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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珠的叹息 page 2 作者:亦舒

  林氏伉俪站在门口送客。

  终于连最后一位朋友都话了别。

  “几点了?”之俊问。

  “十一点半。”

  之俊到书房去找路加,连他都走了,之俊不禁一阵失望。

  林华山吩咐夜班司机把车子开出来。

  之俊可恼怒了,明知不关她事,也不禁多管闲事:“你还要跑第二场?”

  旁边传来之珏的声音,“他约了玛琳达陈小姐。”

  这句话一说出来,不要说是林华山,之俊也呆住。

  之珏说下去:“不过,华山,恐怕这次你要爽约了,我要同你说话。”声音平静而肯定。

  “现在?”

  之珏点点头,走入书房。

  华山迟疑,他此刻有求于之珏,不敢抗命。

  之俊笑眯眯的说:“进来吧,姐夫。”

  华山有点不大高兴,问之钰,“什么要紧的事?”

  之珏说:“我决定了。”

  华山松口气,他对之珏十拿九稳,“我们明天去见张律师。”

  “不用。”之珏说。

  “什么?”

  “我没有说会投资林氏。”

  之俊睁大了眼睛,看这一场好戏。

  华山不相信双耳,“你说什么?”

  之珏微笑,“失败的生意很难扶得起来,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会照顾你:房子,我顶下来,开销,我来负担,一切如常。”

  林华山指着妻子,“之珏,你——”

  “我会尊重你,似你尊重我一样。”

  之俊做梦也没想到姐姐会作出这样的决定,想鼓掌,又不敢。

  之珏说:“华山,要是你不满意的话,我们可以离婚。”

  林华山颓然倒在沙发里。

  之珏看看时间,“还来得及赴约呢,春宵苦短,我不妨碍你了。”

  说罢转身出去。

  之俊心里暗暗为之珏这一百八十度转变叫好,物极必反,林华山逼人太甚,活该得到这样的结局。

  过半晌,华山问之俊:“你听到没有?她现在要箝制我。”

  “姐夫,风水轮流转。”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之俊答;“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是之珏,我早就放弃你。”

  林华山自然没有精神再去赴街外的约,坐在书房,沉思他将来的命运。

  离开之珏,他一无所有。

  留下来,他会失去自由。

  无论如何,他都不再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林华山。

  之俊上楼去陪姐姐。

  大厅经过适才的喧哗,更显得幽静,灯熄掉一半,几个佣人正在收拾残局。

  之俊敲卧室的门,之珏在房间里应了一声。

  她在卸妆,化妆镜旁堆满了棉纸。已经脱下晚服,披着毛巾浴衣,但是项链仍挂在脖子上闪烁不已。

  “之俊,帮我除下它,怪累的。”

  之俊研究半晌,才摸到机刮,用力掀下去,把那条万人羡慕的项链除下,搁化妆桌上。

  之俊问姐姐:“这样留住林华山,你会快乐,他会快乐?”

  之珏站起来,笑道:“太天真了,这世上,但凡门面上过得去,已经够好,谁还会计较快乐不快乐。”

  之俊沉默。

  那串钻石本来垂在化妆桌一角,因为重,滑到地下,擦到桌边,发出唰的一声。

  十足十是一声叹息。

  女神

  蓓蓓说:她表弟的朋友周末开船出去海上玩,要求我陪她,我说:“何必去趁这种热闹?我们到别的地方去玩就是了。”

  “不会的,”她兴致勃勃,“你不是有一只快艇吗?我们开出去与那只船会合,就体面得多。”

  我问:“为什么一定要去?”

  “闷,什么邢玩闯了,想出海。”

  “我们可以驶快艇出去。”

  “快艇总共才十尺长,只好坐着干晒,肩膊蒸熟了还回不来,我才不干。”

  我笑问:“你希望我买只‘姬斯汀娜号’?”

