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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练 page 3 作者:亦舒

  “我并不受欢迎。”他说。

  “你指我母亲?你不会生她气吧?”我问。

  “不会,她这种态度是很正常的。”他答。

  他的器量很大,这一点使我喜欢他。

  我怕小器的男人,小事与女人计较个半死,大事却搁在一边不理,那种算是什么男人。

  “你的病——到底怎么样了?”我关心的问。

  他低下了头,喝咖啡,喝得很慢.当他吞下饮料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他喉核上下移动,他喝了三口。

  我知道我又说错了,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我站起来,“我妨碍了你很多时间,我下去了。”

  他抬起眼,两道浓眉动了一动,他微笑。

  我说:“与你说话很有味道。”我拉开了们。

  “谢谢你的报纸。”他说。

  我又笑了。他并没有暮气沉沉。无论他的病怎么样,他还算是很乐观的,爸说得对,他是一个不错的孩子。

  我下楼,母亲瞪看我。我想阿好已经告诉她了。

  “你真的到那间房间里去了?”她问我。

  [母亲,我刚才发现他也是个人,也有眼睛鼻子嘴巴。]

  “你这孩子!”妈可发作了,她的目标转移到我的身上来。

  “妈妈,请你不要这么高声,你说的话,他每个字都听得清楚,而且他一点也不生你的气。”我说。

  爸在一旁开心的笑了,他用报纸遮着睑。

  “你笑什么?”妈狠狠的问。

  爸说:“如果你今天晚上不跟女儿睡的话,可以搬上来。”

  我也笑了,“妈,算了!你别与爸斗气了,反正人家明天就搬走的。”我觉得我的话很公道。

  妈这一次没有回房间去,她大概也不固执了。

  太阳还是很大。蝉呜得哗啦哗啦的。

  我的心里尽是楼上那位客人的声音。

  明天他搬出去的时候,我在写字楼里,见他不着。

  我喜欢他。写字楼里那些男孩子比起他,就显得鄙俗。

  妈妈应该让他留下来,我觉得他像一只可怜的小鼠,把他赶来赶去多么不人道,他又不讨厌。

  晚间阿好又把饭菜送上去了。

  在房间里妈问我,“他跟你说些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很普通的话而已。”我说。

  “我何尝不知道那孩子苦恼?”妈忽然叹气。

  “妈,既然如此,不如别赶他到医院去吧。”

  “但是家中留一个这样的病人,到底——”

  “这倒也是真的。”我说:“我们很难决定。”

  “你看你爸那种帮看外人的情形!”妈说说又气了,“我早知道他是那样的人,死都嫁给他。跟了他这么些年,饭都没多吃几口,有什么享受?他却一点也不体谅我。”

  我笑笑。

  我不便多说,但是我见过更苦的妻子。律师那里——常常来一些被揍得鼻青眼肿的妻子,也有吃软饭的丈夫。一个女人的命运,有时候很难说。

  妈还在噜嗦,“你爸什么都不肯跟我好好的说,我的委屈,向谁说呢?真不知道上帝判命的时候,是怎么个判法的!”她皱起眉头。、

  妈妈想得太多了,爸爸并不是那么不堪的人物。

  我问:“要是爸求你,你肯不肯让这个男孩子留下来?”

  妈狐疑的问:“他为什么要为这个陌生人来求我?”

  “我说说而已。”

  “我答应,你大哥也不会应允。”妈说。

  哥哥是很像妈的,他非常有主意。

  我不认为我自己像爸爸。

  但是楼上的孩子—也不像父亲,我记得张伯伯,他是一个胖胖的人,有一张国字脸,眼睛眯成一条缝,无论如何不是清秀的人物,不过他的儿子却是与众不同。

  “妈妈,”我说:“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我心里面气,睡也睡不着。”妈说。

  “别气了,凡事想开点。”我对着她说:“好不好?”.

  妈不答我,过了一会儿她说:“今天我还是跟你睡。”

  阿好进来说:“小姐,老爷找你。”

  我说:“妈,爸找我。”

  “去吧。”她躺下来。

  我只好上去见爸。这几天我像风车似的楼上楼下的跑?真是倒霉。

  “爸,你又有什么事?”我问。

  “你妈妈今天好一点没有?”爸问。

  “爸,你也顶关心妈,为什么不自己下楼去问她?两夫妻一直这样子下去,是什么办法呢?索性你低声下气一番,不就完了吗?”

  爸苦笑,“你看你,玉儿,你越发没有规矩了,小孩子别管那么多事情,好不好?”

  “爸,别直说我是小孩子好不好?我早已超过法定年龄了,什度事都不告诉我。”我埋怨,“叫我上来干嘛?”

  爸道歉的笑笑。他问:“阿德跟你说什么?”

  “阿德?他叫阿德吗?”我问。

  “是,张德。”爸说:“他父亲叫他阿德。”

  “很普通的名字,张德,”我摇摇头,“他不该叫那个名字。”

  “乱讲。”

  我说:“他没跟我说什么,我们只谈了几句,他不像个病人,很乐观的样子。”我都是据实说的。

  “他很倔强,他不会认弱的。”爸说。

  “这倒也是他的好处,是不是?”我说。

  爸笑了一笑.

