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炯华你这理论站不住脚,幸亏你只不过打算念建筑!”爱媚过去搂着她肩膀,“如果读法律系可真惨了。”
平平笑:“如果没有游泳班,也许可以瞒得一时。”
“那除非入学体格检查报告亦找人顶替。”
“嗳,那并非不可为。”
“这个题材太无聊了,各位同学,我们谈谈世界大事岂非更好?”
桂忠有点悲怆,“所谓世界大事,不过由几个政客操纵,更加荒谬。”
这时,大家发觉炯华走到房间另外一个角落默默无语。
“炯华,过来呀,你老是有点孤僻,今晚不聊,以后可没机会了。”
“炯华为何没有意见?”
桂忠啖哈笑,“炯华从来不与我们谈性的问题。”
“这不是性,这只是性别。”
炯华缓缓抬起眼来,“我且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
“嗳好,炯华讲故事挺好听。”
炯华开始:“古时一个深夜,几个书生坐在一起,辩论世上有无鬼——”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怕,说好不讲鬼故事。”
“嘘,听炯华讲下去。”
炯华笑一笑,“其中一位辩才奇佳,硬是说无鬼,另外一人与他争得面红耳赤,硬是说不过他,不觉动气,于是再努力争辩”
这时宿舍天花板那盏六十火灯泡忽然闪了闪。
金容几乎没哀求:“我们改讲别的吧。”
其他女孩把金容按下去,“炯华,你尽管说。”
炯华说:“可是他仍然争不过,那人恼怒,站起来,拂袖,大声道:‘何谓鬼?仆即为鬼!’译为白话,意思是‘谁说没有鬼?我就是鬼!’抹脸,化为鬼魂而去。”
少女扪哗一声叫,都觉得紧张刺激,战栗半晌。
是爱媚先静下来,她凝视炯华,半晌她问:“炯华,你讲这个故事给我们听,是什么意思?”
平平浑身寒毛忽然竖起来,瞪着炯华。
在这个静寂的黑夜里,有什么事不会发生?
炯华嗤一声笑出来,“我当然不是鬼。”
大家松口气,往塑胶杯子里添啤酒。
可是,炯华又说下去:“不过,我想说的是,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可看不出来。”
只有爱媚仍然狐疑,“炯华,你话中有话。”
大家又静下来,看着炯华。
屋外仍然大雾迷漫,炯华慢慢走到窗前,拉下幔子,轻轻说:“从小,我都不爱穿男装,我比较喜欢与女生在一起,你们,明白吗?”
那几个女孩子像是被人在头顶上浇上冰水,目瞪口呆,一句话说不出来,手脚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只见刘炯华微笑地说下去:“已经是最后一次聚会了,同学之间,不必保存什么秘密。”语气有点无奈,亦有点凄迷。
她慢慢解开衬衫钮扣,轻轻把衬衫卸下。
邂逅
六月的巴黎,就象巴黎六月的女孩子,穿着笔挺的牛仔裤,薄薄的棉纱T恤,时髦的卷发,靠在路边咖啡店的藤椅上喝咖啡,随时从裤袋里摸出一只卡蒂埃打火机来吸一口烟。虽然热,但是不至于干燥的程度,她们或瘦或胖,都有风姿,瘦的是毕加索粉红时期,肥的是亥诺亚。
我喜欢巴黎,有一种畸形的偏爱,朋友常嘲笑我,“她呀,她的巴黎不止月圆一点,她的巴黎有两个月亮。”
每一年考完试,我来不及的到巴黎。我从没想过可以去别的地方,去了也没用,去了我也会后悔我没来巴黎,我喜欢这地方。
来了头三天先把钱花了再说,剩一、两百个法郎,天天吃面包,喝自来水,去罗浮宫。下午无聊,躺在印象派画馆的石阶上晒太阳。
我常常怀疑我有点发臭,但是这不要紧。
我并不是在印象派的画馆看见他的。我在蒙马特看见他。
他在蒙马特搭个摊子跟人写生,六十法郎一张速写。
我以为他是日本人。巴黎的日本人很多,学生、游客、生意人,都是日本人。
他也以为我是日本人。
我站在那里看了他的画很久,他没有生意。
蒙马特上圣心堂的那条路,逢我种有阳光的天气,总有上百的小伙子在那边搭摊头写生,看的人多,光顾的人少,实则他们画得不好,所以做不到生意。他的速写还算不错的呢。
我摸摸口袋,我全身只剩一百个法郎,还想捱一个星期,说什么也不能拿出来救济他,况且我是不救济日本人的。
我想走了。
他叫住我:“中国人?”说的可是国语。
我笑了。“是呀。”我在他的小凳子坐了下来,用手擦擦汗。
“要不要速写?”他问。
“没有钱。”我说。
他笑。雪白的牙齿。
“你是巴黎住客?”我问。
“我还是巴黎稣邦大学的大学生呢。”他答。
我笑,“今天放假?”
