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说:“到了。”
原来车子已经停在家门。
李秩馨早几年已与妻子分居,年轻的女朋友却到巴黎购物去了,他一个人正好静静地坐在书房沉思。
一生中最珍惜但又失去的一夜。
如果可以的话,他会不会回到少年时期,去见婵玉呢。
那是他故乡的小女朋友,容貌长脸,额角有颗小小红痣,爱笑,时常过来问:“秩馨哥在吗”,他非常喜欢她,一见到她便满、心高兴,那种飘飘然感觉,以后再也没有在别的异性身上享受过。
可是他走了没多久,听说她也就嫁人了。
想到这里,李秩馨叹口气。
他更衣休息,不知怎地,一躺到床上,便陷入深睡。
他听到呜蛙声而惊醒之际,根本不知那是什么声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时候,他像是被人自坟墓中唤醒,有点无奈,也有点不耐烦。
醒了,才发觉站在一片空地上,远处一间屋子里有灯光。
他模向前,发觉小路至熟悉不过,晃眼来到门前,他推开门,看到一位少妇坐着正在补衣裳。
她听到声响抬起头来,看到他,无比喜悦地站起来,“馨儿,你回来了。”
李秩馨踏前一步,“妈,我回来道别。”
母亲容貌秀丽,出奇地年轻,用手楼着他肩膀,“我就说你不会不告而别。”
他满心歉意,“妈,我决定到上海去找出路,学做生意,发了财才回来。”
“那也好,几时出发?”
“今夜有船,水手陈七说可以让我躲在仓底不收船资。”
母亲颔首:“家乡不够吃,留你不住。”
“我这就走了。”
“他们都说你不告而别,馨儿,我就知道你不会叫妈妈挂念,你是好孩子。”
他落下泪来,“妈妈,我这一去,恐怕要好几年。”
“不相干,男儿志在四方。”
“那我走了。”
母亲自枕头底下摸出两枚煮熟的鸡蛋塞在他口袋里,静静送他到门口。
她脚步是那样轻盈,李秩馨忽然醒觉到,母亲早已逝世,怎么可能站在乡下家门口,送他?
他也早已发迹,在都会中扬名立万,怎么可能回家拜见母亲?
“妈妈,”他抓紧了她的手,汗涔涔自额头淌下,“妈妈。”无限依依,知道不能久留。
“馨儿,”母亲微微笑,“你自己保重,这是你我母子,最后一次相见。”
一惊之下,他真正醒了,自床上跃起,天色已经微明。
他愣住一会儿,半晌才默默抹一抹润湿的眼角。
十四岁那年一个秋天的晚上,他偷偷离家上船,他没有向母亲道别。
他胸怀大志,他怕母亲阻止,他不甘心一生为地主做长工,他决定不告而别。
这些年来,他一直内疚没有向母亲道明去向。
今夜,他回去了。
他不知道谁达成了他的愿望。
神医
吕绰基医务所在郊外一幢别墅内。
诊症室的空气调节偏低,病人等了一些时候,穿着粉红色时髦套装的她觉得有点冷,开始瑟缩,幸亏这个时候,吕医生进来了。
“朱伊娜女士,你好。”
朱伊娜朝医生点点头。
穿着白袍的吕医生轻轻坐下,凝望病人。
朱女士牵一牵嘴角。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朱女士鼓起勇气,“医生,我希望你帮我恢复青春。”
吕医生笑,“请坐,朱女士,让我们一起研究你的情况。”
医生取过一架宝丽莱照相机,替朱女土正面侧面拍摄照片。
然后他把照片当资料收进电脑内,在电脑萤幕打出来。
萤幕上的朱伊娜的确青春不再。
她眼圈、脸颊、两聪、下巴的皮肤与肌肉都已经松下来,五官被扯得朝下弯,看上去苦涩憔悴。
脸上精心地敷着厚粉,长发体贴地遮着额头,可是仍然不能瞒过任何人。她早已经过了中年了。
朱女士看到萤幕上的映像,喃喃道:“早些时候,我是个人见人爱的可人儿。”
吕医生像是早已习惯此类病人,温和地笑答:“我肯定是。”
他看牢萤幕,利用素描笔处理朱伊娜的面孔。
“这里,这里与这里需要修理。”萤幕上的面孔立刻减少了皱褶与苦纹,“朱女士,你以前也请教过矫形医生吧,不过,局部整形的缺点是不够自然,必须整体配合才能获得最佳效果。”
朱伊娜看着萤幕上的自己起码年轻了十多年。
吕医生接着说下去:“我将把你的脸皮掀开,拉紧肌肉,除掉不必要脂肪,把多余的皮肤剪掉,然后逐部分缝好,”他笑笑,挺幽默地说:“你看上去,会像新的一样。”
朱女士的声音有点沙哑,“就像萤幕上所见那样?”