  “为什么笑?你还有很多话没告诉我吧?妈在我房间里也一直发牢骚。为了什么,我不明白。”我说。

  “没有什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爸问。

  “赶快和妈妈讲和吧,你们这样,我都受不了。”

  爸不响。过了一阵子他说:“也好,一会儿我下去求她。”

  我想起来问:“爸,张伯伯是你的同学,是不是?”

  “是,”爸抬头说:“多年前的事了。”

  “张伯伯以前的妻子也是你同学?是不是?”我又问。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玉儿?”爸不耐烦了。

  我连忙静下来,什么都不讲。其实我也猜到那种故事,大哥也知道,大概爸以前喜欢张德的母亲,现在心肠又软,所以收留这孩子在这里,妈妈当然不开心。

  爸的毛病是太软弱。其实数十年前的事情还拖到今天干什么?我真不明白。

  当然这种故事只是我的假设。不过爸的性格,我是清楚的,他的心事很多,他的心肠太好,这对男人来说,并不是优点,我承认爸有时太懦弱。

  也许这是我特别欣赏张德倔强的道理。

  我问爸;“爸,他明天走了是不是?”

  “未必走得了,医院又不是旅馆,他去住的又不是头等病房,哪里几时去几时有?”

  爸答。

  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有点放心,至少我明天下班回来,还有机会可以见到他。

  爸说:“他父亲说可以随时汇款子来,但这孩子,他完全拒绝,他自己居然有积蓄,只是不多。”

  “他与家里不对?”我问。

  “很不对。”爸摇了摇头。

  “他几岁了,比我小还是比我大?”我问。

  “好像是同年的。”爸说:“我也不大清楚。”

  “这样说来,比起他,我倒是很幼稚。”我说。

  爸微笑,“不,玉儿,你也是很乖的了。”

  我也笑,“谢谢爸的夸奖!希望你以后别老说我小。”

  “我现在下楼去见一见你的妈。”

  “快点去快点去。”我推他出房门口。

  我在他房间里坐着,也许爸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跟母亲说,我可不能出去打扰他们、还是多留在房间里一会吧。

  我玩着爸爸放在茶几上的手表,这是去年妈妈送给他的,爸生日的时候,妈把省下的款子拿了一部份出来,买了这只很好的表。

  妈妈平时极省,连金链子也不多一条,但他对爸爸却是很舍得,常常叫他去缝西装买皮鞋,这大概也是爱的表现吧?他们老一辈嘴巴里很少说“我爱你我爱你”,但是行动却表现得十足十。

  我很感动,妈妈实在对爸不错,爸也对妈很好,这几天小小的龃龉,并不算得什么。

  我忽然之间放下了心。

  没多久爸上来了。

  “爸,你跟妈说了些什么?”我问。

  “下楼去吧,去陪陪你妈。”爸避而不答。

  我看他的脸色,又看不到什么。

  我说:“唉,要就唤我来,不要就赶我下去。”

  我下楼,又问妈:“妈妈,爸跟你说了什么?”

  “这关你什么事?!”妈的心情好像好了许多。

  “一定是爸爸讲了许多肉麻的话,你不好意思说。”

  “混帐!”妈骂我,“对妈妈说这样的话。”

  我笑着出房问,在门外立了一会儿。月色很好,逢是太阳好的日子月亮多数也很美。

  只是没有风。

  我从不注意农历日子,但是看月亮,我约莫可以知道是初一抑或是月半。今天是接近月半的。

  每次出来,我总习惯性的看看窗子,这一次也不例外,我觉得自己很傻,每天这样子张望,有什么意思呢?

  我笑我自己。

  然后,我回房闻,妈说该睡了。

  明天要上班,当然得早睡。晚上也根热。

  我睡得不十分好,但是闹钟照旧在七点半响了。

  我在八点一刻出门,我希望回来的时候,还可以见到张德,我想亲自与他说再见,我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人。

  律师楼里工作很忙,我打了四五份文件,长得不得了,我又怕记错,又怕打错,做好之后,累得不得了。

  不过至少我有健康,我可以把工作应付过去。

  一个男同事请我午饭,我吃了很多。他说了一些赞美我的话,我都笑笑的把他打发过去了。

  这些男孩子,想追求女朋友,也不会讲些新鲜话来听听,尽说这种老套。

  我觉得有点问,频频的打阿欠。

  女孩子打呵欠最不好看,但是我这几逃诩没得好睡。

  我是真的有点累,不是工作忙硬撑着,早睡看了。

  好容易才下了班,我随着潮水一样的人群过海。

  一天赚这三十块,太不容易了。

  天气热,太阳五点多钟还照样大,晒得人喘不过气来。

  大多数的都市人忙一辈子,都得不到心里的安宁。

  就是张德一个人,他与我们完全不一样。

  他活在一间房里,他做他自己的事,养他的病。

  老实说,想深一点,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上了火车,找了个凉快的位子坐下。

  放暑假的时候,火车反而比较空。

  我在半小时后到了家。

  在门口我碰见阿好在喂狗,我连忙把她拉在一边,静静的问:“那位客人,走了没有?”