“今天不上学,凡是天气好,我们不上学,出来寻外快,即使是巴黎,也还得填饱肚子再说。”他的手已在纸上画了起来。
“我是游客。”我说。
“一眼看就知道,傻鸡似的。”他笑说。
我真为之气结。
“你喜欢巴黎?”他问我。
“嗯,我没钱乘车了,只好走上圣心堂去。”我说:“斜坡很吃力。”
“你只一个人?”
“是。”
“哪里来?”
“伦敦。”
“在伦敦念书?”
“是。”我简单的说。
我在伦敦念法律。我念法律是因为虚荣。到底这年头谁都要吃饭,而且要吃得漂漂亮亮。我喜欢画,是,但是画没有标准,画随时可以欣赏,画随手可以作出来。但大律师出庭可不是胡乱使得的。我没有蔑视艺术的意思。可是艺术到底太有标准了,完全是个人的主观。
他是一个美术学生吧,一看就看得出来。
此刻我是羡慕他的。我们在阴暗的书院里啃法律,一个案子又一个案子,天天下雨,树上、石阶,迟早连大衣上都会长出青苔来,在太阳下的蒙马特摆摊子画画,多么逍遥自在,风流快活。
我喜欢画,可是喜欢管喜欢,我还没有意思为艺术牺牲本人的前途,我不能为了快活几年,将来回家孵豆芽,然后埋怨香港是个文化沙漠,不不,我是个庸俗的人,我读我痛恨的法律,年年升级以后,再到巴黎来觅我的理想与清高。
此刻我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法律科学生。我穿烂裤子薄衬衫,破草鞋,身上发着臭,肚子咕咕的叫,饿得要命。
他说:“画好了。”他把图钉取掉,把画交给我看。
我接过了那张速写。很漂亮的一张铅笔画,技巧很好,但没有新意,可是六十个法郎,不能太苛求了,那画中人发呆的样子,跟我是很神似的。
我说:“我没有钱。”
“我知道。”他开始收拾他的摊子。
“你不做生意了?”
“不了。”他说:“今天早上画了两张,赚够了,咱们下山去走走,难得碰上一个会说国语的中国人。”
我看着他,这就是艺术家风度吧?赚够了,就懂得不赚。谁做他的老婆,就够倒霉的,交了房租,就不去赚奶粉钱。这种人只可远观。
可是我怀疑他是有来头的。他穿着雪白的一条牛仔裤,熨得有纹有路,虽然膝盖处脏了一点,可是能够肯定他是今天才穿出来的,他的一双短靴子也款式可爱,簇簇新,他是一个很登样的“艺术家”。
“你的肚子在叫,要到什么地方去吃饭?我请你。”
我想说美心。
“美心?”他仍然笑,雪白的牙齿,光亮的眼睛。
我白了他一眼。
他抱着他的工具,便跟我走下山去,一路上他跟人打招呼。巴黎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万里无云,在山路上可以看到下面的景色。
“要不要到我的公寓去?”他问:“你放心,我是规矩人。”
我在心中打了一个算盘,我现在是三年级,还有几年好毕业了,我的性命很值钱,犯不着冒险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公寓去。我偷偷看他一眼,然而若不去,他一定说我扭扭捏捏, 不够大方。所以我不响。
“你今天有什么特别的节目没有?”他问。
“没有。”我说。
“看样子你算是有资格的游客,我请你吃午饭,我会做很好的西班牙奄列,你要不要来?”
“好吧,先让我看看你住的公寓在哪里。”
“不会在福克大道,是在圣米雪儿。”他说。
我的妈。
“咱们搭地下火车?”
“这种天气,搭地下火车多可惜?走路回家吧。”
“要走上一小时呢。”我抗议。
“你这个游客,彷佛不大起劲似的。”他取笑我。
“我是个游客,不是步行客。”我说。
“我请你搭计程车如何?”他问。
“太浪费了。”我说。
“喂,小姐,你到底想怎么样?”
“走路。”
我们开步走。
在巴黎走路是很有趣的,从蒙马特到圣米雪儿,我们走了三个钟头。途中喝了两次咖啡,他买了一次棉花糖给我,吃得一塌糊涂,找一个喷泉洗脸,又吃冰淇淋,又在花园站着看了一场木偶戏,又买了一只蓝不汽球,后来摔了一跤,把汽球压破了,又买了一只红的,又吃了一大只面包,他请我喝可口可乐,在小摊子上买了一条玻璃珠子。
后来他催我走,拉着我,才捱到他的公寓,正门是一家书店,我们自后门上去,二楼,很洁净,他放下了工具,累得说不出话来。我坐在地上,那身体慢慢往下滑,结果变成躺在地下。
我第一句话是:“西班牙奄列呢?”
他咬牙切齿的说:“当心我杀了你!这个教训是:别在蒙马特跟游客勾搭。”
我很满意,他的确是个规矩人,我拉一拉红汽球的长绳,汽球碰到天花板上,很开心的样子。我也很开心。
“你真饿了?”他问。
“并不是,刚才吃了不少东西。”我说了老实话。
“你住什么酒店?”他又问。
“不会是丽池,住一个小酒店,在罗浮宫旁边。”
“那还好,还近。”
“你的公寓很漂亮。”我问:“在窗口看得见月鸽吗?”
