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唷,向往归向往,”少芬骇笑,“付出这么高的代价我可不干,今夜我刚为自己赎身,我已辞职不干,自明日起,我将是一片花店的老板娘,我已脱离火坑,怎么可以再跳到油锅里?不不!”她把双手乱摇。
老妇挥挥手,“你去吧,我做不成你的生意。”
少芬不服,“唏,你的条件苛刻。”
老妇答:“不,你太精明,你很懂得珍惜现有的一切。”
少芬忽然笑了,温柔的说:“我想这是我得以存活的原因,始终在泥淖里,我仍自爱。”
天渐渐亮了。
少芬向老妇道别,临走时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不是神仙?”
老妇笑不可抑,挥手,“走走走,我祝你生意兴隆。”
少芬说:“很高兴认识你,在你身上,我学了很多。”
少芬离开那条巷子,哼着歌,舞动手袋,是呀,她也许一辈子得不到她的愿望,可是她是她自己。
会所
江又盛是上海人,兴奋的时候,说话会带几句沪语:“张子干,我打听到一间会所,节目邪气盏。”
张某输了马,正没精打采,闻言并不见得十分高兴,只是淡淡地说:“你自己去欣赏好了,唔使益人。”他是广东人。
台北长大的李志深听见了,立刻道:“黑白讲!当然要有福同享。”
张子干这才问:“什么好地方?”
“是阮之忠与陈首文介绍的,说叫做WEISUOCLUB,收费是比较贵,可是去过之后,你不会想到第二家!”
“有那么好吗?”,李志深纳罕,“你我走遍大江南北,什么没有见过,把精彩情形,说来听听。”
“据说可以包一间房间,请漂亮女孩子来陪酒跳舞。”
张子干笑,“咄,这有何稀奇。”
“据说私家房装潢像湟宫,而女孩子舞艺高超,世界水准,一边表演,一边脱衣服。”
李志深沉默了,“脱光吗?”
“可以商量。”
“什么价钱?”
江又盛写一个数目在纸上,交给两位淘伴过目。
张子干一看,“这倒还可以,我们三人合股,去开开眼界。”
“那我去接头,二位几时有空?”
“寻开心,随时抽空出来,哈哈哈哈哈。”
这样的男生,在都会中是很多的,酒色财气,均其所好,口口声声人不风流枉少年,工余四处乱找娱乐,越刺激越好,一掷千金,在所不计。
其实不久之前,他们也做过可爱白胖的婴儿,自他们文雅工整的名字可以看到,父母对他们也曾有过殷切的期望:又盛、志深、子干、文忠、首文……
母亲半夜起来喂食的时候,必定半明半昧地呢喃过:“宝宝快高长大,宝宝勤力读书、孝顺父母”,结果长大成年,却与母亲的盼望略有出入。
江又盛至喜研究哪一国哪一省的脱衣舞最冶艳。张子干嗜赌,一直图小刀锯大树,李志深路数更多,却仍然天天喊闷。
是什么令他们变成这样?也许可以怪社会。
说到尽头,这几位男土人生最大目的,不过是望世上所有财富及所有美女供他们片刻欢娱。
过了两日,江又盛悄悄地对张子干说:“原来那间会所还可以挑人。”
“什么?”张子干说:“我是花钱的大爷,挑我?”
江又盛连忙道:“不不不,我们挑她们。”
张子干立刻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他们旗下有名女人?”
“有,唱歌拍电影的全有。”
“别开玩笑,一流明星都找得到?”
“我想,二线的不会叫我们失望。”
“快去订房间,还等什么?”
三个人兴奋得要死,心甘情愿凑份子去开眼界。
由李志深开车,半夜十二点出发。
“地址为何如此偏僻?”
