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儿好久没有如此欢畅:「我知道你是谁,你叫吕小乐。」
吕小与大笑,「这有什么难猜?我的名孛贴在房门口。」
「你不记得我吗?」巧儿问。
吕小乐摇摇头,「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面。」
「见过!我们是见过的。」
吕小乐见巧儿如此坚持,十分纳罕。
「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吕小乐,你便是我盒内的第一朵玫瑰花?」
吕小乐骇笑:「喂,你在说什么?」
「你的盒子内容如何?」
吕小乐大惑不解,「盒子!我的铅笔盒?」
巧儿挥挥手,笑了,在这里碰见吕小乐,已经太令她高兴。
以后的三年中,巧儿真与小乐成为最好的朋友,小乐人如其名,是个最最乐观快活的人,测验拿了零分,吃光蛋,她都能自嘲说:「下次只要稍为用功,便可以大突破。」当然,一分也比0分进步。
巧儿渐渐把盒子故事一点一点告诉小乐。
「真的?我也有盒子!我排在你前面?」
巧儿颔首。
「我盒妇子里有什么?」小乐问。
「我还想问你呢。」
小乐乱摇手,「不不不,我不想知道,日子一天一天的过,过到哪里是哪里。」
「你盒子里所载,肯定比我的好。」
「胡说,你看你功课科科优异,每个学期都拿第一名,盒内肯定有智囊,胜我多
多。」
巧儿笑,「你相信有盒子?」
「别想太多,顺其自然。」
「小乐,盒子里没有的东西,是不是再出力去求,也不会得到?」
「但是你并不知道盒子里有什麽或是没有什么。」
过一会儿。巧儿又问, 「盒子里没有孩子,是否就一生注定没有儿女?」
「你自己还是孩子呢。」
「盒子里没有男伴,是否定抱独身?」
吕小乐说:[没有人可以回答你。」
想多了真令人不寒而栗。
巧儿很少回家,继母见她识趣,不争宠,不唱反调,自然对她客客气气。
可是说到大学学费,难免伤感情。
叶先生双目看着电视,淡淡说:[读完中学,最好快快自食其力,我肯拿学费出来,你继母也不肯。
一边继母只微笑着逗她的新生儿玩耍,过一会儿说:[弟弟的学费还不晓得在哪里呢?]
巧儿一声不响退出。
这一定是盒子内其中的一条蚯蚓作怪。
小乐被家里保送到加国留学,巧儿找到一分文职,埋头苦干,读大学夜间部。
在极艰苦的时刻,巧儿也曾盼望生命中第二朵玫瑰,会是一个理想的异性伴侣。
她认识了同事梁君。
她父亲对梁君没好感,[会说会笑有什么用?不似个有志气的人。]
继母照例不置可否,只是娴淑地微笑,所有人都说她贤良。
在一起走了三年,梁君忽然认识另外一位条件优秀的女朋友,还不肯向巧儿披露真 相,一味推说要往英国进修,又拖半年,巧儿才恍然大悟。
她记得她把自已关在房间里,大声喊:[我不要这只盒子里,太不公平,所有肮脏狡猾的荆棘都在这只盒子里,偏偏派给我。」
直到她原谅了自己,父母还没原谅她:差点儿可以嫁掉,腾出空房间来给弟弟,此刻又不知要碍到几时去。
幸亏神采飞扬的吕小乐毕业回来了。
一眼看到巧儿,呆半晌,好友又瘦又憔悴,黄黄一张睑,更无半点少女的活泼明媚。
可见日子不好过。
小乐立刻找到一幢小公寓,叫巧儿搬出来,两人分担房租。
又在找工作当儿,豉励巧儿利用夜大学文凭跳职,都一一成功。
女孩子,吃好些穿好些,不消半年,便前後判若两人。
巧儿偶然回家坐,总带些礼物。
继母比较肯跟同她说话,像「人总要自己争气」,巧儿一时也不知是褒是贬。
小乐似解释那样说:「说得对呀,没有人会背你走一辈子。」
「可是我见过有些女孩子一生不愁——」
小乐知道她要说什麽,立即打断她:「人家是人家,我们不理人家的事
巧儿还是忍不住加一句:「那些女孩子的盒子打开来一定金光灿烂,满室芬芳。」
「你管它呢,又不是你的。」。
工作职位真要咬紧牙关守住,其中艰辛,每一位职业妇女都知道,不必多说。
生活逐渐一日比一日安定,巧儿因是苦出身,比小乐懂得经济原则,十分能够吃苦。
小乐看她不顺眼,说她两句:「你老刻薄自己。」
巧儿笑笑,「你有娘家,退可守.进可攻,我有什么?我所有的,不过是我自己的
双手。」
小乐恻然,过半晌说:「你盒子里不是还有一朵玫瑰花吗?」
「我不知道代表什么,在它出现之前,我决意自己努力。」
这一点是小乐一向佩服的。
三年後,巧儿自置楼宇,邀请小乐搬过去,做了小乐的房东。
小乐取笑她,「现在你可以一心一意,安安乐乐的做你的老姑婆了。]
巧儿高枕无忧地听躺在新装修的睡房里,听到好友这样说,只笑了一笑。
但这一切,都要与盒中的牛鬼蛇神搏斗才能得到,她打得赢它们,就得以生存,棋
子可以前进若干格子,打输了,不堪设想。
毕业才几年罢了,为着生存,她不晓得得罪了多少人、惹下多少流言。
在若干人的偏见里,她是一个不择手段的悍强女子,有人甚至同吕小乐说:「你怎么会同叶巧儿这样的人做朋友!」
有时候,巧儿情绪低落,自觉同盒中的蛇虫鼠蚁差不多是同类,活该一道生存纠缠。
不是她善变,而是环境逼看她走进模子里,否则就得受淘汰。
小乐的步伐渐渐堕後,很多时候。需要巧儿照顾她,但她俩仍是好友。
巧儿分析一件事情,往往比常人独到,精明,以及详尽,她一贯看远好几步,料事如神。
小乐有时很同情巧儿:[这样聪明,有什么可乐可言?]
