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琪微笑,这一定是他。
如果他约会她,她打算立刻答应。
琪琪愉快地取过话筒。
「吴小姐,我们是明辉医院。」
琪琪十分讶异,「是,我是吴琪,有何贵干。」
「吴小姐,约两个月前,你曾到敝院帮助我们一位病人。」
「是,一点不错。」
「吴小姐,同一病人已昨日再度入院,请问吴小姐是否愿意再一次帮他?」
琪琪耳畔嗡地一声,思想刹那间炸为飞絮。
「吴小姐,吴小姐。」
电话那头的声音,犹如自宇宙另一头传来。
琪琪说:「我马上到。」
「谢谢你,吴小姐。」
放下电话,琪琪没有立刻出门,她一时无法按理智办事,她先到浴室洗脸,半晌放下毛巾,取过手袋,检查荷包。
然后才感觉到心头一阵痛,哎呀,她同自己说,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这才金星乱冒地离家赶去。
一见到看护便说:「我要见病人李举新。」
看护惋惜地轻轻说:「吴小姐,这次是他不愿意见你,他不知道你在此地,他不让他家通知你,是院方瞒着他把你请来」
琪琪低下头。
看护把针扎下。
琪琪流下泪来。
看护问:「痛?」
琪琪不知如何回答。
李举新根本没有痊愈,症状稍微压抑住,他便出院去透口气。
这情况想必连小娟都知道,就琪琪一人蒙然不觉,笨,她骂自己,真笨。
琪琪抬起头来,问看护:「倒底是什么症候?」
看护苦笑,「除出白血病,还会是什么。」
琪琪别转脸,「多久了?」
「发现已有一年多。」
「车祸不是主因?」
「那次失血也使我们头痛。」
琪琪同看护说:「你若需要我,随时叫我,半夜都不拘。」
看护点点头。
回到家中,琪琪一整夜坐在客厅中不寐,她从来没有为异性失过眠,不值得,她时刻警惕自己,现代女性切忌沦到这种地步。
但看,她现在为李举新失眠。
琪琪隔日隔日跑医院,看护脸色越来越沉重,琪琪越来越沉默。
「吴小姐,你需要休息,明后天你不必来。」
琪琪摸一摸自己的黑眼圈与苍白脸庞。
「病人的父母想见你。」
琪琪摇头,伤心人见到伤心人,许只会得抱头痛哭,一点帮助都没有,琪琪并无心情在这时候见伯父母,改天吧,如果有缘分,一定可以会晤。
那日回家,琪琪累极入睡,她早有准备,把头搁在电话旁边。
清晨,它响了。
琪琪惊醒,忙不迭取电话筒,那边是小娟的声音:「吴琪,我表哥不在人世了。」
琪琪早已知道有这样的结局,待它真正发生,却又不肯接受事实,整个人如踩在云端里。
多么短暂的偶遇。
「他很平安,他很感激你,他不愿见你,怕你伤心。」
琪琪木麻地唯唯喏喏。
小娟说:「回来再详谈。」
琪琪把戴在手腕上的白金表转一个圈。
她轻轻说:「你没有报答我,你甚至没有痊愈。」
琪琪用双手掩住面孔。
游伴
求真终于下了决心。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上,空气清新,略见凉意,抬起头来,只见蓝天白云,一片祥和,求真知道夏已去秋已来,而我们生命中宝贵的岁月,就这样一季又一季,在指缝中溜过。
所以她下了决心。
她把那个电话号码取出来,放在茶几上朝着它看。
林夫人把这个号码给求真的时候,睑上带着淡淡的笑,像是说着挺普通的事:「侬放心好了,」她说着上海话,「都是日本人,三个月换一批,绝对不认得侬。」
求真当时低下头,上海话真好听,你是侬,他是伊,打个寻常招呼,都似浓情蜜意。
林夫人即使胖了,中年了,也还看得出脸容曾经秀丽过。
她接着说:「男人要白相,阿拉也要白相。」
她给求真一个电话号码。
求真收在抽屉里上整个夏季。
直到今天。
求真解嘲地说:我也是夫人呀,嫁人以后,外头管她叫薛王求真。
可惜这个夫人见相公的时候少之又少。
这一两年来,两人形同分居。
每天早下,求真起来,梳洗完毕,就到泳池边坐到中午,吃过中饭,外出办一点事,回到家来,又到网球场坐到黄昏。
为什么不出去消遣?求真微笑,同你喝茶的是一班人,调转枪头讲你闲话的,也是同一班人,有什么味道。
不如独自吸一支烟,喝点酒,又当它一天。
求真还年轻,不嗜打牌,原先是个大学毕业生,不想继续进修,与娘家不和睦,无处可诉心声,生活孤清,早成习惯。
——有个孩子就好了。
但求真不能肯定,她是否会全意全心爱薛某的孩子。
他俩关系已恶劣到公开谈判分手条件阶段。
求真一口咬定一笔赡养费数字,薛某大吃一惊,索性搬出去住,命律师还价,就这样,坚持了两个夏季。
拖太久了,求真告诉自己,浪费的是她的生命。
今夏,她独自坐在浅水湾茶座,林夫人看见她,忽然过来,给她一个电话号码。
她叫求真去玩。
真是一种最原始的鼓励。
求真郑重拨通电话。
