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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窥 page 2 作者:亦舒

  她走进去,又听到一声呻吟,小屏毛骨悚然,“谁,谁在里边,发生什么事?”

  小屏摸到灯掣,顺手开亮了灯。

  灯光并不是十分明亮,可是足够使她看到试身室最远的角落,坐看一个女孩子,她手中拿看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正在切割胸前皮肉,刀锋所及之处,有血丝渗出,她一边划、一边把皮揭起,小屏可清晰看到皮下黄色脂肪与暗红色肌肉。

  小屏浑身颤抖,“你在……干什么?”

  那女孩呻吟道:“你不知道吗,这里一切,都得靠皮肉来换。”

  小屏魂飞魄散,夺门而逃,也没人阻止她。她哗呀一声扔下那只红色背包,冲出两道门,终于来到街上,重见天日她双腿一软,晕到路旁。

  由途人报警把她送到医院,再出母亲把她领返家中,但何小屏无论如何不肯说出那日下午发生过什么事。

  不过自第二天开始,她就变成现在这样。

  其实她补习所得,已足够她买任何一款名贵背包,但是何小屏似已浑然忘怀那件事,她用的仍是旧书包。

  偷窥

  心理医生诊所的温度非常舒适,令病人躺在丝绒沙发上倾吐心事,一边可闻到案上的栀子花香。

  病人的声音很低:“那时……我七岁。”

  医生本来坐在安乐椅上,有句话没听清楚,故身子向前倾,“你说什么?”

  “我说我开始偷窥的时候,才七岁。”

  医生小心翼翼,故作冷静地问:“你偷窥什么人?”

  “家母。”病人看着天花板一盏小巧水晶灯,陷入沉思,嘴角带一丝笑,思潮像是已飞回童年去。

  “你偷窥母亲?”医生轻轻咳嗽一声。

  “是。”

  “可以说得比较详细吗?”

  “我只得七岁,那时,家父去世已一年多,我们生活倒并无问题,但是家母精神一直恍惚,我很快学会照顾自己。”

  医生像是非常感兴趣,用笔记下对话内容。

  病人继续说下去:“她对声响敏感,故此在家我开始蹑手蹑足,唤她之前,时常把卧室门推开一条缝子,先看看她做什么。”

  医生不语,等病人说下去。

  “有一夜,我起床喝水,看到卧室门缝有灯光,轻轻推开门,看到母亲在一盏小小灯下,对着梳妆台镜子,正在缓缓宽衣。”

  医生轻轻吁出一口气,病人的情况,比他当初想像严重得多了,他略觉困惑。

  “她的长发是漆黑的,皮肤十分白皙,我记得那两种颜色,强烈的对比,可是丝毫没有生气。我屏息站在门后,在缝隙中张望,至今还记得,母亲穿着象牙色丝袍子,她用修理得十分整洁的手指轻轻把吊带卸下……”

  “你……每夜都愉窥?”

  “是,每一夜。”

  “她一直没有发觉?”

  “我不肯定,”病人声音非常经,几乎似自言自语,“大抵太专注了,没发现我站在门后。”

  “这种情形,持续了多久?”

  “三年吧,医生,镜中的她真美,嘴角带一抹微笑的痕迹,有时候看得见,有时候不,她在镜中细细端详自己,然后,把灯关掉,那么,我也会回房睡觉。”

  诊室内静默了一会儿,病人的神情十分温柔,像是再度看到年轻美丽的寡母缓缓放下头顶的长发,对镜梳妆。

  医生问:“这种偷窥行为,在什么时候停止?”

