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升一级还难不倒我,做得头头是道。
我一直不明白其中奥妙,直至一日,我再度有机会走进老板房间,一眼看到银相架中的一帧照片,才如梦初醒。
是谁?
还会有谁?
我的恩人莉莉小姐。
我顿时啼笑皆非,这个无处不在,只要有男人,她便有办法的女人!
她存心要帮我,回报我,并旦瞒着我。我也不好拆穿她,反正我的薪水还得靠我努力去赚。
这个美丽的女人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幸亏是个美丽的女人。
我终于遇见她。
在我最常报到的啤酒馆,她过来与我打招呼。
我让坐,替她叫饮料。
我问她,“你是怎么说的?说我是你表哥?”
她笑。我也笑。
我说,“弄得不好,我又得走头。”
“我说你是我舅舅。”
我说:“天。”
“做下去,本事是你自己的,不过你会发觉,你不必应付复杂的人事关系。”
“因为有你代办?”
“是。”
“你是为了我,才去结识这个男人?”
“可以这么说,他很好,慷慨、温柔、斯文,同你前任老板完全不同。”
“我为你高兴。”我略带讥讽。
“我亦为你高兴。”莉莉也很厉害。
我摇摇头,大笑。想胜过她是不可能的事,她才是真正的强者。
“你放心,我会好好的做下去。”
她点点头,喷出一口烟,“好好做,好好成家立室,生儿育女。”
我没有听错吧,她声音中似有一丝凄徨。一定是听错了,我已喝下三公升啤酒。
“谢谢你,莉莉。”
“我们已经扯平,嗳?”
“你根本什么都没欠我。”
“你这个人,一定不肯同我有什么瓜葛。”
“难以高攀。”我笑。
“如果你有孩子,我要做他给教母。”莉莉忽然说。
“哗。”我吹—声口哨。
那一日我不让她送我,我自然也没有送她,我们各自回家。
卧床上了很久,是该成家了。莉莉说得对,她绝对不胡涂,胡涂的只是我。
娶妻生子也是人生中大事,孩子,可爱的孩子,像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非要亲力亲为不能赚得,我也希望有—两个同我相似的孩子,同样的无能,同样的幼稚,同样的享受生活。
过几日我便开始留意写字楼中有无可能性的人选。一时间找不到亦不要紧,一年半载,总有收获。陈小姐不错哇,人很文静。李小姐极活泼。张小姐收入不菲,有嫁妆。都有可取之处。
我们不可能找到全美的人,正如世上没有真正全美的钻石,每个人都有优点,也有缺点,只要拉扯得过就算了,做人要求不能太苛。
不久将来,我总会找到对象。
有一日夜里,我正睡得香甜,忽然门铃急响,一连串不停,我自梦中惊醒,跳起来开门。
是莉莉,她站在门外,我看看时间,三点半,对她来说,真是夜未央,对我来说,天快亮.要去办公了。
“进来。”
她一头撞在我怀中,哭了起来。
我两只手很自然的抱看她,把她拉进屋子,关上门。
“什么事,什么事,慢慢说,这么有办法的人还要哭,咱们这等小人物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我用手帕替她抹眼泪。
她呜咽:“我不做了。”
“好极了,你也颇有节蓄了吧,不做只有更好。”
一定是在什么财主那里受了委屈,谁在工作上没遭遇过委屈呢,神通广大的莉莉也不例外。
“你爱我吗?”她忽然抬起头来问。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我很关心你。”
即使她的眼睛红肿,头发散乱,那更增加一种原始的野性美,拥她在怀,我心跳得要裂胸而出。
“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陪我到外国去,我要开始新生活,陪我一块儿去,我有足够的本金可以吃利息,两个人的生活不用愁,我在温哥华市中心罗布臣街有层上下打通的公寓,你会喜欢的……”
我轻轻掩住她的嘴,“你会喜欢一个跟住你吃饭的男人?”
她怔住,大眼睛徨然。
“莉莉,我们两人不是同路人,我们只可以到此为止,你明白吗?再也不能进一步,请珍惜我们的感情。”
她又伏在我膝上一会儿,然后镇静下来,飞快在我脸上物一下,“我走了。”
“我送你。”
“不必,”她拉拉皮裘,“我会好的,一下子我就想通了,我不会时时这样软弱。”
“莉莉——”
她紧紧抱我一下,然后打开门,出去。
我要抓她,只碰到她皮裘的一角。
她翩然走了,我却倚在门框良久,又不知下一次见她是在什成时候,什么地方。
我的心刺痛。我们只有这样分手。
我们只有做朋友的缘份。
快乐
抱着弟弟自医务所出来,天已经黑了,下班时分,交通挤得不得了,一大推人站在停车湾旁等计程车,人人憔悴而心急,巴不得一个箭步上去抢到空车,好回到家洗个热水澡休息,从头来过。他们当然不会对抱着病重的少妇礼让。
弟弟在怀中越来越重。
他疲倦的说:“妈妈,我口渴。”
这两岁半的孩子是我宝贝,听到他如此诉苦,我心急如焚。
正在顿足,无措,忽然有一辆雪白的大型房车滑过来,停在我面前。
有人叫我:“周光楣?”语气并不十分肯定。
谁,谁会这样叫我?只有中学同学才连名带姓叫我。
抬起头,只见一位浓妆时髦的女子坐在车中,摇下车窗,正向我招手。
我冲口而出:“马咪咪。”
“唉呀,果真是你,快上来,我送你。”
我也顾不得客套,街上风又大,像是随时要下雨的样子,碰到救星,立刻抱着弟弟跳上车。
“谢谢你。”
“住哪里?”马咪咪问我。
我说出地址。
弟弟挨在我胸口睡着了。我双臂酸软。
味咪打量我,我也打量她。
我说:“你越来越神气,你瞧你标致得!”