“那原是某阔佬的别墅,后来阔佬遭商业调查科抄家,别墅流落到这帮人手下,改变成为会所。”
会所门前静悄悄,由江又盛带头,按门铃,讲了暗号,付出现钞,门房才放三人进去。
在走廊里已觉气派不凡,墙上铺紫红色丝绒,地上是墨绿色地毯,水晶灯光芒四射,带座的小姐莺声呖呖,把他们领到贵宾房中。
三人但觉得人生若此,夫复何求,笑得嘴都合不拢来。
女待应取出一本厚厚照片簿,让他们挑人。
李志深飘飘然,伸手一指,指着一个青春歌星。
江又盛同女侍应说:“不会没有空吧。”
女侍应媚笑:“二十分钟内表演开始。”
张子干认异地赞道:“天下有这样神通广大的会所!”
三位男士喝美酒吃水果听音乐,心情有三分紧张,五分亢奋,二分风骚。
终于,宝蓝色丝绒帘子掀开,一个苗条的身形闪出来,那张雪白精致的面孔一点不错,正属那玉女歌星所有,三个男人的眼珠子与下巴同时掉下来。
只见那女郎婀娜地扭动身躯,轻轻曼妙地唱吟:“五陆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渡春风,落花踏尽何处去,笑入胡姬酒肆中……”
李志深大乐,“这不是在说我们吗,哈哈哈哈哈。”
女郎十分有韵味地腿下第一层纱衣,江又盛怪声叫好,张子干哗哗连声。
李志深最直截:“物有所值。”
江又盛灌下一杯酒,迷醉地看表演。
只见那女郎肤光如雪,不知搽了什么粉,全身发出粉红色晶莹珍珠似的光芒来。
她身上只剩下一点点衣服了。
江又盛忽然忍不住,斯文尽失,站起来说:“脱光伊!”
张子干也唱道:“除晒倨!”
那女郎暂停舞步,咪咪笑,眼睛眯成丝一般,娇悄地问:“你们不怕?”
李志深大力摇头,“不怕不怕不怕。”
那女郎颔首,音乐继续,只见她背转了身,除下最后束缚,三个男人目瞪口呆,等她转过身来。
可是接着女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她像是在前面拉拉链,接着,双臂一反,似除下一件外套,可是,她身上不是已经没有衣服了吗?
接着,她转过身子,正面对着观众,娇媚地笑道:“三位先生,统统脱光了。”
她脱下的,是她的皮肤,整副粉红色的表皮,似件夹克似搭在肩上。
那三位先生先是雷殛似愣住,然后,像杀猪般嚎叫起来,夺门而逃。
啊!差点忘了告诉大家,WEISUOCLUB,译做中文,是猥琐会所。
乖儿
天气真好,公园附设的儿童游乐场里挤满人。
大多数是母亲带着幼儿在嬉戏。
除出张咏琴与罗月玲,她俩是记者,在同一间报馆任职,不,今日她们不是来采访新闻,她们偷得浮生半日闲,跑来公园散心。
当时两人吃着冰淇淋,享受阳光及新鲜空气,看着喧哗快乐的孩子,
觉得十分开心。
“咏琴,你也结婚吧,早点让我做阿姨。”
咏琴不以为然,“拥有是一种负担,拥有什么就得对什么负责,像我们这种工作,满天下乱跑,怎好意思养儿育女。”
“可是孩子们多么可爱。”
“是非常缠人的一种小动物,照顾到十七八岁才勉强可以独立。”
“太悲观了,五六岁已经不差了,可是我最喜欢一两岁那些小家伙。”
“你看。”
不远之处,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东西正在闹情绪,看仔细了,原来那小不点硬是要挣脱母亲的手,往沙池去玩耍,母亲抓紧地,他不耐烦,一定要推开妈妈,争持不下,放声大哭。
月玲奇这:“这么小,一餐不喂他,他就完蛋,干吗推开母亲?”
“争取自由呀!”