  病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自说下去:“直至有一夜——那一夜开始的时候,与任何一夜没有不同,她悄悄地在镜中欣赏自己的黑发、皮肤、用手捧着脸细细地看,然后她笑了,关掉那盏小小的灯,她走到卧室中央,忽然站到一张小凳子上面去”

  医生的笔记簿子掉到地上发出噗一声。

  病人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碧清凄沧的大眼睛像幼儿般彷徨,“医生,那时我才发觉,天花板上垂着一条绳环,她迅速套进去,静寂无声,结束了她的生命。”

  病人用手紧紧掩住面孔,“而我,站在门后,始终以一个观众的身分,不作一声,半晌,才明白过来,卧室不是一个舞台,房间里所发生的事,不是一场戏,于是我发狂似跑到邻居拍门求救,可是已经太迟,家母返魂乏术。”

  见多识广,诊治过无数病例的心理医生也禁不住微微张大了嘴。

  病人蓦然坐起来,长发散落在肩膀上,脸容苍白,“医生,我间接杀死了母亲。”

  医生按住她,“不,不是你的错,她沮丧了有一段日子,终于钻不出牛角尖,走了这一步下策,你毋须责怪自己。”

  病人额角冒出亮晶晶汗珠,闭上眼睛,叹息一声,她似镇定下来,忽然说:“哎呀,时间到了,我有事。”

  医生说:“请留步,我想与你多谈一会儿。”

  “抱歉,医生,这不是一个约会,我必须去接小女放学,我明天再来。”她匆匆离去。

  “等一等。”医生追出。

  病人苗条身影已在门外消失。

  看护笑着对医生说:“上天有时非常公道,那么漂亮的人也有烦恼。”

  医生无言。

  病人离开诊所,神色渐渐平静,随便怎么观察,都是一个容貌秀丽的少妇,并无异样。

  她在小学门口接了女儿。

  回家途中,在车上,那小孩子说:“今天是父亲逝世一周年纪念。”

  “是。”

  “我想念父亲。”

  少妇答:“我也是。”

  母女无限惆怅,紧紧拥抱,少妇默默流下泪来。

  她们住在宽敞舒适的公寓里,傍晚,家务助理下了班,女孩独自在房间做功课,累了,在床上睡着。

  深夜蓦然醒来,女孩走出客厅找水喝,大堂漆黑,她蹑足轻轻走过,

  忽然发觉母亲卧室门底有一线灯光,呵,她也睡着了吗,要不要替她关灯?

  女孩走近,把卧室门推开一条缝。

  她为室内的情形讶异,只见母亲放下了漆黑的长发,身上只穿一件象牙色丝袍,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在水晶镜子里细细端详。

  女孩这时发觉母亲的肌肤白得没有血色,压根儿没有生气,只见她轻轻站起来,对着镜子,缓缓脱下丝袍。

  女孩站在门后偷窥,为这个情形迷惑。

  母亲在该到那看上去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她在微笑呢。父亲去世后,已经有一段日子没见过母亲的笑意,很多时候她不言不动,只是坐着沉思,女孩已学会照顾自己,不去打扰母亲。

  站在黑暗中,七岁的她,静静偷窥,直至母亲熄了那盏小小的灯,她才轻轻回房。

  红鞋

  母亲进书房唤他的时候,徐维清正与电脑下棋,输得一败涂地。

  “你父亲找你,请你到公司去见他。”

  维清问:“有什么事?”

  “今天是他生日,大排筵席,藉此介绍你给众人认识。”

  维清问:“你会否出席?”

  他母亲神色忽然僵硬,“我与他已长远没有来往。”

  维清叹口气,“是,母亲。”

  “你到了大宅,把那对徕俪水晶瓶子给我带回来,那还是你外婆给我的嫁妆,现在已找不到那样好的东西了。”

  “是,母亲。”

  维清那容貌秀丽,出自大家的母亲忽然握住他的手,“维清,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维清把母亲的手轻轻按在脸上,半晌,母亲叹口气走出书房。

  做她也真不容易,一直把喜怒哀乐收藏得那样严密,父母如此钟爱,身分何等矜贵,却因婚姻失败,半生闷闷不乐。

  他父亲是另外一个故事。

  到了宇宙大厦,上到三十三楼,推开总裁室大门,秘书马上笑着迎上来,“维清,徐先生在等你。”

  维清再打开一重门,见到父亲徐日权坐在安乐椅上,身上围着一方白巾,背后站着一个艳妆妙龄女郎,正替他理发。

  维清开门见山问:“有话同我说?”

