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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练 page 4 作者:亦舒

  “我不怪她,我说过的。”他笑了。

  “你喜欢我们的花?”我问:“品种太普通,不过花到底是花。”我笑了,我觉得我说得很麻烦。

  “是的。”张德点点头,“我有一个朋友,也这么说。”

  “一个女孩子?!”我问。

  他看着我,“男孩子就不可以喜欢花?”

  “对不起。”我笑,“每天在这里站一站,你会觉得舒服。”

  “你对我很好。”他说。

  我听了很开心,不过我说:“那里,不过朋友而已。”

  “你真的不怕我的病菌?”他问。

  “我已经忘记你是病人了,”我说:“我只觉得你是个怪人,一直提醒大家你在生病。”

  他又笑了笑,在他的眼睛里,我稍微看到一点温暖。

  张德的眼睛很亮很冷。我从来复见过那么闪亮的眸子,我不知道这与他的病有没有关系。

  我多么希望他不是一个病人。多么希望。

  而且我喜欢与他谈话,即使只是一句半句,也使我心里开朗。

  “太阳渐渐下山了。”我说。

  “这不是我吗?”他解嘲似的说:“太阳下山了。”

  “乱说!”忽然之间我的声音大起来,“假如你一直这样子想的话,你的病也不会轻易好得了。”

  “你放心,我算是乐观的人了,”他答:“如果逃避现实二直忌讳提这个‘病’字,你认为我就能痊愈了?”

  “虽然如此,但你也不能过份,老提若干什么呢?照我看,你竟与平常人没有什么分别。”

  他看我一眼,飞脚踢起了一块石子,不出声。

  过了半晌他说:“人人像你这么说就好了。”

  我站在他身边,觉得很开心,他也好像喜欢我。

  “那个池塘里可有鱼?”他问。

  “没有,鱼塘可在那边呢,大得不得了,这只不过是个养青蛙的小氹罢了。”我笑笑。

  他转过身子,“我想还是上楼去吧。”

  “不多站一会儿?”我问。

  “不好。”

  “明天再下来吧。”我说:“天天来吸吸新鲜空气。”

  “这无异是一个美丽的地力。”他说。

  我陪他走进屋子,阿好吃惊的看着我,我不去理她。

  可喜的是,母亲仍旧在房间里没有出来,省却不少麻烦,张德很明白的加紧脚步上楼去了。

  我心里难受,纵使把他留在这里,叫他一直这样鬼鬼祟祟,藏头露脚的做人,也不是办法?

  看来他真的苦命得很,我希望我尽量可以帮他的忙吧。

  晚饭后我拉住了母亲,“妈,今天晚上你在哪里睡?”

  “咦,问得真奇怪。”妈笑了。

  她这样一笑,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她今晚断不会与我睡在一块。于是我说:“我有话讲,妈。”

  “什么话?”她问。

  “妈,你答应我把话听完,并且不生气,行吗?”

  妈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会儿,问:“什么话,说吧。”

  她今天的心情,彷佛还过得去的样子。

  我与她坐在客厅的一角,低声说:“把张德留下来吧。”

  妈诧异的问:“为什么这样反覆?不是说好请他到医院去的?他们家人也同意了。”

  “医院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妈,这里比较适合他。”

  妈笑,“我也知道这缘故,照我说,我也不适合住在这里,我想搬到浅水湾大别墅去呢,凡事哪单可以讲‘想’的?”

  我急了,“妈,你怎么可以轻描淡写的就把他打发了,你那个想法又自不同,他留在我们这里养养病,也不算奢望呀。”

  “玉儿,你可别节外生枝了。”

  “妈——”

  “况且这事与你有什么关系——难保不是你爸找你来做说客的,这老家伙,明明昨天答应了我,今天又来这一套,可恶!”

  “妈,你可别误会,他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这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别冤枉了爸。”

  我连忙这样说。

  “这倒奇了,你干么几次三番的替他央求呢?”妈问。

  “我……看见他可怜。”

  “那倒也是真的。”妈点点头。

  “妈,明天跟他到医院去,检查一下身体,倘若不是非常危险的,可否就留他在这里呢?请你考虑考虑。”

  “这办法倒可以行,只是他的病恐怕不轻。若果不是病人,不说是一个,只要住得下,十个也不妨,我又不是不喜欢活活泼泼的年轻人,家里都热闹点,也罢,明天就去医院一趟,我也想知道他病况.免得大家都疑神疑鬼的。”

  “谢谢妈?”我松了一口气。。

  “咦,你谢我干么?该谢我们的是他的父母、亲生骨肉倒扔了到我们这里来,叫我们费心费神的,莫名其妙,天下有他们这种人,就有你爸这种人,忽然之间把这种事包揽在自己身上,叫人怎么受得了?”

  “算了,妈,何苦再骂爸爸呢?他不是认了错了?”