  “至少有个甲板,有套音响设备,有只小冰箱。”她向往的说。

  我忽然在心中冷笑起来,接上去,“上岸还要有两部劳斯莱斯,住在石澳的白色平房内,身上戴蒲昔拉蒂的珠宝,年年乘头等机舱往巴黎选购新装,噫,原来你想过皇后式生活。”

  蓓蓓涨红了脸。

  自那一分钟起,我便决定放弃王蓓蓓这个女人。

  女人在事业上名气上以至学问上有虚荣感,都不成问题,那也算是促成上进的因素之一,但在物质上虚荣,却不敢恭维。

  我与蓓蓓陆续往来,也有好些日子,大家混得很熟,人前俨然是一对儿,但是她从来没有接触到我的灵魂,她对我有兴致,不外是因为我有一份体而的职业,介绍我给朋友的时候,她可以说:“健明是玛丽医院的见习医生。”如此而已。

  但蓓蓓有一股吸引的青春魅力,男人很容易着迷,基于这种肤浅的诱惑之下,我们来往了近三年。

  我渐渐有点累了。

  蓓蓓央求我:“健明,陪我去好不好?”

  “最后一次。”我说。

  “啐!”她娇憨的说:“说起这种话来了!”

  我在心中说:实在是最后一次。

  那个周末,风和日丽,艳阳高照,实在是一个坐船的好天气。我胸中气不禁消了一半,有只船确是好,但经蓓蓓率直地表示出来,伤了我这个穷酸的自尊心,因此动气了。

  我这个小器的男人!

  我不由得惭愧起来,因此对蓓蓓分外小心。

  她玩得很开心。

  友人那条船叫“露露”,五六十尺长,设备豪华,舱中摆了帆布椅子,大把食物与水果,甚至有人在喝香槟,音响设备在播放流行歌曲。

  一大群青年男女在喧哗、说笑、跳水、拉扯,我也觉得很有趣,尽管蓓蓓说我像小老头,我可不承认有这样的事。

  甲板上有一个女郎伏在布垫上晒太阳,良久不动。她的皮肤已晒成荔枝蜜色,衬起雪白的泳衣,更加突出。

  但我看不到她的脸。

  蓓蓓呶一呶嘴,“一个人霸占了那么大地方,叫我们只好坐着。”

  我笑,“也许船是她的。”

  “船是刘富林太大的,刘富林都六十多了。”

  “也许人家是刘小姐。”我说。

  “两个刘小姐我都认识!”蓓蓓提高了声音。

  那女郎转了转头。

  一头黑鸦鸦的好头发。

  女人分许多种,像蓓蓓,一天到晚吱吱喳喳不断的说话,另一种是沉默如金的,可是这个白泳衣女郎,她如此缄默,却有种无声胜有声的感觉,在她的头部转动中,我看到她对蓓蓓的蔑视。

  蓓蓓纵身跳下水。

  她以为我们离开了,缓缓坐起来,一抬头看见了我,立刻一怔。

  我微笑,“你好。”

  她点点头。

  她是个美女,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

  我轻轻问:“船是你的吧?”

  她扬扬眉,“你怎么知道?”轻轻地。

  “若不是你的船,你早就发作回骂我那肤浅的女友了,大人有大量。”我赞她。

  她打量我一会儿,微笑,不答。

  她有廿多岁,也许接近三十岁,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你叫露露?”

  她点点头。

  “是刘富林太太?”

  “是。”

  “很高兴认识你,”我说;“不打扰你晒太阳了。”我识趣地退到另一个角落去。

  后来她坐到露天舱来吃西瓜,我并没有与她说话,她得体地以静默的微笑招呼每一个人。

  蓓蓓有点尴尬,她问我:“我说的话,她有没有听见?”

  “自然是听见了。”我笑说。

  “讨厌!”她骂我:“谁知道她会那么年轻?”