巧儿当然有妥善的答案:[这样聪明,可以使我不致伦於不快乐。]
小乐摇摇头,她正在恋爱中,不想计较这种小事。
翌年小乐结婚,搬出去住,巧儿因为升级,公司另外津贴了豪华公寓,也搬离旧家。
房子卖掉,好好赚了一笔。
这个时候,继母看见她的时候,听她报告近况,脸上充满诧异,像是不相信这个实质容貌出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子,居然走起运来.出人头地。
家里岂止没有刻意栽培她,简直明踩低她.没想到她倔强粗壮地成长了。
最唏嘘的,是巧儿本人。
奇怪,有些记忆,永不磨灭,永志不忘。
她私人的记忆,同家人的记忆,有颇大出入。
她父亲此刻说起来,功不可没地:「早就把她送进最好的寄宿学校去,学费贵得
不得了。」
不,不是这样的,但已经走了这么远,再去计较八百多年前的事,实在无聊。
因为在本行有了名气,渐渐有记者访问,说到人生中无可避免的遗憾,她说「有,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开了我。」
但愿没有,母亲是好母亲,永选那么温柔。至今巧儿还可以感觉到母亲轻轻的手抚摸她脸庞的爱意,劳累的时候,为此痛哭,母亲,但愿你看到我成年。
但是盒子说没有就是没有,哀求亦无用。
叶巧儿生活十分寂寞孤清,城内一半人是她的敌人.另一半人,是陌生人。
步步为营,已成习惯,小乐仍然比较天真,对於人性比较丑恶的一面,大惊小怪不能接受。
一日她肿着整张脸来找巧儿。
巧儿一看就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果然,小乐一开口就说[按丈夫在私会这个女人。]
她把一张放大的彩照啪一声扔在写字台上。
那是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子,年纪与她们差不多,但是人家脸容充满艳光。
巧儿觉得她面善。
小乐木著一张睑说:[ 杂志报章上登过她照片,她是颜氏银行家族第三代女孙,本市名媛之一。]
巧儿忽然想起来了。
她因震惊过度,打翻面前一杯咖啡。
小公主!
那个排队排在她前面的不公主,巧儿几乎忘记了她,现在想起来了,卷发、标致衣着考究,明明就是这名颜小姐。
真想不到,梦里人物会逐个在现实中出现。
这个颜小姐,她的盒子里,除出金银珠宝,都是别人的丈夫吧。
巧儿发呆,半晌里抬起头来,同好友说:「无论你决定什么,我都支持你。」
小乐紧紧拥抱巧儿,「你才是我的玫瑰。」
这句话,只有她们两个才听得懂。
小乐搬到巧儿家来住。
一切仿佛又要从头开始。
巧儿笑说:「放心,一切不会比我们十七岁时更糟。
「但媾我们有紧绷的皮肤。
巧儿大笑,「你想拉脸皮还是头皮?告诉我,我叫秘书替你安排。
小乐睁大双眼,不相信友人已经刚强到这个地步。
半年后,小乐协议离婚,同年,她承继了遗产,开始周游列国的逍遥生涯。
吕小乐同叶巧儿不同,小乐从来不愁生活,比巧儿好多了。
小乐可以专心一致地闹婚变,心无旁骛地情绪低落,巧儿不行,无论私人感受如何,她还得上班去。
两个人的遭遇差远了。
不过说句良心话,阅世久了,巧儿确然相信,世上有其他女性;得到的盒子,比她那份更加可怕。
一点选择都没有。
你!你拿这一盒,去,又轮到下一个。
纯粹是运气。
什么人得到多,什么人得到少,统统早已注定,不可理喻。
巧儿也开始明白,大礼堂后边小房之内的那团光後站著什么人。
是造物主的代表吧。
那份工也不好做,眼看一个个天真可爱无辜的小女孩子进来排队领取那么可怖的命运之盒,明知她们将来要吃苦、哀哭、绝望亦爱莫能助。
一生无忧,享尽福寿康宁的女性是绝少绝少的。
换了是她,盒子真会送不出去。
或许,她会将盒中内容私自偷换,分匀一点,公平一点。
譬如说,汝有母亲的孩子,让她事业成功。还有.找不到理想配偶,就给她名同利。
没有人可以得到一切,但是,每人都可以得到一些。
想深一点,也许那团光後边的负责人已经有这么做了。
