

  「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我派人在香港登寻人广告。」

  「母亲嘱你这样做?」

  张律师点点头。

  一个黄昏,老朋友李陈少萍忽然上门来找他,脸色详和,要求立一张简单遗嘱,当她把两个女孩子的名字说出来以后,张律师的吃惊讶异,不下于此刻的李绫。

  他没有多问,李陈少萍亦无多说。

  她似乎想解释,嘴唇略为颤动一下,终于一字不露,站起来告辞。

  遗嘱的秘密一直保守到三年后的今日。

  李绫告辞。

  临走说:「请同章小姐讲,母亲并没有忘记她,一切与我平分,可见在她心目中,章小姐的地位不轻。」

  她偕乃森离去。

  章瑞全听到妹妹这番话,不知恁地,鼻子一阵发酸,她努力忍着忍着,豆大泪水,终于滚下眼眶。

  张律师同妻子说:「短暂人生,漫长痛苦。」

  李绫食不下咽,草草休息。

  整夜梦见母亲。

  妈妈,妈妈,她辗转梦呓。

  梦见自己三五岁模样,扮小蜜蜂,背两只小翅膀唱歌,唱完了,扑到母亲怀中,让母亲亲吻,听母亲笑说:「你是我生命中至乐。」

  李绫惊醒,可怜,没有母亲的童年,会是什么样的童年?

  对李绫来说,尤其不可思议,她由母亲亲手带大,母亲已经退休,一早到晚,就是服侍她。不用上班

  早上起来,先滚到母亲床上,伏到她胸瞠,听妈妈说故事,同妈妈一起看电视新闻,让妈妈称赞……一同吃早餐,梳洗,去游泳,去逛公园,去图书馆。

  李绫敢说,没有人的童年如她的童年那般舒适惬意。

  母亲为了同她去参观农场,驾车三十分钟到郊外,使李绫印象最深刻的是小猪:鬈尾巴,在泥巴中打滚,看得她笑声不绝。

  这样的一个好妈妈。

  会吗,她真会对章瑞全不理不睬?

  李绫不能置信。

  李绫起床吸烟。

  天色渐渐亮了。

  她记忆中的母亲是博学,和蔼,幽默感极之丰富的一个人。

  到十岁的时候,她听见外国同学抱怨家长工作忙,应酬多,见面难,还莫名其妙--什么,父母整天不在家?她的爸爸妈妈很少外出。

  即使赴宴,无论如何也带着女儿。

  李绫有无数美丽的外出服,不折不扣,她是一个小公主。

  在家先实习一次礼仪:怎么样拿刀叉,如何吃鸡,如何吃意大利粉,一股脑儿教她,李绫唯一遗憾,是妈妈没有活到八十岁或是一百岁。

  电话铃响。

  谁?

  李绫听到章瑞全的声音:「我知道你睡不着,我整夜不寐。」

  「早。」

  「出来喝杯咖啡如何?」

  「你知道罗布臣街?那里有间奥都餐厅,半小时后在那里等你。」

  「再见。」

  李绫套上运动服出门去。

  章瑞全比她先到,面前已有一杯咖啡。

  第二次见她,李绫的感觉又不一样,这次充满同情,李绫知道自己霸占了母亲所有的爱,不禁惭愧。

  章瑞全说「我今天下午飞机走。」

  「呵,这么快。」

  「我想向你拿一样东西。」

  「没问题。」

  「你可有母亲的照片?」

  「有,」李绫连忙打开皮夹子,取出一张她所珍惜的一张小照,「送你。」

  覃瑞全看看照片良久。

  照片中李绫拥抱着妈妈。

  章瑞全轻轻说:「看样子她不是坏妈妈。」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章瑞全讪笑,过一会她说:「我也打算做母亲。」