月玲讶异地笑,“真是人的天性。”
她们前边有一张空凳,一位少妇领着女儿过来,轻轻说“坐”,那小孩乖巧地坐下,一动不动依偎在母亲身边。
少妇转头向月玲及咏琴一笑。
咏琴颔首招呼,她注意到小女孩约三四岁,梳两角整齐的辫子,穿着花裙子,打扮得非常漂亮,不过暂时看不到她的脸。
月玲问:“你可相信三岁定八十这句话?”“某一个程度这话不错,好动的孩子长大了也始终活泼,有美术天分自幼便画画画,不过成年后学养与修养也可以改变一个人。”
这个时候,有一对四五岁的男孩子追逐突近,其中一个手中握着一把泥沙,撒向另一个,那个双眼被迷,大声乱叫,扭住对方来打。
月玲摇头,“太顽皮了。”
咏琴笑,“孩子越顽劣越聪明。”
“你真相信这个理论?”
双方家长终于赶来,拆开俩个男孩,互相道歉,拉着走开。
月玲听到前座少妇喃喃道:“这样淘气还成何体统,简直像强盗,幸亏不是我的孩子,囡囡,泥沙有无沾到你?”
上下检查女儿一番,替她拍拍裙子,递过水壶,让她喝水。
这边刚摆平,那边又出事,滑梯架上一个幼儿摔下来,虽然才三四尺高,也受了惊,擦伤了膝头,刹时间乱成一片,大人一见血便慌得六神无主,反而是随行的菲律宾佣人够镇定,取出身边带备的胶布贴上。
咏琴笑,“哗,真乱,真可爱。”
前座少妇又对女儿说:“囡囡,你不会乱走,你总是听妈妈话,对不对?”
小女孩抱住母亲手臂。
兜售氢气球的小贩经过,少妇买了两只,交到女儿手中。
小贩尚未走远,立刻被孩童围住。
咏琴说:“我们到另一边去看看。”
月玲按住她,“慢着,且多坐一会儿。”
咏琴看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何留恋。
不到一刻,小女孩手中两只气球飞走了,小孩并无呼叫追逐,少妇连忙说:“不要紧不要紧,下次再买”,一边把女儿紧紧搂在怀中。
咏琴微笑,轻轻说:“也有听话的孩子,她母亲一定很开心。”
月玲不出声。
少妇继续讲下去:“我们才不会使性子发脾气,强头倔脑不听话,叫父母受罪,是不是,囡囡?我们是乖儿,永远不离开妈妈,一生都听妈妈话。”
又一个七八岁男孩因不愿离开游乐场而当众闹别扭。
咏琴笑,“哗,已经可以交女朋友了还这么贪玩,好没出息。”
月玲说:“他们都有独立的灵魂与肉体,完全不受大人控制。”
“为什么要接制孩子们?我们在这里,不过是照顾他们生活起居,将来他们自有天地,自有作为,我们那一套也许已不合时宜,况且,即使学足你我,又有什么成就可言?”
月玲有点感动,“咏琴,做你的子女会幸福的。”
咏琴笑笑,“至少我家会有民主。”
这时,前座的小女孩靠住母亲的身子一动不动,那少妇无限怜爱轻声道:“囡囡累了,不要紧,我们回家去。”
她抱起女儿,那孩子的头搁在母亲肩膀上,转过脸来,月玲与咏琴清楚看到小孩有吊梢眼、厚嘴唇,正是唐氏综合症的特徵,那是一名弱智小孩。
咏琴轻轻呵一声。
月玲无言低头,少妇肯定是个伤心的母亲。
咏琴问:“你发现多久了?”
月玲苦笑,“当发觉那孩子实在太听话的时候。”
“她母亲好似并不悲伤。”
“那位太太会得过日子而已。”
咏琴忽然说:“可是我知道有些专制政权,真正希望人民世世代代蒙在鼓里,永永远远生活得似低能儿。”
月玲沉默一会儿才说:“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咏琴提高声音:“月玲,你我是否应自动转为低能,以讨好家长需要?”
