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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窥 page 9 作者:亦舒

  活埋!

  他几乎没哭出来。

  他记得左边座位袋里有一支笔型电筒,他伸手去摸索,找到了,万幸,他颤抖著打开,在微弱光线下,他看到了最可怖的情景。

  车子前半截完全变了形,自车顶凹位看,那是受一块巨石撞击之故,阿王脖子向后仰,蜷曲一边,双眼睁凸,一看就知道已经死去。

  罗国才叹口气,看清楚环境,他用力推车门,分纹不动,看看手表,是深夜十二时,离开咪咪家时才十点半,原来这一昏迷,就是个多钟头。

  短短时间内,他由温柔乡堕进了地狱门。

  他关掉电筒,静静侧耳听有什么声响。没有,万籁无声,世人根本不知他被困车厢,当空气消失,或是车顶吃不消压力下陷,他罗国才就会死在这里。

  他叹了口气,忽然之间前半生的琐事一幕幕映进脑海。

  三十年前乘搭机帆船偷渡出来,红星标记的炮艇就在后面追,机关枪声轧轧不停,他身边一个老妇忽然倒下,背脊有一小孔,血缓缓流出来

  他找到亲戚家,在表叔厂里做小工,月薪二百,打杂,什么都干,勤奋好学,一句怨言也无,人人都喜欢他,特别是表妹。

  三年后她下嫁他,他感恩图报,把一判小型制衣厂发展起来,生意蒸蒸日上,谁也没想到那穷小子会有如此上佳商业头脑。

  可是罗国才心中一直另外有人。他喜欢慵懒、娇美、皮肤白督的女子,换了一个又一个,直到看见咪咪。

  刚才,味咪像是想同他摊牌,懒洋洋提起:“爱管爱,可是离婚又是另外一件事呢,是不是?”

  当时他不接口。只是笑,如果出不了这个车厢,味咪又会跟谁呢?

  大儿出生情形历历在目,小小似红皮老鼠一点点大,哭声洪亮,他感动得流下泪来,一晃眼大学已经毕业,怎么叫都不肯回来,情愿在学堂实验室赚微薄薪水。

  他一死,这孩子就可以承继十亿以上的产业。

  奇怪,对妻子却没有特别怀念,他俩像是许久没有谈话,有什么喜庆场合,倒还总是双双出席,亲友见到他们二人之际,也是他们唯一见到对方的时候。

  印象中她胖了许多,衣服颜色老是配得不对,珠宝太大件太俗气,发式换来换去不合适。

  有一件事他是感激她的,自始至终,她未曾说过“如果没有我,你哪里有今天。”这种话。

  有一次,他同她辨证一件事,要证明她做错了。谁知她笑一笑说:“你我之间,还论谁对谁错?”妻有妻的智慧,他从来不敢小觑她。

  他很放心,妻早已习惯做寡妇。

  这时,车顶发出吱吱响,糟,钢架受不住拗曲了,他开亮电筒,果然,好似有一只大手,把车顶像纸张一样团皱。

  罗国才呻吟一声,浑身出汗,死不可怕,临终如此受折磨,却真像前生不修。

  生意对手不止一人骂他并吞手法刻毒,有一日会没好死。

  罗国才尽量把身体网成一团,就是该刹那了,他紧紧闭上眼睛,心中无限悔意,太多时间精力用来赚钱,太少注意到别人需要,明明一生之中,每一天每一刻都尽了力,为何还有这许多遗憾。

  无比黑暗无比惶恐,他似看到故世父母伸手召他:“国才,现在你有空来陪我们吃顿饭了吧。”

  他惨叫起来,一声又一声,在狭窄空间震得耳膜发痒,车厢空气渐渐耗尽,他呼吸困难,用脚狂踢车门,垂死挣扎,扰攘半晌,终于喘息著力尽而止。

  罗国才流下泪来,束手待毙。

  如果可以逃出生天,他一定退出江湖,结束恩怨,从头开始。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有人欢呼:“在这里了!”