那一头传来悦耳愉快的女声,「宇宙伴游社。」
求真镇定的说:「我需要一位伴游。」
「是,夫人,请提出你的要求。」
「他必须年轻高大英俊。」
对方浅笑,「他们每一人都附合上述条件。」
「和善,礼貌,有幽默感,擅对话。」
「没问题,夫人。」
「会跳舞最好。」
「可以,请问夫人你几时需要他?」
「今天黄昏。」
「夫人,请你在下午五点半到华晶酒店咖啡室,胸前佩一朵白色康乃馨为志。」
「就那样?」
「他会找到你。」
「好的,」求真点点头,「我会准时。」
「夫人,所有开销归你,然后每小时的费用是——」接待员说出一个数目。
求真笑了,这要比大律师的收费贵三倍以上。
「夫人,你一定会觉得物有所值。」
求真放下电话。
值得,不值得,没有一定标准,她但求散心,不计代价。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约会。
求真换上一套舒服的常服,配好手袋鞋袜,佩上那朵白色康乃馨,自己开车出门。
酒店咖啡座很可能碰到熟人,求真并不在乎,她挑张桌子坐下,叫一杯矿泉水。
三十分钟后,她开始尴尬。
茶客纷纷离座去赶下一场晚餐,热闹的茶室人丁渐渐疏落。
那人迟到。
求真不由得有点生气,没有职业道德!
她想起身拨电话到伴游社投诉。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走过来,附下身子,轻轻地对她说:「你好。」
求真抬起头,来了,终于到了,千呼万唤始出来。
年轻、高大、英俊,一点不错,完全附合要求,笑容纯洁可爱,打扮斯文。
求真的面孔忽然涨红。
对方却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求真点点头。
他用的是英语,求真看他却不似日本人。
他笑笑说:「我在那边留意了你好一会儿。」
他讲的是真话,侍者把他喝剩的饮料拿过来。
求真一看,怔住,巧克力冰淇淋苏打。
新一代什么都不一样。
她微笑,所以他迟到,她原谅了他。
许久没有单独面对一个陌生男人,求真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然而倒底见惯场面的人,虽然有点紧张,仍然落落大方。
他欠了欠身,「我冒昧了。」
求真问:「我怎么称呼你?」
「我名叫却尔斯。」他微笑。
「那么,却尔斯,我们自这里到何处去?」
他扬起一条眉毛,像是对求真的主动感到诧异,随即笑,「你想到哪里去?」
求真吁出一口气,「我想吃一顿好菜,喝一瓶好酒,还有,希望你好好陪我天南地北地聊天。」
却尔斯松口气,「那太容易了,那我绝对办得到,我还以为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求真一窘,又不禁笑起来。
值得,怎么不值得,她不知道多久没畅快的笑。
「我们走吧。」她说。
却尔斯召来侍者结账,求真有一丝诧异,一切开销不是归她吗,也许由他先垫付,她把打开的手袋又合拢。
却尔斯说:「我带你到一间无名的小馆子去。」
「好的。」求真轻轻摘下襟上花朵,随他离去。
他开一部小小开篷车,直向郊外驶去。
求真任由凉风吹拂头发,好久没这样轻松,没想到金钱还可以买到某一个程度的快乐。
却尔斯看她一眼,「你好象很享受。」
求真眯着双眼,「每一分钟。」
「懂得生活的人已经不多。」他称赞她。
求真冲口而出,「我懂,可是生活辜负了我。」
却尔斯有点震荡,这个陌生秀丽的女子独坐时是如此落寞,此刻又一如快乐小鸟,然而所说的话又似一个谜。
「介意把名字告诉我吗?」
求真一怔,她不想说假名,也不想说真名。
却尔斯笑说:「那么,我就叫你喂吧。」
喂。那多亲热。
婚姻没有腐败之前,她也叫过薛某做喂。
求真说:「我喜欢,我接受。」
却尔斯又笑,求真看到他雪白的牙齿便高兴,虽然没想到这么可爱的年轻人的青春都可以按钟数出卖,但非常庆幸今晚他是她的游伴。
他把车子停下来,「我们到了。」
小馆子并不小,装修精致,吃法国菜,共十来张桌子,却尔斯像是完全了解求真的心意,叫的菜式与酒,都令求真满意。
切开头盘肉类,只觉鲜美无比,求真问:「这是什么?」
「这是鸡肉绞碎了加奶油以及调味再塞回鸡皮内蒸熟,来,让我们大吃大喝。」
「庆祝什么?」求真笑问。
「庆祝好好活着。」他眨眨眼。
求真沉默,是的,这已经是一项成就,她内心忽然释然。
葡萄酒异常鲜美,求真要控制自己才不致于喝得太多。
却尔斯没有食言,他是个聊天好手,自世界生态危机说起,到贝鲁特战争谁是谁非,还有,美国资料卫星航行者二号此刻已飞到海皇星上空,时下的女性服装设计笑话多多……