吕医生一愣。
“般病人,看到电脑修改过的容貌,已经惊喜雀跃,接着会问医生痛不痛,还有,需要休养多久,以及收费若干等,可是朱伊娜看上去神情木然。
吕医生咳嗽一声,“你可以转一个发型。”
萤幕上肖像的发型立刻改变,盘上头顶,看上去更加配合身份。
吕医生又说:“也可改穿较为古典式样的服饰。”
他替映像换上旗袍。
这时,电脑萤幕上的朱伊娜已是一个外形高贵,精神奕奕的漂亮中年女子。
吕医生自觉十分满意,转个头来,“你觉得怎么样?”
朱伊娜却反问医生:“她看上去似几多岁?”
医生想一想:“三十七八。”
朱伊娜握紧拳头,“不。”
医生扬起一角眉毛,看牢病人。
朱伊娜站起来,拉一拉身上短裙子,整理一下外套,拨一拨长发,“吕医生,那不够好。”
医生奇问,“你想怎么样?”
“三十八岁太老了,医生,请你帮个忙,我要你把我恢复二十五岁模样。”
医全沉默。
朱伊娜急了,“回答我,吕医生,你是神医,告诉我你做得到。”
吕医生抬起头,看着这个妆扮与实际年龄相差三十载的病人,声音平静而体贴:“朱女士,我们都曾经年轻过,当青春消逝,我们也都怀念那较美好的岁月,彼时,我们有精力有时间有盼望有勇气,可是,人总会老,随着年龄增长,我们得到智慧──”
朱伊娜骤然打断医生的话,“二十五岁!”
医生无可奈何地摊摊手,叹口气,苦笑,指着萤幕说:“我只能做到那样。”
朱伊娜不肯放松,“不,吕医生,别骗我,你的工夫远不止如此。”
吕医生只得说:“我还可以帮你修理身段:胸、腰、臀以及大腿,均可以恢复紧窄修长。”
朱伊娜忽然笑了,露出黄色带烟渍的牙齿,“不,医生,我不要做中年人。”
吕医生觉得自己已经尽了力,“朱女土,不幸我帮不到你。”
朱伊娜看着医生,“你不必再推搪了,吕医生,实不相瞒,我是叶向荣夫人廖小茵介绍来的。”
吕医生一怔。
朱女士打开手袋,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吕医生,“叶夫人说,你不会推搪我。”
吕医生接过名片,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上一次更长。
朱女士怕他变卦,用言语相逼:“叶夫人说,你的诊所得以维持,靠她大力资助──”
吕医生扬扬手,示意朱女士噤声,接着,他抬起头,冷冷说:“请跟我来。”
朱女士知道她胜利了。
她跟在吕医生身后,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越走越冷,她牙齿忍不住轻轻打战,终于,他们在一所精钢制成的房门处止步,吕医生把手掌按到锁上由电脑辨别真伪。
轻轻哈地一声,库房门打开。
朱女士睁大双眼与嘴巴,柔和光线下,只见库内摆满了一只只玻璃柜,柜内,是一具具静止的人体。
吕医生的声音更加淡漠,“他们都是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却不觉得生命可贵,浪掷青春,死于非命,朱女土,你可以挑选其中一具躯壳,让我替你做脑电波转移手术,那么,你可以像叶夫人一样,再次享用二十五岁的身躯。”
朱女土浑身战栗,双腿不听使唤,渐渐放软。
吕医生说下去:“十二号眉目清秀,脸型五官有点像你,可加考虑,三十七号相貌较为平凡,可是有一副人人羡慕的身材……”
结尾
徐和平趁着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暑假到欧洲旅行。
最后的暑假?因为明年大学就要毕业,象征着一个阶段结束,他不是不喜欢工作,但是那到底是完全另外一回事,像所有学生一样,他对校园恋恋不已。
能作乐时且寻欢,他同自己那样说,于是他背着背包出发到欧洲。
先到北欧维京出生地,然后是英伦三岛,再拐弯到法国与德国,蒙地卡罗自然是非去不可之地,继续到意大利、希腊、康士坦丁堡、坦矶亚,最后一站是西班牙。
徐和平漫游个多月,人越来越瘦,皮肤晒成古铜色,精神却十分闪烁,简单的两件衣服穿得几乎要打补钉,平日吃的不过是开水面包,可是他留恋忘返,真想成世浪迹欧洲,不再回家。
途中遇到不少同道中人,和平居然还算粮草充足,他身边带着若干美金,替其他年轻人解过困。
西班牙是最后一站,他开始惆怅。
过几日就要回去了,得摊开报纸看聘人广告,还有,添置西装领带,挟着文凭去见工,从此为五斗米折腰,直至他的青春小鸟被扼杀在公文之中……
可怕,和平掩着脸。
他坐在布尼奥尔镇的市中、心广场休息,广场那一边聚集的是白鸽群,这一边则是游客。
有人见他伤神,问:“嗨,你没事吧?”
