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近他,公关部大员连忙过来郑重介绍。
他一开口,梅梅怔住。
他笑说:「你好,梅小姐!久闻大名,听说这次你的部门有宝贵意见要提出来商讨。」
天,这声音,这笑容,梅梅再也不会忘记,在六O九室,他们曾经见过面,好多好多次,他不嫌其烦地静静听她诉说心事,直至她想看清他的容貌,知道他的姓名。
梅梅一时震惊,说不出活来。
原来真有这个人,她几近无礼地瞪著他。
端木无比和蔼,「有什么事,至要紧大家商量,梅小姐,你说是不是。」
一点不错是他,梅梅定下神来,微笑说:「你讲得再正确没有了。」
端木也端详她,「梅小姐我们从前有没有见过?」
梅梅连忙答:「我相信没有。」
「那么必定是一见如故。」
梅梅喝一口手上的香槟,压下惊疑之心。
他并不是心理医生,但是梅均可以想象,与他熟稔之後,不难向他倾诉心事。
那边已经有人在说:「梅梅同端木看上去像是一对。」
「端木一副相见恨晚之情。」笑。
「两个人此刻都独身,大可重新开始。」
「公事撮合终身的实例甚多,我们乐意看到。」。
梅梅仍然怔怔地,她希望有一日可以把六0九室的故事告诉端木。
舞伴
邱小岫周末往医院陪祖母.
老人家握住孙女儿的手问:「没有人约你吗?」
「有,同事们搞舞会,我嫌吵。」
「为什么不去跳舞?」
小岫笑笑。
「奶奶不用你陪,我在这张病床上躺了好几个月,一定会得熬过春天,你去玩。」
小岫懂得祖母心意,「那么.我去去就回来。」
「不用,」祖母挥着干瘦的手,「你玩得高兴我就安乐。」
小岫把头伏在祖母胸前,「我不舍得离开你。」
「人老了总是要走的。」
小岫暗暗落下泪来。
「生老病死是人类自然循环,避无可避,小岫,你已长大成人兼有事业,为何看不开?」
小岫不语,祖母温柔地轻轻抚摸她头发。
过良久,小岫终於抬起头来,「我去半个小时就回来陪你。」
祖母握住孙女的手一会儿才放开。
小岫回到家,批件跳舞衣裳换上,因心中愁苦,也不再添妆,便叫部车子往目的地。
同事一见到小岫,马上迎上来,人缘好,自然受欢迎。
小岫一台,大家不约而同已换上春装,彩色缤纷,异常美观,心怀不禁抒展开来。
「我们玩一个游戏,小岫,你来做第一个嘉宾。」
小岫最伯胡闹,「且慢,是什么游戏?」
「别怕别怕,」大家存心叫小岫开心一下,「不过是个跳舞游戏。」
有一位同事说,「我们带来五位陌生朋友,首先,将小岫的双眼朦起,然后,派其中一位朋友与小岫共舞。」
另一个活泼接下去,「舞後,把朦眼巾拿开,五位男士再轮流与小岫跳一次,看看她能否辨出,朦眼舞伴是谁。」
小岫笑,亏他们想得出,这样一来,非跳六只舞不能离场。
「今天,」有人宣布,「我们恢复青春,玩个痛快。」?
小岫坐下来,由得同事轻轻朦上双目。
音乐响起来,是她可以应付的四步,小岫微笑着站起来,立刻有人温柔地握住她的手。
小岫一怔,这是一只大而强壮的手,给她许许多多安全感,似帮她负担了部分多月来积聚的压力。
她决定享受这一只舞。
那人的舞步轻盈,又能迁就她,带著她在舞池转动。
小岫觉得无比欢愉,不由自主,振作起来,步伐也比往日轻松,脸上露出笑容。
自初中到今天,她跳舞岂止千百次,却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好的舞伴,她愿意结识这位陌生的男士。
看情形跳舞游戏最终目的是好让邱小岫多拥有几个朋友。
小帕不禁赞:「你舞步奇佳。」
同事们马上叫:「不准谈话。」
小岫涨红面孔,耳畔似听见男伴轻笑。
许久没有这样高兴。
一首曲子只不过三五分钟长,一下子便跳完,小岫有种好梦易醒的感觉。
对方可不理会她的感慨,放下她的手,静静退下。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声叫:「小岫,小岫,医院打来的电话,你祖母——」
小岫猛地扯下朦眼巾,一言不发,剧奔出去。
她如由项至踵被淋下一大盘冰水。
刚才愉快的心情被驱逐得影综全无,她匆匆在门口截一都车子便赶往医院。
一路上呆著张脸,心中已作了最坏打算。
祖母病了不止一明一夕,年纪老大,身体衰竭,进进出出医院也有一段长时问。
这次恐怕未能出来。
小岫穿著舞衣,直奔上病房,只者见病床上白布覆盖着。
她靠在墙壁上,整个人崩溃下来,泪如雨下,明知祖母灵魂经已安息,所遗下的不过是具躯壳,好比一件无用的旧衣裳,但是这却是小岫所认识的祖母,感情上她实在舍不下,继而号吻大哭。
看护过来说:「老太太一点痛苦也没有,只不过是心脏抽搐了一下。」
跳什么舞,竟未能侍候在侧。
「邱小姐,我们需要你签字。」
小岫发誓以後不再跳舞。
同事们帮着小岫办事。
都知道小岫自幼父母离异,跟着祖母生活。