她说:“刚才塞车,我看到一位太太抱着孩子站在那里等车,心中就想,糟了,这一等怕要个多小时,香港人多没礼貌,不会让她的。没想到是你。”
“是。”
她拨开弟弟的衣领看清楚他的小脸,她失声,“噫,同徐士用长得一模一样,好不俊朗。”
“过奖!这么小,哪里奋得出。”
“他的脸好熨。”
“发寒热,我带他出来看医生。”
咪咪犹疑地问:“你们生活好吗?”
“好呀,谢谢你。”
“去年在聚餐会见过士用……你怎么没出现?”
“我没得空,弟弟下面还有小婴。”
“什么,两名了?”
我愉快地点点头。
她细心的问:“有没有佣人?”
“有一个菲律宾工人,非常合作。”
咪咪欲言还休,看我数眼。
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多年老同学。
过半晌她说:“你太辛苦了。”
我换个题目,“这辆车,是传说中的劳斯莱斯吧。”
“不是,是宾利,宾利比较含蓄?”她说。
我什么都不懂,对牛弹琴,说了也是白说。
“士用好吧。”
“很好。”
“升级没有?”
“前年升过一次。”
“现在有房屋津贴吧。”
“有。”
“士用是个君子,像一般君子,他不会同人去争,在现今社会是吃亏点。”
车子顺利的把我送到目的地。
我抱着孩子下车。
我再三同咪咪道谢后才告别。
回到家,士用来应门,直怨我。
“急煞我,什么地方去了,要看医生,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没事没事,打一针,明早就退烧。”
女佣把弟弟接过去喂药,我到婴儿房去看妹妹。
“辛苦你了。”土用在我身后说。
“累吗?”
“还好。”我伸个懒腰。
在晚饭桌子上,我同他说,我碰见马咪咪。
土用放下报纸,笑问,“她还是那个样子?”
“是的,”我莞尔,“坐司机开的大车子,穿得似要去喝喜酒,超级生活水准。”
土用打趣地说:“你也有司机呀,我就是你司机。”
我说:“何止,你还是我朋友,导师,有时客串厨师及褓姆,更是我的爱人,孩子们的爹。”说看自己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光媚,你可快乐?”士用问我?
“大部份时间是。”我点点头。
“你对生活很满意?”
“很多时候是。”
“你不觉得清苦?”士用又追问。
“土用,如果我们也算清苦,未免太过,”我温和的说:“有佣人,有车子,自置产业,安居乐业。”
“可是你白天要辛劳工作,晚上又得看护孩子,结婚至今足有四年,我一件首饰也未曾买给你……但是你看马咪咪。”
“那我不如羡慕英国女皇,她生活更豪华,快睡吧。”
一宿无话。
咪咪认为她占尽上风,第一,她家境富有。第二, 她本人比我能干、在公司的职位也比我高。第三,她比我漂亮。
女孩子漂亮有三分靠打扮,她十分会粉饰自己,我站在她身边,肯定不会有人注意我,当然是她抢镜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对土用发生兴趣,土用比较适合我,他很朴素很平凡,安份得几乎没有出息,只懂得做妥份内的工作,同我一样。
可是晶光灿烂的马咪咪偏偏就是喜欢他。
士用很技巧的与她保持段距离,同时又怕我误会,故此有一段时间生活非常尴尬。
我们宣布婚讯时她不相信,把士用约出来,问他:“你选她,为什么?”
土用很诧异,那么聪明的女子竟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来。
他答:“当然因为我爱她,同时我觉得她适合做我终身伴侣。”
马咪咪还说.“士用,你不够胆量接受挑战,你只敢与比你更低的女人在一起。”
这话非常具侮辱性质,士用在很久以后才告诉我,但我没有生气,不是器量大,而是我自觉非常幸福,不想再为小事劳气。
咪咪至今还没有结婚。
她脾性那么怪,趣味那么特别,很难找到对象。
不过也不是每个女人都渴望过主妇生活,她在社交圈很活跃,一年出门旅行三西次,她有她的乐趣。
我没想到第二天马咪咪就来找我。
我在写字楼做得手忙足乱,一时间没想起她是谁。
“哦,咪咪,好吗,昨天真感激你。”
“要不要出来吃午饭?”
