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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火柴的女孩 page 11 作者:亦舒

  「你有何打算?」

  「我想见见两个孩子。」

  「孩子?他们已经长大了。」

  「是,我知道。」——

  「你是他们的母亲,可以直接同他们连络。」

  赵女士有点尴尬,「我不知道他们住在那里。」

  肖碧取出纸笔,写一个电话号码给她。

  「谢谢你.你总是我的好朋友。」

  「举手之劳耳。」

  「肖碧,你有没有见过我女儿?」

  肖碧点点头。

  「她长得可漂亮?」

  「非常漂亮。」

  「功课好不好?」

  「一等一好学生。」

  赵荣荣十分满意,吁出一口气,「十五岁了。」

  「你倒还记得。」肖碧无意挪揄,实在忍不住才会这么说。

  她的旧友并不介意,「我知道你怎么想,我早说过,你们不会明白,我也并不希望你们明白。」

  气氛有点僵,但是赵荣荣笑了,往日妩媚仍在。

  「儿子呢.老二可同姐姐一般出色?」

  「脾气有点倔,但感情丰富,心地善艮,刚升中学,对数学最有兴趣。」

  赵荣荣看着肖碧,「你对他们的情况好像顶熟识。」

  轮到肖碧一怔。

  「你时常见他们?」语气有点狐疑。

  肖碧点点头。

  「对,我忘记你们是好朋友。」

  肖碧说:「我有点累,想回家休息。」

  「那好,我们改天见。」

  分了手,肖碧又回头说:「赵荣荣,保重。」

  司机在门口等肖碧,笑口替她开车门,「太太,我等得好急.差点要进去找你。」

  这一幕都落在赵荣荣眼中,她驻足细观,什么,刘肖碧竟然已经进化到这种地步了。

  肯碧回到家,先放一缸水,浸下去,读当天的报纸。

  丈夫林维峰稍後下班,两人轻松的交谈几句,吃完晚饭,肖碧说:「叫司机去把孩子们自祖父处接回来吧。」

  「说好度周末的。」

  「家里少了妹妹与弟弟好象非常静。」

  「我倒觉得是一种享受。」丈夫笑。「猜我今天看到谁。」「谁?」「赵荣荣。」林维峰陡然噤声。肖碧不怪他,这的确如晴天霹雳。半晌林维峰问:「她想怎么样?」「不知道,离开了十年,大概想四处看看,从新估计一下处境。」林维峰脸色苍白。「你担心什么?」肖碧问。  「没什么。」林君忙加否认。「我还有一本小说要看,稍後再谈。」这就给了林君单独思索的机会。

  一方面,肖碧也要把此事的来龙去脉好好地想一想。

  当年赵荣荣离家之前,曾与肖碧谈及,肖碧只当她无聊,说来发泄。

  「肖碧,」她对老同学诉苦:「我闷得想哭。」

  肖碧不予置评。

  「我想离家出走。」

  「带着孩子一起走?」

  「不!一个人走出去。」

  肖碧一怔,随即笑了,赵女士最擅长无中生有。

  「有人在外头等我呢,他打算伴我通宵跳舞,竟日散步——」

  「吃什么?」脚踏实地的肖碧问。

  「我有节蓄。」赵家曾给她一笔丰厚的嫁妆。

  「孩子没有母亲要吃苦的。」

  「权充我早死好了。」她不在乎。

  真的好像很闷的样子,肖碧劝道:「找分工作调剂精神,发展一种嗜好,别胡思乱想。」

  肖碧记得赵荣荣抬起头来笑了,口角有点轻蔑,像是笑刘肖碧一辈于也不会明白这种情操。

  肖碧见话不投机,便起身道别。

  谁知一个月後,赵荣荣真的失了踪。

  就那样,啪的一声,消失在空气中。

  两个孩子才几岁大,天天哀哭。

  亲友啧啧称奇的多,肯助人一臂之力的少。

  肖碧是出力最多的一人。

  一年,两年.三年,赵女士去如黄鹤,开头的时候,登报纸寻人,托私家侦探查访,到处想办法,到了第五年,大家都改变了心意,不约而同地努力忘记过去,眼睛看向未来.