月玲看着她:“你就太阳底下太久了,有点昏晕,来到树荫透透凉再说──”
冶游
红的灯,绿的酒,跟前的人肤光如雪,大陈忽然叹口气,“少了丁成祖,气氛差很远?”
老李说:“去把他叫出来。”
“他不是谢绝应酬,半退休状态,已经不愿见客了吗?”
大陈笑骂:“我们算是客?你叫他不要装模作样,我连他的裸体都见过!”
大伙轰然笑,“别夸张,怎么可能。”
“咄,骗你作甚,我们一起泡上海澡堂不知泡了多少年。”
众人颔首,“这倒是真的,在汤池里的确玉帛相见。”
阿伍说:“许多人找过他,他只是不愿出来相见。”
还是大陈有办法,沉吟一会儿,干掉杯子里的佳酿,“老谭,劳驾你,拨个电话给他,限他三十分钟来到这里来。”
“喂,别叫我去碰软钉子。”
“不会的。”老陈有把握,“你去告诉他,三年前他参股买的某只证券原来忘了脱手,现在已经涨上三倍,昨日大伙决定卖出,此刻有张五十万现金本票在等地来拿,他一定来。”
“哗,五十万就不归隐啦。”
“丁成祖这人最大的毛病是永远等钱用,动之以利,一定诱得他出山。”
一班猪朋狗友呵呵大笑。
“来,即管试试看,这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才把手提电话拿出来,小俞忽然说:“丁大嫂会不会怪责我们?”
大陈又有理论,“没法度,这叫做顺得哥情失嫂意。”
大伙笑不可仰,电话接通,老谭依样葫芦把话说一遍,只听得丁成祖的声音无精打采,一点不起劲。
“把本票寄给我好了。”
大陈抢过电话,“丁成祖,你总得签收呀。”
这句话合情合理,他吟哦一番,“那,找个清静点的地方。”
“蜃楼夜总会沙哈拉厅是最最幽静的地方,不见不散。”
挂了电话,众衰友损友开始打赌他会不会来,又问:“这种时候,他在家里干什么?”
“他在跟电脑下棋。”
“什么?”
“丁成祖的确是个有多方面兴趣的人,常识丰富,所以才能谈笑风生,因而任何聚会有他在场,生色不少。”
大陈掏出一张本票,众人一看银码,“哗,真付他钱?”
“可以叫他破戒,可是不能骗他。”
一位穿大红的小姐这时挺幽默地说:“真没想到各位是君子人。”
众人又大笑,丁成祖还没出场,大家已经乐透。
丁成祖在二十分钟后出现,众友人欢呼、鼓掌,大陈恭敬地递上支票,丁成祖签收,立刻转身走,却给小姐们堵住了出口。
大陈解围,“老丁,放松点,来,喝一杯,告诉我们,你为何突然转性,谢绝应酬?”
丁成祖沉默不语。
大陈不欲强人所难,“各位小姐,让丁先生回家去过古佛青灯的生涯。”
丁成祖反而坐下来干杯,“你们真想知道?”
“是,请说。”
丁成祖抬起头,缓缓道:“半年前,我照旧在某夜总会叫了所有没有台子坐的小姐出来陪我──”
小俞笑,“对,这叫做共襄善举。”
“别打岔!”
“听下去!”
“开了几瓶酒,喝得差不多,醉眼看出去,正是美女如云,良辰美景,独供我一人享乐,满足感悠然而生,工作压力骤然消失,家庭生活种种不愉快事亦荡然无存,乐不可支──”
“是,是,这也是我来夜总会消遣的原因。”
“正在最开心的时候,一位小姐忽然劝我:‘丁先生,别再喝了’,我纳罕地问为什么,她答:‘丁先生,你可知道你在喝什么?’‘咦,不是拔兰地吗?’‘不,丁先生,你在喝的是醋’,她自身后取出一大瓶浙江红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