  “找到了找到了。”

  “有生还者。”

  他被救护人员自割开的车厢拖出,奇迹地毫无损伤,只需敷药便可出院。

  阿王不幸殉职,家人接到通知赶来,呆若木鸡跌坐在医院大堂。

  罗国才对前来访问的记者说:“我十分疲倦,我想回家。”

  到了家门,看看时间,是凌晨三时,他已再世为人。

  开了门,夜班工人闻声出来,惊讶地说:“先生你──”

  妻在打麻将,听到背后有人,头也不抬,微笑道:“什么风把罗先生吹来?”恐怕又是一场通宵牌。

  她并没有听说那场惊人意外。

  浑身污泥斑的罗国才忽然明白了,付出多少,报酬多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妻子竟不知道丈夫在鬼门关蹓??回来,世界看样子有没有他都一样运作。

  他反而心安理得,再无内疚,如常淋浴更衣。

  他拨了一个电话给女友,咪咪惺忪地问:“什么事?”

  她也不知道他遭到活埋,出了门,就与她无关,态度非常正确。

  她俩临终,真的未必一定想起他。

  空间

  连厨房与卫生间面积加在一起,马少光住的小单位不会超过三百平方尺,可是狭小的公寓里却住着六个人,到了晚上,下班的下班,放学的放学,更挤逼得难以转身。

  这间公寓由三个人咬紧牙关,以分期付款办法购买,分廿年供款,他们是马少光的父亲、大哥与大嫂。

  少光与妹妹尚在读书,而一切家务,自然落在母亲身上。

  大嫂正怀孕,预产期在三个月之后,届时小公寓又将添多一名住客。

  家里每个人都紧绷着脸,置业的喜悦一下子消失无综,生活压力使他们憔悴劳累。

  单位里共两间小房间,大嫂与父母各占一间,妹妹睡在走廊上搭出来的阁楼里,而少光长期睡客厅。

  一日,他听见父亲说:“少光还有一年毕业,找到工作,可望多一人帮手。”

  少光吓一跳,他成绩不错,一直盼望升学,他可不想做一名办公室助理到老。

  接着,他听到母亲附和:“是,少光是应该贴补房子供款。”一句话就判了儿子命运。

  少光蓦然转过头去看牢父母,发觉他们面孔黝黑,皱纹深刻,连背脊都已佝楼,才五十多岁的人,已经衰老不堪。

  不,少光在心中嚷:我不要走你们的老路,我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空间!

  母亲随即去开了电视,声浪爆炸,充满小小空间。

  妹妹皱着眉头说:“我到同学家温习功课。”

  母亲即时斥责:“又该半夜三更才回家?你骗谁,天天做十多个钟头功课却科科不及格,别回来算了。”

  妹妹像逃一样启门出去。

  大嫂自房中惺忪地张望,“我难得歇一觉,将电视机声浪收细好不好。”

  母亲佯装听不见,“少光,拨电话去问楼下三婶几时上来,好准备开抬搓牌了,我这个老佣人也该轻松一下。”

  大哥立刻阻止,“妈,惠芬怕吵,你且看她怀孕份上,让她休息一下。”

  谁知母亲一拍桌子就骂道:“我生你之际难道毋须怀孕。”

  少光掩住耳朵,面前的功课再也看不进去,身畔嗡嗡声尽是父母兄嫂争吵之声。

  实在住得太挤了,每件小事均会触发争执,连毛巾挂错钩子都惹人喃喃咒骂。

  稍后婴儿出生,更加不堪设想。

  大嫂几次三番说:“少光放尼龙床的位置只好放婴儿床!”

  母亲为儿子争取:“婴儿当然睡你们房间。”

  “房间那么小,怎么放得下。”

  “把梳妆台拆掉不就行了,还化什么妆!”

  “最好我们一家三口都搬出去,可是我们的钱要留下来。”

  “父债子还都天经地义,你们说话要好听一点。”

  “家家听到孙子出生都欢天喜地,就你们家媳妇怀孕要捱骂!”