  李绫答,「我也喜欢孩子,母亲告诉我。怀孕是非常痛苦且焦虑的一件事情,要我有心理准备。」,

  「呵,」章瑞全耸然动容,「真的吗?我低估了整件事。」

  「母亲为我,」李绫说:「怀孕时患了高血压及糖尿症,不是没有牺牲的呢,高龄危殆产妇,完全一命博一命,所以,要生趁早生。」

  章瑞全低下头。

  李绫过一会问:「令尊呢,好吗?」

  「去世了。」

  李绫恻然,「我同你都是孤儿了。」

  章瑞全颌首。

  「你看,是非成败转成空。」

  「不,你永远存有美丽的回亿。」

  李绫不语。

  「我要走了。」

  「谢谢你这杯咖啡,我要是到香港,能找你见面吗?」

  「有这种必要吗?」

  李绫吁出一口气,「现在我们认识了。」

  「再见。」章瑞全扬一扬手。

  母亲对她来说,遥远陌生,只是一帧照片。

  童年时,她曾假设她是一个坏女人,撇着旗袍领子,横夹香烟,一副邪派,面首三千,不顾家庭。

  听李绫说,完全不是那回事。

  听张律师的叙述,更加同她的想象风牛马不相及。

  覃瑞全忽然不知所措。

  幸亏已经有足够定力应付一切变故。

  上了车,回头再看看妹妹,姐妹俩命运大大不同,上天安排,往往令人无可奈何。

  妹妹漂亮,潇洒,充满自信,母亲尽力栽培她,成绩是看到的,章瑞全心酸地低下头,车子一时间远去。

  李绫的心情慢慢沉静下来。

  她到张律师处,与他商谈。

  「妈妈还有若干首饰,有一只五卡拉圆钻戒,我一直在戴,既然说平分,还是拿出来的好。」

  「不必如此琐碎。」

  「姐姐真的什么都不要?」

  「遗产要待一年后才可领取,届时再说吧。」

  「她有多大?」

  「比你大十五岁。」

  「看不出来。」

  「正是。」

  「我不再恨她。」

  张律师啼笑皆非,「你恨她?好象应该是她恨你。」

  「她恨我吗?」

  「不,她有足够学养去应付这件事。」

  「王乃森同我要结婚了。」

  「意料中事,恭喜恭喜。」

  「姐姐有消息,请告诉我。」

  张律师送李绫到门口。

  李绫拿着一束花去探访母亲,在草地上蹲下。

  她似有许多话要说,又完全说不出来,章瑞全若果知通她的感觉,一定会好过点,母亲对李绫来说,忽然也变得陌生。

  不过她终于说一句:「我爱你,妈妈。」

  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地响,上一辈的恩恩怨怨,随风而逝。

  几个当事人都已经故世,要知道事情真相,只能凭想象。

  李绫不愿多加思索,她决定把自己的生活,放在首位,忙着筹备婚礼。

  王乃森抱怨结婚是天底下至劳民伤财之事,似有办不完的事,花不完的钱,可是两人还是兴致勃勃地订酒会,联络牧师,置礼服。

  母亲要是在生,不知多高兴。

  她一直喜欢王乃森,小王小王那样叫他,并不嫌他家境清贫。

  婚礼前一晚,贺电不绝,最使李绫高兴的,还是听到章瑞全的声音,「祝福你,李绫。」

  「谢谢你。」李绫泪盈于睫。

  「我怀孕了,预产期在十一月底。」

  李绫惊喜,「那多好,喂,你一大把年纪,小心至上。」

  「我不多讲了。」

  「有机会再说。」

  李绫怔怔挂上电话,母亲快要有第三代了。

  王乃森进来问:「什么事?谁的电话?」

  「我姐姐。」

  「呵你们已经有了解了。」

  「我有一种感觉,她会接受遗嘱的安排。」

  王乃森轻轻说:「看得出你关心她。」

  李绫点点头,「毕竟也是母亲的女儿。」

  她深深叹口气,然后把头靠在王乃森肩上笑起来。

  制度

  未来世界

  大都会。

  高云一回到家便对姐姐说,「这分工作,实在做不下去了。」说罢,长叹一声。

  高霞比妹妹大三岁,比较有生活经验,当下斟一杯热茶给妹妹,闲闲的说,「所有的工作,都大小同异。」

  高云泪盈于睫,「我不信所有岗位都需受气。」

  「人与人之间,少不了磨擦。」

  「人人人,它们根本不是人!」

  高霞笑,「这句话倒不假。」

  高云诉苦:「姐姐,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考进政府机关办事,以为只要尽心尽意工作,便可以按部就班升上去,谁知,唉。」

  高霞不出声,过一会儿,才无奈地说:「制度如是。权且忍耐。」

  「我们不会有出头的日子。」

  高霞到底是姐姐,处事比较有成熟的幽默惑,笑笑说:「别悲观,老式妇女们也终于自封建时代抬起头来,心身独立了。」

  高云悻悻然说,「我不甘心受机械人钳制。」

  「那么,战胜它们。」

  「哼,谈何容易。」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高云又叹口气。

  「大老板仍然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所有工作成绩报告终久会交到她手上,她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评价。」

  「但是她看到的评分,全由机械电脑计算出来。」

  高霞很风趣,「不一定比人做的报告更不公平。」

  高云开头也这么想。

  人心自私、偏袒,有时更会夸大、说谎,她也满以为新制度成立后,由机械人担任管理中层训练下属,万无一失。

  谁知电脑思路互通,更易传达偏见,结果生活更加不易,俗云,法律不外乎人情,可是对一具具电脑来说,军令就是军令,一点通融的机会也无。

  练习生不好做。

  「辞了工又到哪里去?」高霞劝道:「还不都一样,在敝公司,机械人快进军董事局。」

  「可怕,可怕。」

  「进步是好现象,我们应当学习、接受。」

  「我不适应。」高云掩脸。

  「妹妹,这样会叫社会淘汰。」

  高云赌气,「掷我出局好了。」

  「是吗,真的不在乎?不介意当局收回你的身分证明文件?不怕银行结束你的户口?你又不是不知道政府如何惩罚不事生产的市民,你将失去在大都会居住的资格,你将被徙置到乡镇生活。你会适应?」

  高云想到成表哥,不禁打一个寒噤。

  成某自学堂出来,长年累月游手好闲,成日价喊怀才不遇,政府的才华评估部给他三年机会,见他没改过来,立刻召他去谈话。

  在接着的五年内,设一计划书叫他达到目的,成某没能做到,接着一连收了三封警告信,终被刺配边疆。

  此刻靠姑母偷偷接济。

  查出来,整家获罪。

  太多懒人拖垮社会经济。

  只要努力工作,政府便给予自由、享受、酬劳。

  不然的话,即受淘汰。

  可怕而严酷的制度。

  但是这个残忍的制度,又极端受资本家及有能之士赞赏,每年投票选举,讲人道一派都败下阵来。

  高霞当下说,「听我的话,明天好好回去工作。」

  「我实在不想。」

  「不行,你必须服从制度战胜它,利用它得到名与利,你是一个聪明人,知道一定要面对竞争的痛苦,否则的话,永远不能出人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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