他笑,并且摇头,“你错了,你的巴黎不是我的巴黎,你想像中的巴黎是不存在的。”
“胡说,我是巴黎老游客。”
“可是你没有真的住下来,是不是?”他看着我。
“我喜欢巴黎。”我固执的说。
他自橱里取出一瓶白酒,开了盖子,再取出两个杯子,都倒满了。我取过来喝一口。
“你要不要淋浴?”他问我:“这楼上有位法国小姐,她有一个淋浴的地方,你可以上楼去。”
“你也是天天上去淋浴?”我好奇的问。
“自然不,我到楼下房东那里去。”他说。
“那多不方便。”我同情的说。
“小姐,我早说了,巴黎不是你想象中的巴黎。别多说了,她人很好,会把衣服借给你,我看你都发臭了,你下来,便有西班牙奄列吃。”
我上楼去,敲门。那位小姐会说英文,可是长得不漂亮,人非常好,以为我是楼下住客的女朋友,我痛痛快快的洗了头,洗了脸,刷了牙,洗了澡,焕然一新。
楼上小姐借给我一件长袍穿,她说我的衣服已经放进洗衣机了,两小时之后可以取到。我把我那宝贵的一百法郎暂寄她处,她笑了。
巴黎此刻已是黄昏了,在我眼中,这是最美丽的城市。没有熟人,没有功课,没有工作,无忧无虑的一个城市,这是我的逃避所。
法国小姐是她楼下住客的同班同学,她房间里堆满了画。为娱乐她自己的,为娱乐她教授的,为娱乐她的顾客的。她说:“教育不是为了谋生,教育是为了培养生命。”
然而隔了一会儿,她耸耸肩,她说:“可惜我们都要吃饭。”
我下楼去。
他为我开门,他自己也洗干净了,换上另一条牛仔裤,一件非常漂亮的T恤,手中捧着一个碟,上面是香喷喷的奄列。
我更羡慕的说:“你们是会享受的巴黎人。”
在吃饭的时候,我问他:“谁帮你洗熨衣服?”
“房东太太。”
“幸运的人。”我说。
“你在伦敦,很多人看你,也一样幸运。”
“或许。”我说:“的确有人这么说过。”
他笑,“可不是,我看你,你比我好,你看我,我也比你好。几时我也到伦敦来看你?”
我说:“我把地址给你。”
“你念什么?”他终于问了。
“法律。”
“噢,失敬失敬。”他说:“真是难得。”
“难得?我不否认。可是至少你们是快乐的。”我说。
“任何科目,但凡要通过考试,都不快乐。”他说。
我们一起笑了。
“做艺术家好不好?”我问。
“很不错,将来回家,还是要在广告公司里找一份工作的,你说好不好?”
我摇摇头,“你父亲很有钱吧?”
“他刚刚开着一家广告公司,你爸呢?”
“他自己也是个律师。”我说。
“那么咱们就不必多说了。”他笑。
我打量着他的公寓,一个房间,有一个洗手间,一个小厨房,房间内的家具很简单,床是小小的,地板上铺着一条手织的麻绳地毯,有几只陶瓷,床头有一幅画,是幅占姆士甸靠在机器脚踏车旁,嘴角吊一只烟。
“很好的画,你的作品?”
他点点头。
“你喜欢占姆士甸?”
他点点头。
“法国人喜欢他。”我说。
房间里很空荡。
我走近窗口,对面人家大概是不正派的女人,一条晾衣绳上都是内衣内裤,花红柳绿的样子。没到一会儿,那些内衣内裤的女主人把整个身子探出窗外来收衣服,没有穿什么,光着胸脯,也不是一个美女,看上去给人一种残花败柳的感觉。
我吓一跳,不是没有见过外国女人的胸脯,而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之下看见,我把身子猛地退后几步。
他笑了,依然是那句话“巴黎不是你想象中的巴黎。”
我辩说:“什么东西都有两面的。象这间房间,就象莲花一样,连床单都是雪白的,香喷喷的。 ”
他微笑。“念法律的人不该这么天真。”
我说:“我不是天真。一到伦敦,我马上换一个样子,回到家,又是另一副嘴脸,可是巴黎是我唯一松驰自己的地方,请你不要破坏我的理想。”
“你把理想建筑在此。”
“是。”
“你见过凯塞林公园里树林掩映的小凯旋门吗?”他问。
“见过。”
“那就比大凯旋门好看。”他说:“因为看不清楚,因为没有人知道。巴黎是一个曝光过度的城市。”
我不出声。
他在这里住的太久了,自然不喜欢。可是他是一个说话的好对象。有很多人,对于爱恶便没有宗旨,碰上什么是什么,今天红色,明天绿色,无所谓的。他可以说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人。至于我,那是更不用说了,我念的是什么,我执行的也是什么。
我披着一件过大的袍子,坐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房间,说起家中的笑话,说起家里的人,话象是不断的,他开了一瓶酒又一瓶酒,卢亚谷的白酒象蜜水一样,并不醉人,只是我为别的理由而有酒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