  妈这才住了声。

  可恨我天逃诩要上班,没得空闲,否则的话,倒也可以在冢陪着张德,或是索性跟他到医院去。

  那间律师楼,请假也不是容易的事,而且为这个人请假,又有什么名目?父母也不会高兴。

  不过,我总归有点奇奇怪怪的想法,希望可以陪陪张德,他委实太孤单了。

  我或老应该说,我实在太孤单了,希望他陪陪我。

  我总共才那么一个大哥,与他又谈不拢来,见了面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况且也不常常见面,他有老婆子女,又有事业,平常一个礼拜最多来一次,倘若有了应酬,索性两个星期不见面,也是有的。

  第二天我照样去上班。

  没有什么值得提的,写字楼工作,永远是刻板文章。

  再忙的工作,也不好有怨言,自然是应该忙的,不忙找我去白白坐着二个月拿那八百块的薪金不成?天下没这么美的道理。

  星期二回到家里,妈妈一脸的笑容。

  这一下子她自然乐了,定是张德已经给她轰走了,顺了她的心愿,她才这样子,我的心冷了半截。

  “玉儿,来来,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一定很开心。”

  “什么天大的开心事?”我问。

  “今天你爸与张德去看了医生来,照了x光片,可不是奇迹出现了,那肺上居然痊愈了!原来这孩子动身回来之前,已经去做过手术,他也不提,如今这疤结得好好的,再也不传染别人的,这一下子,可不大家安乐?也不必争吵了。”妈一口气的说完。

  我喜出望外,“真有此事?”我问。

  爸爸出来说:“骗你不成?当然现在他身体还实在弱,需要休养,好好的吃吃睡睡,过那么一年半载,也就可以巴望全部痊愈,患这种病,到底伤元气的,他在外这三年来,也没人好好的照顾他,以致拖成这样子。”爸摇摇头。

  “这样说,”我大嚷,“他倒不是个病人了?”

  “怎么不是?”爸看了妈一眼.“不过他不是危险性的病人罢了。医生那里,还是取来了无数的药物,定期还得去打针,平常也要吃营养品。”

  我在屋里跳来跳去:“妈,这下子你不会嫌弃他了吧?”

  妈说:“这疯子,要你这么开心干什么?”

  我静下来,是的,我似乎该收敛一点。

  我说:“虽然不是自家人,但是这样的病,有希望痊愈,当然是好的,对不对?”

  爸说:“玉儿也讲得对,下午我马上打一个长途电话过去给他父亲,连他继母,在一旁都高兴。”

  妈说:“我也说是个好消息,现在大家都放下心来了。”

  我问:“他人呢?”

  “还在楼上呢,照样一个人关在房里,也没有半点喜悦露出来,”妈说:“真是个怪孩子。”

  妈当然说他怪的,因为妈根本不了解,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心理状态呢?我说:“我上去者看他。”

  “云儿”妈又想阻止了。她对张德,终有照不大好的印象,这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爸说:“让她上去跟张德说说话吧。”

  于是我一溜烟的赶上了楼。

  我敲张德的房门,他问:“谁?”声音并没有过份喜悦。

  “我。”我说。

  他替我来开门,每次他都替我来开门,他从不说“进来”。

  我满脸的笑容,“恭喜你啊。”

  他微微一笑,“是的,这是值得恭喜的。”

  “现在你可以留下来了,妈妈也很为你高兴。”

  “谢谢她。”张德很平淡的说:“她对我很好。”

  “你不必谢她,其实她不讨厌你的人,她怕你的病。”

  “是的。”

  “现在她放心了,张德,我们都欢迎你住下来。”

  “我已经决定留下来了,我很感激你们。”他说。

  但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并没有太多的意外。

  我说:“你没有告诉爸你开刀动手术,为什么?”

  “医生说我有百分之六十痊愈的机会,还有百分之四十——”

  “你不能这样悲观啊,”我说:“你该往那百分之六十想。”

  他微笑,“你不会懂的。”

  “为什么不懂?”我奇怪的问。

  “往坏的方面想,有了希望是惊喜,像我今天这样,往好的方面想,一旦失望,怎么吃得消!”

  我细细回味他的话,我呆住了。

  他想得这么多,这么周详,我比起他,一头牛不如。

  正像爸说,我除了吃便是睡,假如再没有那份工作,与一只猪有什么分别呢?不过他也想得太多了,像一个红楼梦里的人物。“现在你最低限度是自由了,不必再挂心。”

  他点点头,依然没说什么,但我已习惯他的态度了。

  “昨天晚上我跟母亲说了很久。”我暗示他我曾经出过力。

  他忽然之间抬头住视我,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思索了一会儿,他说:“你听过‘爱没有惧怕’的吗?一

  “当然,我念教会学校毕业的,圣经上说:‘上帝是爱,爱没有惧怕’。”

  他点点头,“我明白了。我是陌生人,我所以不怪你母亲家人怕我的病菌。”

  “但是我不害怕,你可以看得出?”我说。

  说完之后我犹疑了,我是不该这样说的。

  我的脸有点红。

  他笑了一笑说,“你只是糊涂而已。”

  我虽然不赞成他这么说,倒也没出声,至少他替我解了围。

  “你在做什么?”我改变话题。

  “在写信。”他答。

  “玉儿——”母亲的声音在楼下嚷。

  我向他耸耸肩,“对不起,”我说:“我要下去了。”

  他便掩上了门,在楼梯间我停止脚步,想了一想,他今天显得份外陌生。他甚至没有叫我到房间去坐。这比前几次还冷淡呢。为什么?