  我不响。

  “真有本事,这么年轻便混到一艘游艇。”蓓蓓喃喃的说。

  “你也可以这么做,”我笑,“以你的美貌与机智,也必然有男人愿意拿钱出来给你花,在这个投机社会中,遍地黄金,任凭你拣持——只要你肯弯腰。”

  蓓蓓白我一眼。

  那夜回家,大家都玩得筋疲力尽,并不是不愉快,但是我已经知道蓓蓓的心头太高太高,不是一个见习医生可以满足她,但三年来双方尽管走得近,却都没有灌注太多的感情,即使分手,也没有伤感。

  现代人的爱情便如此。

  我未免有点惆伥,零零碎碎的约会着旁的女孩子,疏远蓓蓓。

  蓓蓓很了解,我们心头都如水晶般清晰,仍是好朋友,她说。

  我们就这样和平地分了手。一个女孩子年轻貌美,立定了旨意要弄点钱,是没有不成功的。

  我渐渐寂寞下来。也不喜出去交际应酬,朋友要苦苦恳求,我才出去一次半次。

  圣诞我在舞会中碰见了刘富林太太。

  伊美艳不可方物,整个人像是要散放出光芒来,粗野不羁的双眉衬着水灵灵的双眼,鼻加悬胆,略厚的唇,一头乌发束在脑后,模特儿身材,穿件透明黑纱的旗袍,胸前悬一颗大钻石,在纱下闪闪生光。

  我根本不敢跟她打招呼,但是她看见了我,远远向我点头,我忍不住过去请她跳舞。

  她立刻答允了,我们进入舞池。

  她微笑,“今晚不见你女朋友。”

  “我们分开了。”我轻轻说。

  “啊!为什么?”她诧异。

  我不知如何回答,但笑不语。

  “今夜带谁来?”她问。

  “今夜没带人来。”我说。

  她身体轻盈得如一只燕子。她一边笑说:“多么好,看中谁就请谁跳舞,你们年轻男人的门槛是越来越精了。”

  我说;“可是人家同不同我跳呢?”

  “当然同你,我不正在跟你跳吗?”她微笑。

  不知为什么,忽然之间,我的面孔发红了。

  “我还不知道尊姓大名。”她提醒我。

  “叫我健明,李健明。”我连忙说。

  音乐声完了。

  我掏出卡片交给她,她接过,我送她回座位。

  这是一种完全没有意识的举止,我想,给她卡片干什么呢?还指望她打电话来吗?

  那天回家以后,我仿佛还嗅到她身上浓郁高贵的香水味那是尚柏都的“一OOO”。她是人家供养着的一个女神,毫无疑问,她的一件晚装便是时下那些所谓女强人的月薪——啊,真正的女强人是不支月薪的,真正的猛男永远自己做老板。

  养这样的一个女人要什么价钱?真不堪想象。

  她快乐吗?有没有朋友?

  平常做些什么?什么时间起床?

  她出身如何?多大年纪?对将来有什么计划?

  这一切都令我遐思,她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女人,上流社会的一只天鹅。

  叔父设宴在国际会所庆祝生辰,我单独去了,碰见她,真是个无所不在的女神。

  她并不是与丈夫在一起,在座一大群人,伊穿洋装,非常时髦,领子敞开,蜜色胸肌像玫瑰花瓣般柔软。

  我呆呆地直视。

  叔母朝我的目光看去,嘲弄地说:“这个妖妇看样子有点道行,怎么连健明都被她吸引?由此可见男人看女人的目光是不一样的,我们瞧着就无啥道理,只是化妆鲜明,服装大胆。”

  叔父笑说:“可是人家刘富林一半财产在她手上。”

  “刘家的儿女恨得牙痒痒的。”表姐说:“真不明白这种女人有什么手段。”

  我静静的说:“也许人家对刘翁真的好。”

  叔叔大笑。

  叔母白我一眼,“说你是孩子就是孩子,她不贪他的钱,难道贪他的人?”

  我不响。

  “跟健明说什么?”表姐斜斜睨我一眼,“他什么也不懂。”

  我不便再发表意见。

  表姐问:“你认识她?”