和平抬起头来,“没问题,噫,今天市集为何如此热闹?”
一个少女告诉他:“这是八月最后一个星期四,此地举行拉多麦利娜节,掷番茄庆祝,明白吗?”
和平大喜过望,“互掷番茄?”
“嗳,市集那头免费供应熟透大番茄,男性专挑美丽的女郎调笑,掷得她们一头一脑──”
和平张大眼睛,“不会惹恼她们?”
“当然不,今日是纪念城里守护神,百多年规矩了,掷完番茄之后,大家一起拿着水喉清洗激战后的残局,来,欢迎你加入游戏。”
和平毫不犹疑跟着大队出发。
天下居然有这么好玩的事情,岂容错过。
到了市集西端,已经有人塞番茄到他手中,只见处处张灯结彩,乐队演奏,少女少男一字排开,互相扔番茄,双方浑身染得嫣红,笑声、娇吆声、斥责声不绝,见到喜欢的人,可以追逐掷之。
和平咧开嘴笑,蔚为奇观。
正在观赏风景,忽然啪的一声,左胸开了花,中了一只大番茄,连籽带汁炸开,低头一看,胸前一片红,像是中了一枪似的,浪漫激情兼备,谁,谁惹他?
和平抬起头,看到一个标准南欧美女,正对着地微微笑,那女郎有波浪长殇发,大大褐色鹿样双瞳,象牙白皮肤,穿着极薄的白绸裙子,身子摆动一下,示意对方进攻。
和平实在忍不住,将手中番茄还掷,那果子不偏不倚落在女郎胸前,薄薄白衣遭汁液染湿,变成半透明。
年轻的徐和平呆呆地站着。
女郎伸手招他,用英语说:“来,来。”
来就来,人不大胆枉少年。
女郎伸手握住和平的手,欢呼一声,往市集东面奔去。
途中他俩继续迎战,和平只觉、心旷神怡,他知道即使活到八十岁,可能也没有机会重复今日快乐的情绪。
将来,他也许会旧地重游,但可能偕妻儿住在五星酒店中,嫌天气炎热以及食物不够水准……
走进石板小巷,是一列民居。
那女郎抄起一桶水,泼向和平。
和平不甘后人,亦朝她泼水。
女郎索性站在水龙头底下冲洗头发。一连串水花激起水珠,在夕阳底下看来,宛如水晶洒了一地,女郎笑声好比银铃,倩影衬着蓝天白云,美得令和平、心悸。
呵,年轻真好。
女郎洗净头发,取来白酒面包,与和平坐在晒台底下享用,两人的衣服渐渐乾了。
和平凝视她的大眼睛。
她轻轻问:“你……可想跟我来?”
和平毅然答:“是!”
他握紧她的手,陪她走进窄巷。
巷上墙与墙之间搭着晾衣绳,大小衣物似万国旗似飘拂,和平已经豁出去,今日,他决定随遇而安。
这必定是小镇比较贫穷的一角,和平看到垃圾堆及污水流过,饿猫咪呜咪呜地叫。
女郎停住脚步。
她推开一扇未曾锁上的门。
屋里只得简单的家具,她示意和平坐下。
女郎笑脸仍然甜蜜,她轻轻过来,双臂围绕住和平的脖子。
正在此际,和平发觉屋内另外有人,他转头看,只见一瘦削佝传的中年汉子捧着一盆洗罢的衣服走进来。
女郎变色,挥手曰:“去!去!”
那人服从地退出。
和平疑窦顿生:“那是谁?”
女郎收敛笑意:“如果你欲留下,一百美金。”
和平愕住半晌,真没想到那么美丽的事情会有那样的丑陋的结尾,他默默掏出钞票放桌上。
女郎满意地收起美金。
和平问:“那男人是你父亲?”
女郎答:“我丈夫。”
和平冲口而出:“为什么?”
“我需要一个忠诚的人来服侍我。”
和平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陋巷。
这的确是他最后一个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