  天天吵三五回,少光希望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避一避。

  慢着,反正妹妹出去了,且跑上她的阁楼躲一下。

  少光钻进那宽四尺长十尺空气不大流通的阁楼,拉好门,闭上眼,争吵声仍然清晰可闻,可是他已经可以松口气。

  就在阁楼上睡一觉吧。

  渐渐争吵声远去,他看到自己置身在一条走廊之中,对着一扇白色的门,门缝有亮光透出,他身不由主,推开那扇门,一眼看到一个短发俏丽的少女温柔地向他招手,“进来,少光,进来。”

  少光张望一下,只见门里似是一个宽敞的花园,绿草如茵,鸟语花香,这不正是他要寻找的空间吗?他十分向往,脱口问:“叫我?”

  “是,少光,”少女笑:“随时欢迎你来。”

  少光并不糊涂,他问:“进去了,可是出不来?”

  少女的笑靥如花,“这样好地方,来了又何必走。”

  真是好地方,少光鼻端可以嗅到空气清新芬芳。

  正在陶醉,忽然听到轰隆一声,他自梦中惊醒,浑身都是汗,原来争吵不但没有停止,且已演变成武行,父子娶媳摔起家具杂物来。

  大哥立刻陪妻子回娘家去,母亲拍着桌子号啕大哭,父亲大叫道:“少光,你给我争口气,快快找工作赚钱帮家,别让我临老吃这种苦头。”

  少光惊怖地缩在一角。

  他的功课显著追步,老师与他谈过几次,不得要领,他益发沉默里言,亦已停止替小学生补习,少光并没有同任何人说起!他几乎晚晚梦见那温柔俏丽的少女。

  大嫂往往去了几天又回来,娘家想必也同样挤逼,亲人大概一般烦躁,处处是死胡同。

  仍然天天吵闹,要不就冷言冷语,互相争着制造噪音,打麻雀,看电视、讲电话、做菜……都努力做到最大声,少光不敢吭声,躲在一个角落,可是大嫂仍然拉着地说:“少光呵,别拖累人,白住白吃总不行,你哥哥不过大你几年……”

  少光觉得家人面孔狰狞刻毒,叫他害怕,相对之下,梦中少女更加温柔体贴,使他乐意亲近。

  个多月后,大嫂早产,婴儿只得五磅多大,回到家来,不住啼哭,一天总共喂十次八次,大嫂忙得不可开交,睡眠不足,更加烦躁,小单位里充满火药气氛。

  家人不再正眼看他,有时他转身不灵,大哥甚至厌恶地喝他走开,晚上亦灯光通明人来人往喂婴儿抱怨咒骂。少光许久没有睡好。

  少光唯一安慰是与少女倾谈。

  “你还在等什么?”她轻轻伸出雪白的手,“来呀。”

  少光点点头,他握住少女的手,一步踏进去,呵,真是一座园子,流水淙淙,碧蓝天空,柔风拂脸,没有一丝嘈杂的声音,宁静平和,少光冲口而出,“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他终于找到理想空间,这里没有人会嫌他逼他。

  马少光没有看到第二天早报上新闻,标题不算显著:《十六岁青年疑不堪功课压力堕楼身亡》。

  愿望

  夜已深,这一带街道治安并不好,可是装扮艳丽的区少芬却丝毫不介意,她挥舞着晚装手袋的肩带,嘴里哼着歌,高跟鞋在行人路上敲出阁阁阁有节奏的响声。

  她喝多了几杯,不,没有醉,但是有点亢奋,今天是她荣休的日子,一班姐妹帮她庆祝,呵,终于跳出火坑了,区少芬哈哈地笑。

  她走着走着,忽然看到街角有微弱的灯光,是卖水果的摊档吗,她倒是想喝一杯橘子水。

  加快了脚步,走近,区少芬诧异,只见巷口放着一块招牌,用红漆大字写着:许愿内进,费用全免。

  这是什么玩意儿?