求真在适当的时候加插若干意见,她又发现一个意外,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可以这样愉快。
时间过得真快,一下子已经九点多。
求真是个略为孤僻的人,她很少留恋一个人一件事一处地方,但她现在不想走。
「却尔斯,」她忽然说:「我们可以继续下去吗?」
「当然,我有的是时间,今晚碰到你真幸运。」
这时,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吻一口。
他那年轻的坦率热情统共不似装出来的。
求真问:「你可有跳舞的好地方?」
他想一想,「有一个地方,不知你愿不愿来。」
「在哪里?」
「舍下。」
「你的家在本市?」求真吃一惊。
「我自美国搬来已经半年。」
求真踌躇,走进人家的公寓,门一关上,事情难以逆料。
「美国哪个埠?」
「纽约。」
「你是美籍华人。」求真讶异。
他显得有点无奈,「第三代土生,我不谙中文。」
求真喝干杯中的酒,「没关系,我们仍可交通。」
却尔斯说:「我会跳森巴,我可以教你。」
「我才是杰巴好手。」求真笑。
「那么跟我去欢乐今宵。」
求真看到他眼睛里去,没有多少年前,当她还年轻的时候,她也是个极之标致的少女,不知几许英俊可爱的男孩子曾向她提出同样要求,在往后的岁月里,午夜梦迥,她也曾无限悔意,为什么没答应呢?
于是这次求真听到她自己说:「好,我们去跳舞。」
却尔斯并没有一把拉起她就走,相反地,他轻轻趋向前来,低声警告问:「你有没有喝太多,你是否清醒,往后会发生什么,你有无心理准备?」
求真微笑,「我已成年,这是不争的事实。」她反而放心了。
「那么,我带你去。」
他拉起求真的手,紧紧握着,像是怕她走脱。
即使都是假的,感觉也极好极好。
林夫人说得对,她们也该出来玩玩。
回程中两人都比较沉默,却尔斯的左手一直握着求真的右手。车子自动排档,一只手已经控制得很好。
他的家在山上一幢公寓大厦内,求真没有太大讶异,别忘记他们的收入是大律师的三倍。
打开门,求真看见宽敞的客厅,一角放着最新式的音响设备,另一角是张一见便想窝进去的大沙发。
装修得极之简单而有品味,求真明知不该问,亦忍不住问:「却尔斯,你的正职是什么?」
却尔斯转过头,看着她笑,:「你已经知道我的住址,还打算问我的职业?」
而她,连名字是什么,都不肯告诉人家。
「来坐下,我给你调一杯酒。」
他用遥控器打开音乐盒子,细细碎碎轻轻,曼妙的桑巴舞曲传出来。
许多女性都曾到此一游吧。
「你错了,根本没有人来过。」却尔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这一次,求真连脖子都涨红了。
却尔斯不待她有犹疑的机会,一把拉起她,紧紧搂着她的腰,带起舞步。
求真要到一该刹那,才知道女性为何长着一条细腰。
却尔斯已经脱下外套,乳白的衬衫如一张薄膜似贴在他那无瑕可击的身体上,犹如不存在一般,他的体温肆无忌惮地发挥出来。
求真迷茫,把脸紧靠在他胸膛,她不能形容她的感觉,即使对自己也不能够,日后要回忆起来,也决非用文字用语言。
这是原始的,身体与身体之间的吸引,求真忽然明白,何为那么多人会耽于肉欲的享乐。
却尔斯的下巴轻轻放在她的头顶,喃喃道:「我爱上了你的浓发与柔肤。」
年岁上他比她小一大截,倘若是正常发展,她会退缩,她会狷介,无论如何,不会有今夜这样的事,但是此刻她当是享受一种服务,无牵无挂,心安理得。
却尔斯说:「我想再见你,我要知道你的名字。」
「可是,」求真说:「这次约会还没有过去。」
「是的,冰箱里还有两瓶香槟。」
他仍然紧紧拥抱她。
她示意他请松一松手,他摇摇头。
如此上佳服务,这样逼真的演技,求真讶异之馀,不由得感慨万分,这个世界上,假的感情也许比真的好。
「你有没有恋爱过?」却尔斯在她耳畔问。
「可能有。」求真微笑。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什么叫做可能有。」
「彼时年轻,热情,天真,渴望……有与无之间很难分得清。」
「我有没有爱上你?」
求真畅快地哈哈哈笑出来。
她一生都会记得这件事,这几句对白。
她一点都没有犯罪的感觉,痛痛快快斟出香槟,让酒如甘泉一般注入口中。
从今以后,王求真不再会是从前的王求真。
人家怎么看她并不重要,她如何看她自己才真正重要。
那一夜并不是鬼祟地结束的。
在天朦亮的时候,由他开车送她下山。
临出门之前,他还做了一杯醒胃的牛肉茶给她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