  “今晚早点来。”

  “就这么多?”

  徐日权又说:“到楼下去见段律师,他已准备好文件让你签署,我把南湾那幢新屋写给你,你搬过去住吧。”

  “我同母亲相处得很好。”

  徐日权哈哈笑,“相信我,你会需要自己的地方。”

  头发已经理好,徐日权拉开抽屉,取出一张钞票,作为小费,交给女郎,那女郎立刻媚笑着道谢,把钱塞进衣襟里。维清别转面孔,不欲观之,只觉恶俗,他迳下楼去。

  段律师在等他,“维清,恭喜你学成归来,请过这边,文件已准备妥当。”

  维清签完名,“我父亲还是老样子?”

  段律师笑,“一贯作风,拼命赚,拚命玩。”

  “从不顾虑我母亲脆弱的心灵。”

  段律师不能置评,只得赔笑。

  半晌维清抬起头来轻声问:“段律师,梁小姐可在?”

  段律师笑了,扬声叫助手:“灼真,你进来一下。”

  梁灼真应声而至,在维清眼中,她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可人儿。

  整间宇宙,就是梁灼真对徐日权不假辞色,公归公,私管私。这些日子来,维清都看在眼中。

  当下她微笑打招呼,“维清,好吗,打算在本市长住?”

  “是。”

  “会加入宇宙吗?”

  “不,我已在大学找到一份教职,将在英国文学系工作。”

  “那多好,只怕徐先生要失望。”

  “不见得,我们已达成协议。”

  维清细细打量梁灼真,只见她眉清目秀,笑脸盈盈,大眼睛也正看着他呢。维清到时间涨红了脸,低下头,过一刻,才轻轻说:“灼真,以后,假如,有空的话,可否,呃,请你吃饭?”

  梁灼真怕惊动这大男孩,也轻声答:“当然可以。”

  维清带着笑脸离开宇宙大厦。

  回到家,他跃进泳池,一边自言自语:“灼真,告诉我,在英国读法律是怎麽一回事。”隔一会儿又问:“听说你是个苦学生,半工读,志气可嘉,愿闻其详。”然后语气比较退切:“家母想见你,你能与她喝杯茶吗。”在泳池载沉载浮,自得其乐。

  “维清,”是母亲的声音:“记得那对水晶瓶子。”

  其实这是她念念不忘过去的不自觉表现,何尝与那对花瓶有关。傍晚,他换上西服,驾车到大宅,时间还早,管家佣人正穿插打理宴会所需,维清问明了花瓶此刻放在主卧室外的起座间。

  管家有点吞吐,“呃,徐先生在楼上休息。”

  “没问题,我不会惊动他。”

  维清走到楼上,推开起卧室双重门,立刻看到那对花瓶,他走过去,轻轻取出瓶中满满的粉红色茶花,刚想找个地方倒掉瓶水,忽尔听到卧室传出一阵嘻笑声。

  维清抬起头,他又不是昨日刚出世,当然知道这属何种笑声。据说,当年他母亲就是这样撞破父亲的好事,闹至分手,如今他独身,当然更加名正言顺肆无忌惮。维清压恶地抱起花瓶,转身就走。

  他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双红色猄皮高跟鞋及一双黑色蛛丝网花纹的丝袜。

  维清像是看到天下至猥琐的东西一样,匆匆逃离是非之地。

  他把水晶瓶子放进车厢,驾着车子不住在山上兜圈子,手提电话不久便呜呜作响,“维清,你还不来?客人都差不多到齐了。”父亲声音微愠。

  维清长叹一声,“我就在山腰。”

  “都等你呢。”

  “马上来。”