  “点头之交。”

  “当心,人家私生活不大检点,你跟她混熟了,没好的女孩子嫁你。”叔叔笑说。

  叔母说:“没那么紧张啦,男孩子就算抛出身子去混,也不打紧,这就是做男人的好处了。”

  我忍不住他们说话琐碎,转过了头去看牢心目中的女神。

  她的一双眼睛如秋水般流动,深深叫我沉醉,天下竟有这般风貌的女人,如今叫我见着了,而且她为人又如此大方可爱,处处为人留着余地。

  那晚我根本不知道吃过些什么菜,心不在焉。

  第二天去上班,忽然觉得生活无比枯燥,坐立不安,病人特别的多,主任特别的噜苏,护士特别的丑……我跑到空地去透气。

  者见一辆车子停下来,司机开门,下车的竟是她!

  她扶着一个干瘦的老头子,那老头不断的呛咳,另外有一个女佣,帮她提着手袋,我立刻明白了,老人正是刘富林,她的丈夫。

  她眼神带到我身上,不打招呼也打了招呼,我则不便迎上去,眼睁睁看他们进了医院。

  我心里诧异,我们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点与时间碰面。回到办公室,才坐下没一会儿,她就推门进来,一身白,我站起来迎她,心中却不意外,仿佛有种预感,她会来找我似的。

  我说:“刘太太,刘先生没有大碍吧?”

  “年纪大了,身体总有点不对劲。”她轻轻说。

  我们沉默了,我可以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水味。

  过了一会儿她说:“护士告诉我,你的办公室在这里。”

  “谢谢你来探访我。”我说。

  她问:“明天有空吗?晚上想请你吃饭。”

  “有空。”我立刻回答。

  “不需要考虑一下?”她温柔的问。

  我摇摇头。

  她说:“明天见。”

  我送她出去,司机立刻替她拉开了车门,我目送大房车缓缓离去。

  她叫我想清楚,我明白。她丈夫躺在医院里,我却跑出去同她约会,到底是招惹是非的行为,何必为吃一顿饭而招来这么多是非?

  但是为了她,这一切算得什么呢?

  同事告诉我,刘富林患肺癌,换句话说,一切不过差迟早。而她在这种时刻尚不忘与年轻男人的会,也自有胆色,不必多言。

  那夜我开车去刘宅接她,她翩翩出现,神色如常,对于刘富林她一字不提。

  我们吃了一顿烛光晚餐,跳舞至深夜。

  我改称她叫露露。

  刘富林娶她的那一日,也就该知道不配吧,他是那么有大智能大才能的男人,但是为露露,一切都是值得的,我想她也知道这一点。过了十二点,她说有点累,我依依不舍,但也只好送她回家。

  我轻问:“你会不会再叫我出来?”

  “对你没好处。”

  “理它呢。”我笑。

  “你想清楚了?”

  “需要想,我就不出来了。”我说。

  “我走得开,就与你联络。”

  世事真是巧得很,去停车场取车的时候,遇上了蓓蓓与她的家人。

  蓓蓓一见到我身边的人,马上眼睛发光,我心中暗叫一声糟糕,蓓蓓这张嘴——

  当时露露上车,也没看见人家在盯着她,我送她到门口。

  我叮嘱:“你心情不好,不妨找我聊聊。”

  她问,“我心情干么要不好?”

  我无言以对,她轻轻一笑,下车。

  过了几天,刘富林就不妥当了,我赶到医院,只见刘氏家族济济一堂等在头等病房外,露露另外坐在一角,面色恒静,而刘氏的子女却怒火中烧似的瞪着她,个个若喷出火来。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她与我点点头。

  刘富林的私人医生出来,只传露露一人,那几个子女顿时浮躁地口出怨言。

  露露进去良久才出来,请我送她回家。

  当夜刘富林就死了。

  财产几乎全部交了给她。

  而我与露露熟稔的事,很快传到父亲耳中,他传我去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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