她约会我?真奇怪。
“好哇,”我只得说:“什么地方?”
“嘉蒂斯吧,明天中午一点整。”
“明天见。”
士用叫我不要去。“她分明是要在你跟前示威。”
我并不知道那著名的饭店在哪里,经过打听, 才摸上去。
咪咪比我先到,我笑着同她说,我找了半晌。
她说:“我天天在这里吃饭。”
我说:“你倒是有时间。”
“我不想刻薄自己。”
“花得起无所谓。”
“真的,年终一收税单,自己都吓一跳,既然赚得来,也要花得去。”
“吃什么?”我问:“同你一样吧。”
她为我点茶,细细端详我,“你一点也没有老。”
“那里老得那么快,”我笑,“大家廿馀岁的人。”
“可是他们说生养之后老得快,”她停一停,“我倒是不介意生。”
“嗳,我们喜欢孩子,”我有点难为情,“在今日彷佛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不错。”
“但孩子是这么可爱。”我更加歉意。
“这我不否认,不过做人太痛苦。”她摇摇头。
“咪咪,像你这样的人上人,都说痛苦,那我们真个是死无葬身之地。”
“你不会明白,快乐与财富及权势无关。”她说。
菜上来了。
我不发一言,我一无钱,二无势,这里没有我发表意见的馀地,我不能有酸葡萄心理,硬派人家富家女得不到快乐。
“士用很爱你吧。”她说。
“老夫老妻了,他很顾家,我们很少出来应酬。”
“那岂不是与社会脱节?”
“也不会,我们看报纸,”我微笑,“当然!本市哪家会所最时髦,哪家的土可最有气派这些,我们可不知道。”
“不闷?”
“自然不。妹妹出生后,忙得透不过气来,全家人一碰到床就熟睡,叫都叫不醒。”
“嘿,我能一口气睡三十个小时,”我自嘲,“猪型,我都不明白什么样诗情画意的 人才有失眠趋向。”
咪咪点着一枝烟,也不再吃东西。
过一会儿她说:“我总是无法入睡。”
“是不是缺乏运动?”我关心,“有时候思想过度也会睡不善。”
“我不开心。”她缓缓说。
我忍不住说:“我肯定你不是不快活,只不过这一阵子你情绪低潮。”
“昨日在街上遇见你,说及土用,说及孩子,你的脸上简直发出圣洁的光辉,我真羡慕。”
“味咪,做我们这种小家庭主妇是很闷的,不适合你,我也肯定你不会想做,否则的话,只要你一点头,大把人当三生修来的福气。”
她不言语,像是不愿说太多。
这一日,她戴着一只蓝宝石戒指,戒面足有一毛钱硬币那么大,四周都镶着钻石。很漂亮,我也羡慕她呀,女人有谁不喜首饰?
回到家,土用定要追问我们说过什么来。
我依实陈词,他不悦。
“你对马咪咪说太多了,她对你诉一两句苦,就是要套你心中话,你是好心安慰她,说做主妇闷,她一转头,就同别人说:徐士用的妻子说:做徐太太顶闷。”
我失笑,“我不相信她会那么无聊。”
“你非要等上当不可。”
“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什么都有,怎么会来找我麻烦。”
士用忽然嘻皮笑脸,“什么都有?她可没有我。”
我立刻骂士用,“死相!”
我不相信是因为士用的缘故,士用也不相信,他在说笑。
约半个月以后,我又接到她的电话,要约我们两夫妻去她家吃茶。
士用说不行,我们要同弟弟去祖父家——“真无聊—成日便吃茶看戏,闲得慌。”
“光楣,以后不理这个女人行不行。”
“不行。”
“这又奇了。”
“何必故意疏远她呢,我们心中又没事。”
“看来你也蛮工心计的。”士用说。
“那自然,我并不是昨日才出生的。”理直气壮。
我回绝了马咪咪。
这年头,准备好筵席发出帖子,不一定有人来入席,但凡有点原则的人,都不肯一而再,再而三的沾光。
我向咪咪道歉,“要我们全家出动是很麻烦的。”
“那么你一个人呢?”
“改天我回请你如何,]我推她,“改天再约。]
“现在说妥好不好,“她不知恁地,一定要咬住我不放,“下星期五,我来接你。”
“到时再说,那一日,我好像要带孩子去打针。”
“别再找籍口,”她笑,“到时我来接你吧。”她挂上电话。
我拿看话筒呆半晌,你说奇不奇,她忽然对我发生这样大的兴趣,非得缠住我不可,说没有用意是假的,但到底她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没告诉士用,怕他小题大做,骂我不会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