  维清的气渐消,母亲破碎的心已无可弥补,上一代的感情事上一代自会处理,他不应夹在当中揽事上身自寻烦恼。

  他深呼吸数下,把车子驶返大宅。

  众人看到他如见到凤凰一般欢喜,“维清来了”,“维清,这边坐”,“维清,好久不见”,维清老远看见一张面孔,喜出望外。

  是梁灼真,她也看到了他,朝他微笑。

  维清走近她,“灼真,你也来了。”

  “我来帮忙招呼客人。”

  “灼真,”维清十量局兴,“我们找个清静地方说话。”

  梁灼真站起来笑问:“有什麽话要说?”

  她走近维清,维清觉得她今夜特别窈窕,低下头,耳畔嗡一声,蓦然看到灼真脚上穿着黑色蛛网丝袜与一双尖头血红的猄皮高跟鞋。

  化了灰,他也还认得那样的袜与那样的鞋。

  秘密

  少女在一起爱说什么?

  这是英国寄宿学校的宿舍,规定六个女孩子住在一间房间,毕业礼已经举行过,暑假即将来临,她们就有各散东西,这是相聚的最后一夜。

  她们团团坐在地上,找来啤酒与零食,看样子这个晚上不打算睡觉了。

  开头的时候,不过是谈谈个人前途问题。

  象“爱媚最幸福,考到剑桥”,“平平也不错,到美国波士顿升学”,“炯华的计划迄今未透露”等。

  佻皮的周金容说:“回到家,无论如何先休息几个月,你看这个宿舍,百多年历史,象鬼屋,初来吓得晚上睡不着,谁猜到热水器回发出嚎嚎的惨叫声,我还以为是哪个十九世纪洋人怨魂不散呢。”

  “是可怕,”谢桂忠也说,“卫生间在走廊尽头,半夜不得不去,真觉得阴风阵阵。”

  大家颇感慨了一会儿。

  刘炯华这时开口了:“各位的令尊令堂还以为大家是天之骄子呢。”

  茹平平说:“我是情愿留在家里读书的,又不是考不到好学校,不知怎地母亲一定要我出来见识世界,结果拉丁文、法文、网球、梵哑铃学了一大堆,杂七杂八什么都懂一点,可是根本不够时间把任何一门工夫练得精湛。”

  炯华笑,“别太谦虚了。”

  “总算毕业啦。”大家吁出口气。

  “记得我们向柏坚逊太太申请要求几个华裔学生住一间房吗,六年来她始终没答应。”

  “听着各位苦苦哀求,她不知多痛快,心理变态。”

  曹爱娟走到窗前,大雾,一丝灯光都看不见,她只看到玻璃上自己面孔的反映,“整座宿舍明天就关闭放假,现在只剩我们几个人在这里。”

  谢桂忠笑说:“哎唷,我有点害怕,宿舍对面有座坟场。”

  周金容拱手,“拜托拜托,别谈这个。”

  茹平平笑说:“我们这几个人也算够亲密了,一点秘密都没有,在宿舍里袒胸露背,什么没有见过。”

  炯华笑笑,不以为然的样子,过一刻说:“人心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每个人都保存若干秘密。”

  平平问:“同学之间最坦诚,有什么秘密?”

  “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像金容与继母不和,平平一次考试作弊被记大过一次,哈,还有,炯华抽屉里有酒被舍监理出来……拜托各位,将来如果我在社会上扬名立万,千万包涵包涵,勿把我少年的逸事抖出来。”

  众女生笑作一团。

  “同学之间保存得最好的秘密是什么?”

  爱媚忽然说:“大家对梁祝传奇必定耳熟能详。”

  桂忠说:“那故事真荒谬,华人的民间传奇最老套。”

  “嗳嗳嗳,不能那样说,”爱媚举起一只手指,“莎士比亚悲喜剧中均有男扮女装情节。”

  金容大笑,“可是你想想,睡在一张床上,能不发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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