  孩子们忘记得最快。

  肖碧要到今天才知道赵荣荣一直在英国。

  这时,林氏走进书房来,轻轻坐下,问道:「她可知道你结了婚?」

  「我已经告诉她。」

  「她可知道你嫁的是我?」

  「她很快会晓得。」—

  林维峰静了一静,「我不会容许她破坏我们的幸福。」

  「放心,她不会的。」

  「我讨厌这个女人。」

  「别这样说,她仍是孩子们的生母。」

  林氏很坚决的说:「我不怕她。」

  「去,去睡吧,大家都累了。」

  两夫妻躺在床上,想的是同一件事情。

  刘肖碧与林维峰在赵荣荣出走的第六年发生感情。

  肖碧佩服林君处变不惊,庄敬自强,人前人後.没发过一句牢骚,没出过半句怨言。

  林维峰欣赏肖碧大方成熟,古道热肠。

  两人渐渐熟络。

  孩子们尤其敬爱刘阿姨。

  由她看着这两个孩子成长发育。

  谁陪少女去选购内衣、上生理卫生课?刘肖碧。

  谁在大考期替他们补功课,又为他们举办生日会?亦是刘肖碧。

  连祖父母都忍不住说:「肖碧,你还不嫁入林家,等什么?」

  第七年,林维峰与律师商量过,单方面申请离婚。

  案情太简单,刊登过寻人启事,另一方没有回应,法庭判林维峰赵荣荣正式离异,以後男婚女嫁,互不拖欠。

  肖碧这时候得到外商支助,大展鸿图,把时装公司扩张三倍,忙得透气时间也无,

  平均一天只能睡五六个小时。

  她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地向维峰诉苦:「双眼才合拢,天就亮。」

  维峰微笑:[我却觉得夜长梦多。」

  肖碧一怔。

  「怕你藉词跑掉。」

  肖碧深深感动。

  事业一上轨道,他们便正式结婚。

  婚纱由妹妹帮手挑选,象牙白缎子小礼服,三串塔型珍珠。

  「真美!」小林小姐赞叹说:「是我见过最美的新娘。」

  肖碧暗地里对丈夫说:「也许她会怀念母亲。」

  维峰答:「她没见过母亲作新娘打扮。」这是故意打叉。

  妹妹像是猜到他们在说什么,转过头来,微笑道:「刘肖碧就是我的好母亲。」

  她五岁起就与肖碧相依为命,对生母印象模糊透顶,亦根本没有留恋。想到这里,肖碧转一个侧。维峰问:「没睡着?」肖碧笑,「你也没睡着呀。」第二天早上,两人出门,双眼似熊猫。等到中午,赵荣荣上门来。一见面就低声说:「他们说你嫁了林维峰。」肖碧颔首。「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仍有点咄咄逼人。肖碧闲闲答:「你没有问。」过一会儿赵女士说:「我们一起吃午饭吧。」肖碧摊摊手,「我早约了人。」赵女士说:「我想与我子女见面。」「我已经把电话号码交给你。」「你代我约他们出来。」

  「不,」肖碧提高了声音,「你同他们清心直说,你自己告诉他们,你是他们的生母,你现在回来了,想见他们,你自己同他们解释,这十年间,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一言一字都没有,我才不会替你安排任何约会。」