  他应该表示高兴才是呀。我真是太不了解这个人了。

  妈说:“你又去跟他讲什么了?你真是的。”

  我笑笑。

  张德总算可以在我家里留下来了。

  张德还是照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步不走出来。

  阿好照样每天送饭上去,吃完了把盘子取下来。

  医生够证明书并没有使他高兴多少。

  他只是把我们这里当作养病的地方,一点也不想与我们交朋友,连我也一样。

  也许是开头的时候,妈妈太伤他的心了吧?

  但是我始终是同情地的,他不应该把我计算在内。

  每次都是我找他说话,他回我几句,没有敌意,也没有太多的友谊。

  张德与我说话最多的一次,就是那天在后园了。

  妈说:“其实他可以下来吃饭。菜分开后,不过一块坐到底热闹点,难道一辈子不见人吗?”

  “现在他好好的,就让他在楼上好了。”爸说。

  妈不响了。

  事实家里多了一个张德,谁都不会觉得烦。

  他日间夜里,廿四小时不发出一点点声音。

  妈妈渐渐对他有了好感,很注意他饭菜的营养。

  半个月,两个星期过去了,张德给爸爸一笔食宿费。

  爸说:“这孩子真是荒谬。”他不肯收。

  爸到张德房间去说了廿分钟,出来的时候,收了那笔费用,交给母亲。不晓得张德是以什么理由说服爸爸的。

  说服爸爸,并不太容易了。

  于是妈妈开始弄清淡的点心给他吃,希望他胖起来。

  我一直想见他,与他说话。

  但是我不可以天天夜里去敲门,诅:“我想见你。”

  我没有那样厚的脸皮。但是张德从来没主动找过我。

  阿好有一天告诉我:“张先生下楼来打了一个电话。”

  “是吗?”这也算是新闻了。“打给谁?”

  “没听清楚。”阿好说。

  “说得长不长?”我问。

  “很短,才几句话。”

  是打给谁的呢?奇怪。他在这里并没有朋友。

  第二天傍晚,有人送来了一箱书,说是姓张的人叫订的。

  张德出来付了钱,这是我好几天来第一次见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了起来。

  送书的人走了,张德随身要搬箱子。

  我说:“让我来帮你忙吧。”

  他看我一眼,“虽然是病人,这书并不重。”

  我退后一步,“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也觉得自己过份了,于是说:“你拿这两本吧。”

  我随他上楼,“什么书?”

  “不外是些小说、散文。”他答。

  到门口我说:“好久没进你房间坐了。”

  “请进来。”他今天的心情彷佛好了一点。

  我有点讪讪,为什么每一次他都要等我开口呢?

  我始终有点不好意思。

  他把书都拿出来,整整齐齐的排列好。

  “你不太喜欢我吧.”我终于问他。

  “我倒不觉得。”他说。

  “那自然,你岂会知道别人的想法?”我问。

  他不响,坐在椅子上,着着我,我也看着地?

  “你一点也没有胖。”我说。

  “还有呢。”

  “你不可以一天到晚在房间里看书,”我怜惜的说:“你的脸色会变得很坏,你需要阳光。”

  “你的口气,像是主人关心小狈呢。”他说。

  “胡说,你为何对我这样敌视。”我怒问。

  他笑。

  我离开他的房间,我很生气,他真是太不识好人心了。

  张德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说话?两星期来,我不断给他友谊,他不接受倒罢了,还一直嘲弄我。

  我很气,第二天我接受了男同事的约会,去看了一场戏,吃了一顿丰富的晚饭。

  回来的时候,我的气消了一半。一个病人,心情总是怪癖的,应该原谅他才是。也许我在甚么地无意得罪了他呢?况且妈妈又这么对他来着。

  我很晚回到家,自己用锁匙开门。

  抬头一着,他倒还没睡,没有关灯。

  我进屋子,换好了衣服,然后坐在床。耽了一会儿。

  后来我就关灯睡着了。

  何必太关心他呢,也不用仇视他。反止冷冷淡淡的,当他是一个客人就行了,我真是庸人自扰,现在他住在这里,应该是很开心的。

  我要做的事情,也都做了,至少我帮过他忙,做过说客。

  过了两天,我没见到他,他还是关在房里。

  但是妈妈说他吃得很多,常常换衣服。

  阿好说他把房间收拾得极之乾净,看了令人舒服。

  然后阿好瞪我一眼,好像我是天字第一号懒人。

  在星期六,我把房间好好的整理过了。

  居然搬出三大箱子的垃圾来,使我自己都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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