  阿好摇摇头,“没有走。”

  我放下一大半的心!我跑进屋子里。

  “妈!妈!”我叫。

  母亲自房里出来,“甚么事?哗,你看你晒得满睑通红,赶快去洗澡!”她一手推我进浴室。

  “妈,那个病人今天不走啦?”我问。

  “与医院联络好了,后天便搬去。”妈有点轻松。

  “哦。后天。”我说。也不过只住多两天罢了。

  “你做什么?好像依依不舍的样子。”妈白我一眼。

  “我累死了,”我说:“赚那份薪水真不容易。”

  “你的年纪也不少了,乾脆找个对象结婚,不就完了?”

  我洗着脸,涂得都是肥皂,听见妈这样的话,也顾不得了,“什么?”我反问:“要我找一张饭票?”

  “为什么不好?”妈抢白我,“你自己说得难听,太太靠丈夫,是天经地义的。”

  “妈,难怪这些男孩子都不敢娶老婆,原来你们都抱着这种思想。”我笑。

  “咦,男主外女主内,有哪里错了?”妈说:“难道你这样上班,要做到五六十岁?”

  “但是——”我放下毛巾。

  “别但是了,你还不去找个好一点的男朋友?”

  我装个鬼脸,“妈,你开始叫我钓金龟了。”

  “我是毫不惭愧的,哪一个妈妈不希望女儿将来结了婚,日子过得舒舒服服。谁喜欢看见女儿将来蓬头赤脚,拖大带小的?”

  我摇摇头,或者她是对的。

  “妈,我要洗澡了。”我说。

  “好,你洗吧。”她走出浴室。

  我松了一口气,开了冷水,往身上冲。

  洗完澡,我换了短裤,一到客厅,就迎着一阵凉风。

  我很舒畅,“妈,爸爸呢?”

  “还没回家,今天他与朋友去喝下午茶。”

  “哦。”我把茶几上的报纸都拿起来。

  我走到楼上,敲敲门。

  里面没有人应我,他会不会在睡觉呢?

  刚在想,门打开了,他站在那里,笑了一笑。

  “报纸。”我说。

  张德伸手接过,“谢谢。”他说?

  “外头太阳很好,你不走出去晒一晒?”我问。

  他摇摇头,我晋他的神情,彷佛有默疲倦。

  “你整天在屋子里做甚么呢?”我问他。

  他不响,低头看着手中的报纸。他今天没有昨天开心。

  “从窗口看下去,”我说:“你可以见到花草树木,它们都很漂亮,你不觉得吗?”

  “有甚么分别呢?”他微微沮丧的说:“它们又不是属于我的。”

  “胡说,当然也是属于你,你为甚么胡思乱想?”

  “星期三大早我便得进医院。”他说:“我太怕医院了,一进那个地方,完全像到坟墓去一样。”

  “不过他们会把你照顾得很好。”我说。

  “但是我得不到生机。正如你说:在这里我还可以看到花草树木,有时候你上来与我聊几句,在医院里只是一大堆一大堆与我一模一样的病人!”

  “你真的想住在这里?”我问他。

  “如果我可以选择——不过我还是决定去医院。”

  “不要这样难过。”我的同情心悠然而生,“我们可以想办法的,真的。”

  “不用了。”他说:“谢谢你的报纸。”

  “请下来走走吧,在屋子后面,你古不见的地方,我们种了很多花,在晚饭前下来散散步好吗?”我恳求他。

  他摇摇头。

  我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下楼去。

  不过有一样事我是开心的,他与我说话。

  他没有跟爸说话,妈妈当然更不会,但是他与我说话。

  而且他把心事告诉了我,我觉得我有帮他忙的必要。

  我得想法子让他留下来,住我们的家。

  他需要心理治疗,不是药物的帮助。

  除了我,没有谁是可以帮他忙的了,即使当做一件好事,我也得说服母亲,这是我今天晚上的工作。

  我开了大门,走到后面种花的地方去。那里约有几十码的地方,都用铁丝网围住。

  网外是别人的地方,种了许多菜蔬,又有池塘,虽然引来了不少蚊钠,但是景色却非城市住宅可比。

  我想起那些医院,都是灰褐色的水门汀大厦,医生护土都穿着白衣服,一个个板着脸,单是那阵药水消毒味,就够受的,可怜的张德。

  那当然我们这里好,这里还真的桃红柳绿,风景如画。

  隔壁人家养小鸡,鸡从铁丝网破了的地方走过来,可是走不回去,每次都是我把它们塞回去的。

  我深呼吸了一下。

  忽然之间,我看到我身边有一个长长的影子。

  我转身,我是惊喜的,“张德!”我说。

  “我终于下来了。”他说。

  “很好,你是应该这样,你下楼有没有看见妈妈?”我问。

  “没有,我很幸运。”他还是很幽默。

  “你得原谅她是不是?”我说:“她的想法是古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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