后来父母又各自结了婚,移居外地,一两年不回来一趟,回来也见不了多少次,小岫半弟半妹一大堆,真正的亲人,只有祖母。
如今祖母已离她而去。
「小岫,我们再举行跳舞游戏,那次你只玩到一半。」
小岫哪里还提得起兴趣来。
「喂.别这样好不好,老人家也希望你高高兴兴生活下去,你忍心叫她难过?」
「过一阵子吧。」小岫幽幽说。
「明天在小刘家开花园派对,天气渐暖,在泳池旁搭个地方野餐烧烤。」
小岫不语。
「你一定要出来,没人叫你笑,你可以整天不说一句话!但我们要你坐在那里,你看你瘦多少,再这样下去,做你朋友没面子。」
都是他们好心。
小岫实在推辞不过,只得由同事接了来干坐。
她一点欢容也无,脸上只看得见一双憔悴空洞的大眼睛。
吃喝之馀自然少不了音乐,碎碎细细的快拍子,有人起劲地扭起腰来,花伞似裙子飞扬,笑声一直传到老远,连坐在角落的小岫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悄悄打开手袋,取出香烟,点燃一支吸起来。
旁边有人搭讪问:「爱静才躲在这里?」
小岫抬起头,看到一个陌生的英俊年轻人。
礼貌上她只得说:「不,我有抽烟恶习,怕骚扰他人,放躲在一角。」
「我可以陪你坐吗?」
「当然,别客气。」
「烟是戒掉的好。」
「谁说不是。」小岫敷衍。
陌生人笑,「我姓刘。」
「阿你是今天的主人。」
小刘欠欠身。
小岫说:「我有个朋友,她是位导演,对於抽烟,她说得好:吸烟将来也许会生癌,不吸肯定立刻闷死,毫无选择。」
小刘骇笑。
小岫轻轻说:「除出有烟癖,其实我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市民。」
小刘只是笑。
小岫按熄香烟。
小刘又忙说:「不,不,你尽管抽。」
小岫不由得笑出来。
小刘温柔地问:「有无意思跳一只舞?」
小岫的心一动,但随即低下头:「我不再跳舞。」
小刘轻轻说:「何必苦了自己,又於事无补。」
小岫一怔,谁把她的事情都告诉了他?算了,又不是不能见光的事。
「来,试一试,还记不记得舞步?」
这样谆谆善诱,小岫缓缓站起来,她有点颤抖,侧耳听听,音乐照样是四步。
小刘轻轻握住她的手,小岫略略失望,这只手的确也非常温暖,但却不是她想念的那只手,小刘带她踏出第一步,一不小心,就踩她一脚。
跟着心一慌,又连二接三踏上来。
终於逼看小岫丢开手弯着腰笑。
小刘十分尴尬,「对不起对不起,平时我不是这样的,今日特别紧张。」
效果却一样,小岫终於笑起来。
「我们再来。」小刘说。
这次好些,但小岫忍不住惆怅,她多希望小刘就是那个神秘的舞伴。
可惜不是,小刘的手比较轻,脚步比较拘谨,小岫跳完这只音乐,不想再跳,便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坐下。
小刘要为她取食物,她摇摇头。
很快他被另外一堆朋友拥撮着到另一边去,小岫又静下来。
她喝完手上的酒,再缓缓吸一支烟,便站起来离开。
到底破了戒,又再跳舞了,小岫吁出一口气。
她们这一代女性,又与上一代不同.到底封建有封建的好处,孩子一直是老式妇女的资产,好歹生几个,拉扯看大,一可排解寂寞.二则养儿防老,越苦越能表扬母爱伟大。
所以祖母有子,小岫的母亲也生下她,轮到这一代,即使结婚,也不一定养孩子,此刻虽不觉得有什么损失,但可以想像晚年会是多么的孤苦。
女同事间也广泛商谈过这个问题,都接受事实:没有耕耘,何来收获,况且辛辛苦苦奶大的孩子,将来也不一定会侍奉在侧,即使他肯,又於心何忍,当然要给他们自由。小岫已经打了电话叫计程车,做现代女性首要条件就是要会照顾自己。车子没来,小岫踢石子作为消遣。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开蓬车停在她眼前,司机是小刘。
他微微笑看小岫,[唷.不告而别。」
小岫已是有意外之喜.没想到他有这分心意,好几十个客人,却一眼关七,注意到她的动向,而且,还撇下他们,跟了上来。
现代的男性,同现代的女性一样,都十分自爱,做得这样明显,实在难能可贵。
虽然他跳舞踩人脚趾,小岫也不由得对他产生好感。
「我送你一程。」
「你还有其他的客人。」
「他们才不会发觉我不在场。」
「不大好吧。」
「没关系,你放心。」
这时计程车来了,小岫塞两张钞票给空走一趟的司机,登上敞篷车。
小刘把车子驶得极其畅顺,小岫想,至少他是个好司机。
小刘忽然轻轻说:「家母去世时,我才七岁。」
小岫十分动容,「呵。」
「自此之後,我做梦一直看见她,多年来未曾间断,幸运的人不会明白我们这种倩怀。」
「她是否好母亲?」小岫忍不住问。