他曾同巧儿说:「去吧,你盒子内有两朵玫瑰花.」诚然,每当黑暗已尽,巧儿总能看到一丝光明,凭著努力,她亦打出天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约莫知道,自己盒内有些什么,又没有什么。
秋天,她飞到加拿大温哥华与小乐会合。
小乐总算处理得不错,精神恢复大半,伤疤不为人见,照样吃喝玩乐,穿最新时
装,开最好的跑车,在海边买了宽大的公寓房子,欢迎巧儿随时入住。
巧儿一边看宁静美丽的风景一边问:[这边地产怎麽样?」
「上涨中。」
「替我也买一层。」
「平房还是公寓?」
「同你这座一样好了,谁耐烦剪草。」
「叶巧儿,生活还对你不错呢。」
巧儿回身过来,抬起来,想一想,「一天比一天好是真的,我从来不留恋过去,因为我生活中最好的一天.永远是现在、此刻、今日。」
小乐说:「我却最着恋目己的少女时期。」当然,那是小乐的全盛时期。巧儿才不要回到她的少女时期去,她打一个寒颤,幸亏一切已经过去。「巧儿,如果赚够了,就早点过来享清福吧。」
巧儿笑笑,「我自有分数。」
最近父亲与继母看见她,简直有敬畏的味道,弟弟不成才,一晃眼便一板高大,长了肉,没长脑,考试科科满堂红,中学叫做毕了业,却没处找工作,此刻日日在家睡懒觉,醒了同比他更无聊的异性闲逛。
现在,巧免也学会了,逢父亲诉苦;她也像从前继母那样,微微笑,事不关已,已不劳心,叶巧儿是他们撵出来的人.能怎么样,按月孝敬也就是了。
巧儿同好友说:「我们两人的盒子里,似乎都没有好婚姻,也没有宁馨儿。」
小青叹口气,[算了]
[ 不算也没有办法,问谁去要呢?]
[ 喂,你生命中的第二朵花,到底是谁呢?」小乐问
[ 真神秘是不是。] 巧儿笑「至今尚未出现。」
[ 你一定另有奇遇老大奇逢。]
[ 是吗?那就得走看瞧了。」
小乐说:[ 巧儿,你也算得多於失了吧?」
[ 不,母亲太早离开我,叫我吃过不可思议的苦头,捱过无数凄凉的岁月。]
小乐默然。
巧儿忽尔笑了「来,我们出去逛逛,来这世界一场,至要紧好玩。」
未生儿
是同样的一个梦。
不,不同一样,但是,又同一样。
唉,怎么样说呢?人物、地点、时间,统统相同,但是梦境时连贯性的。喏,就像电视上的连续剧一样,每天播放一点,剧情慢慢透露。
少妇苍白着脸,坐在长沙发上,向心理医生说出上述的一番话来。
少妇有一张秀丽的面孔,身材适中,她一进门,医生便把她认出来,她是本市一位著名的服装设计师,报章杂志上时常刊登她的访问及照片,最近她的设计被欧洲一间历史悠久的服装屋看中,得到一纸昂贵的合同,更如锦上添花,大出锋头。
她到医务所来的时候,却不如照片中形象那么潇洒自若。
她的脸容憔悴、失落、彷徨,一点也不像社会尊崇的成功人士。
心理医生是位年轻人,有一把温和和动听的声音,以及乐观的笑容。
他时常遇上爱做梦的病人,不以为奇。
见少妇没有再讲下去,他问:「你梦见什么,你的前生?」
「不,不是我的前生。」少妇喃喃地说。
「可否把梦境描述一下?」
「是一个小小的公园,布置得很考究,有各种康乐设施,有好多小孩子在玩耍。」
医生微笑,「这不算是一个噩梦呢。」
「可是这个梦使我不安。」
「孩子们有多大年纪?」医生问。
「大约自六七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约廿多三十名,穿得很漂亮,打扮得很整齐,像是在参加一个聚会。」
「你可有听见他们谈话?」
「有,他们的声音清脆动听。」
「他们谈什么?」
「生活上小事,一如普通小孩玩耍时说的话。」
「他们有没有看见你?」
「没有,我仿佛就站在他们身边,但是他们没有看见我,好象我是电影观众,医生,你知道戏里的角色是看不见观众的。」
「那不是一个可怕的梦呀。」
「医生,你还没有听我讲完。」
医生斟一小杯酒给她,发觉她的手在颤抖,琥珀色的酒溅了一点出来。
「梦境进展得很慢,上述那一点点情况,已经是半个多月的梦境。」
「你的意思是,每晚你都到那个小公园去,每晚你都看到同一班儿童在玩耍嬉戏。」
「是,然后,在最近几晚,我都注意到其中一个小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