  区少芬朝巷内张望,看到另外有一盏灯挂在一间铺位门口,铺内似有人影,区少芬好奇心起,忍不住踏着垃圾杂物,走进巷子。

  在微弱的灯光下,她看到一个老扫人独自坐在张桌子面前,区少芬恍然大悟,原来是算命档摊,要不,就是看相的地盘。

  她笑笑,刚欲离去,那相貌不扬的老妇抬起头来,区少芬却看到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

  “小姐,许愿?”

  少芬大奇,“许愿,许什么愿?”

  老妇笑笑,那笑容诡秘,有股难以形容的吸引力,少芬不由自主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小姐,许愿,即是你把愿望说出来,我帮你成全。”

  少芬睁大眼睛,“你是帮人达成愿望的神仙?”就凭这个档摊?真是意外。

  老妇摇头,“不,神仙予人愿望,毫无条件,我不是神仙,故此,许愿人必需拿一些东西来与我交换。”

  这时,少芬的酒意已经醒了一半,闲言大乐,笑说:“这倒是很公平。”

  老妇也笑,“不过,小姐,有言在先,我不能起死回生,也不伤天害理,余者,什么都可以交换。”

  少芬颔首,好,反正有空,就来玩它一铺,她清心直说:“我愿青春常驻,永不衰老,活到八十岁,也就是我目前的样子。”

  老妇点点头,温和地说:“我明白,那,”她双目突发精光,“你得用你的良知来换。”

  少芬听了这话一愣,忽然轰然大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举起双手,“我自动弃权。”

  老妇问她:“何出此言?”

  少芬苦笑,“我十五岁就到夜总会伴舞,今年廿五岁,已经升为领

  班,昨日才带了两位十五岁的小姐下海,像我这种人有什么良知,即使有,也早已廉价卖给社会,无货再与你交换。”

  老妇叹息,“你总算有自知之明。”

  少芬耸耸肩,“看来,我只好同其他人一样逐日衰老,鸡皮鹤发,在所难免。”

  老妇像是很欣赏她的坦率,“你第二个愿望呢?”

  少芬完全知道她要的是什么,飞快说:“发财之道,我想要三亿横财。”

  老妇语气挪揄:“够了吗?那,你要以肉体来换。”

  少芬呵哈一声,正中下怀,“多年来我就是靠这具皮囊谋生,如今宝刀未老。”

  她骄傲地站起来,挺胸、收腹,双手撑着腰,在老妇跟前转一个圈,好让对方把货版看个清楚。

  谁知老妇才看一眼,就嗤一声笑出来。

  少芬微愠质问:“笑什么?”

  老妇掩着嘴,“我要的是一具完整的、真纯的身体,柔软、温暖,原封不动。”

  少芬并不笨,闻言冷笑,“那你要求太高了,现今哪有夭生丽质,统统借助手术刀,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修修补补,整顿仪容,骤眼看上去也就是个美女。”

  老妇相当固执,“不,你的躯体不合规格。”

  少芬不服气,“那你这档摊永远做不到生意!”

  老妇叹口气。“也许我要同管理阶层反映这个事实,否则,门市部要吃西北风。”

  少芬不禁笑出来,没想到今晚有此奇遇。

  老妇又问:“你那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少芬忽然胭腆了,地低头沉哦,半晌才轻声说:“我向往爱情,活了那么久,经历如许多,却从未尝过男欢女爱滋味,盼你成全。”

  老妇缓缓点头,“你可以达到这个愿望。”

  少芬大喜,“拿什么换?”

  老妇看着她,眼珠里宝光流转,嘴里吐出二字:“自由。”

  “什么?”少芬吃惊。

  “你听见的,自由。”

  “呵不,”少芬用双手扼住脖子,“不是自由,你别看我干的是卑微的货腰生涯,可是我有我的自由:闲来与姐妹们搓几圈牌,逛逛时装店、买几件首饰,还有,我有选客的自由,太猥琐的可予拒绝。还有,我有交男朋友的自由,不英俊的还真不要,我不能拿自由来换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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