「至善至美,她是个画家,在家工作,成日把教背在身上,我们一起吃饭、睡觉、说故事、看电视,形影不离,我根本不知寂寞为何物。」
真幸运。
「她去世後,我好不容易弄明白母亲永远不会再来,天天哭。」
真可怜。「寡母病逝之前同我说:儿子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不要惧怕你的命运。」小岫看到小刘泪盈于睫。她伸手轻轻拍他的肩膀。「对不起,我的话说多了,平常我不是这样的。」小岫莞尔,平常的他,是否风流倜傥,她倒想知道。她口中却说:「没关系,这样就很好。」车子驶出市区,接近闹市。小岫笑问:「你知道我住哪里?」小刘大吃一惊,「什么,光天白日,你竟要回家?」小岫笑,「我想回去休息。」「我陪你。」「什么?」「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他涨红了面孔,「唉,陪你在市区走走,喝杯咖啡,看部电影之类,免得你独自一人伤神。」
小岫假装看不见他的尴尬相,「谢谢你,我还是决定回家休息。」
小刘看她一眼,他不想十分勉强她,倒底只是第一次见面。
「好。」他把车子转弯。
由此可知,他完全知道她住在哪里。
在门口,他试探地问她:「明天?」
小岫点点头,「明天!我请你吃晚饭。」
「五点半我到办公室来接你。」
一言为定,他大喜而去。
小岫那夜失眠。
第二天一早回到公司,她想问的问题没出口,同事已经挤眉弄眼的走过来。
「小刘怎么样,很可爱的小生是不是?」一切都有预谋。
小岫且不答,把同事拉到一个角落,「可记得那日你叫我出来跳舞?」
「哪一天?」一时弄不清楚,「我们常常叫你。」
「我祖母去世那天,游戏玩了一半,就被打断。」
「呵是,那一次,真可惜是不是。」
「那日,」小岫有点紧张,「我被朦着眼,看不到舞伴,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
人家瞪大眼,「什么,小刘没同你说?」
「关小刘什么事?」小岫莫名其妙。
「他就是你该日的舞伴,一舞之後,对你印象深刻,苦苦恳求我们不着痕迹地介绍你给他,我还以为昨日他已对你说明白。」
「是他?」小岫瞪大双眼。
「可不就是他。」
小岫怔怔地,「真是他?」不,不像,感觉完全不一橡,「你没有骗我吧?」
「全场廿多人可以作证,的确是小刘。」
小岫嗒然失望。
「怎么了,你不喜欢他?」
「不,不。」小岫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也许她把那只朦眼舞想像得太好了。
「给他多一点耐心,也给自已一点时间,慢慢习惯了,就会合拍,甚至配合得天衣无缝,相信我,小刘是个好舞伴。」
但是他与当日的水准差了一千八百倍。
小刘准时在下班时分来接小岫。
小岫多想藉故握一握他的手,看看到底是不是他,由此可知跳舞是多么亲昵的一种社交活动:一男一女并不熟稔,却因跳舞而握住手、搭着肩、揽起腰,距离顿时缩近,气息可闻。
没有,小岫没有握他的手,也没有问他是否就是她当日的舞伴。
该晚的气氛很温馨舒服,她不想破坏它。
有人说,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她缓缓道:「我说,周末干什么好呢?」
小刘福至心灵,马上回答:「跳舞。」
「那么,请你来接我。」
如今跳舞的好地方也不多了,日式夜总会里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大豪客,西式跳舞厅又震耳欲聋、挤逼非常。
且看小刘把女友带到什么地方去。
当然,刘家泳池边是好地方,但已没有新奇感。
有人喜欢把车开到郊外,借汽车收音机音乐起舞,可是小岫与他又没有熟络到这种地步。
要不落俗套地把女友带出去跳舞,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且看他怎么办。
小岫真没想到目的地是一栋私人住宅的宴会厅。
是小刘表妹生日。
他们到得略迟,主人家已切过蛋糕,华灯初上,自宴会厅的落地长窗看出去,灰系色天空下的灿烂夜景如一张明信片。
小岫要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小刘的家势非常好,心中不禁略略踌躇。
她自问不是拥物狂,物质过分丰盛,叫她为难,至今小岫连她那分中等收入都花不光,每月尚有剩馀,她是那种觉得两只手袋三双皮鞋已经足够的人。
穿得时髦整洁是应该的,但绝对不是衣饰的奴隶。
倘若小刘本身真正富裕倒也罢了,最怕上头还有太后父皇,受足人家气焰,却享不到福,白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