  赵荣荣瞪着肖碧。

  肖碧讽刺地问,「事情比你想像中棘手是不是?」

  她大概以为只要打出母亲牌,子女便已飞扑进她怀抱。

  「你走的时候弟弟只有两岁半,他不认识你。」

  「我快闷死在那个家庭中,及必需离开。」

  「去呀,你去把这番理由告诉他们呀,他们也许会相信,也许不!千万别让我站在你们当中,我有生意上门了,恕我不能再陪你说话。」

  肖碧不耐烦地走到另一角。

  赵荣荣只得悻悻离去。

  晚上,林维峰告诉肖碧:「她来公司见过我。」

  「要求什么?」

  「开头我没有把她认出来,接着她要我把孩子带出来见她,我告诉她!孩子早已不是手抱,我才不会费劲同他们解说来龙去脉,鼓励他们与生母相会,要说她自已说。」

  肖碧笑出来。

  「神经病,过了十年,还想我承担苦差,」林维峰说:「我把爸妈的电话号码丢给她,叫她自己去备台辞。」

  「她到底回来十什么?」

  「天晓得。」

  「你变了我变了整个社会都变了,就是她没变。」

  「怎么没有,憔悴得多了。」

  林维峰并没有特别忌讳不批评她,语气完全客观,不带一丝感情。

  肖碧不语。

  过一天,赵荣荣又上时装店来。

  肖碧问:「见到孩子们没有?」

  她摇摇头,坐下来,点起一支烟,助手想过来干涉,肖碧摆摆手,递上烟灰缸。

  赵荣荣说:[我从来没有後悔离开那个家。」

  「那多好。」

  「我不知道你怎么同他相处,也许他自我处学了乖,否则你会闷死。」

  「我还活着。」

  「各人的要求不一样。」

  「对。」

  「我打过电话到那边去,老人家一听我名字便扔下听筒。」

  「你怪不得他们恼怒。」

  「我回来并不是要拿回什么,他们不必害怕。」

  「你误会了,他们不是怕,他们只是生气,况且,这里没有属於你的东西.你不可能予取予携。」

  赵荣荣讪笑地看著肖碧:「你这个小妇人永远不会明白这件事,你没有资格嘲弄我。」

  肖碧想一想:「你说得对,我是外人,我不明白。」

  肖碧见过更坏的例子。

  店里长期主顾中有一位太太,廿多年来被丈夫供养,锦衣玉食,乘的是头等飞机,戴的是翡翠珍珠,司机平治接送,纽约巴黎都有自置公寓,嗳,丈夫还循规蹈矩,可是平地一声雷,她说闷,离了婚。

  可惜肖碧不明白闷为何物。

  人舍她取,刚刚好。

  肖碧走到一角,取起电话,拨到祖父母家去。

  「可否让孩子们到店来接我下班?」

  老人家马上答应,「爷爷爱吃的巧克力蛋糕请司机带一只回来。」

  「一定。」

  赵荣荣侧着耳朵全听见了,「你真行。」

  肖碧笑笑,「人在,人情在。」。

  「店里发财也有关系吧,两老顶势利。」

  「你的嫁妆也不少呀。」肖碧笑道。

  二十分钟後孩子们已经出现在店门口。

  妹妹先进来叫妈妈,她心目中的妈妈并非赵荣荣,弟弟依偎在肖碧身边,磨着她要

  即刻去吃冰淇淋。

  「孩子们,孩子们,静一静。」

  两个孩子这才发觉有位女士正用复杂矛盾的眼神看牢他们。

  「孩子们,这是你们的生母。」肖碧指一指赵荣荣。

  妹妹先一怔,反应冷淡,她上下打量赵女士,过半晌只说:「你好。」

  赵荣荣泪盈於睫,「妹妹,你过来。」

  妹妹对这种陌生的热情骇笑,只是摇头。

  弟弟更不知所谓,催肖碧:「我们还不走等什么?」

  「同妈妈说几句话。」肖碧鼓励他们。

  妹妹耸耸肩,「回来了吗?打算耽多久?几时走?」

  赵荣荣心死了。

  肖碧说:「过去让妈妈看清楚你们。」

  弟弟与妹妹你推我,我推你,都站在肖碧身边,不肯动。

  忘了。

  全忘了。

  忘了幼时喊妈妈的眼泪,忘记创伤,忘记失望。

  肖碧叹口气,「去吧,我稍後来找你们。」

  他们如皇恩大赦般地去了。

  肖碧对牢赵荣荣摊摊手。

  赵荣荣站起来掩脸离去。

  她似又消失在人海中。.

  三个星期后林维峰说;「大概又有十年可以太平。」

  肖碧暗暗叹口气。

  一个下午,妹妹却旧事重提:「那个女人,真是我同弟弟的生母?」

  肖碧点点头。

  过一会儿妹妹说:「我们是不会跟她走的。」

  肖碧答:「她并无不合理要求。」

  妹妹又说:「我长得并不像她。」

  「不.你像父亲,有张圆面孔。」

  妹妹放心了,过些时候,过来握住肖碧的手,「妈妈,我爱你。」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

  「她会不会再回来?」「我不知道,假使她再出现,我希望你们与她沟通一下。」「我不认识她!」「尽量试一试。」「我希望她永远不要再回来,我有一个母亲已经心满意足。」在很寂寞很失意的晚上,谁不想抛弃旧的一切去追求新的风景。可是很少有人真正提得起勇气走得开。赵荣荣失去的,肖碧看得到,她得到的,也一定不少吧,肖碧不会替她担心。她的野心是追求快乐,求仁得仁,是谓幸福。晚上,林维峰说:「结婚周年,要好好庆祝。」「为什么?」肖碧奇问,他从来不作兴这个。「两人在一起生活,需要天大的缘分,我们要庆幸上天恩赐。」这根本不似维峰的口气。肖碧笑了。

  维峰又说:「得到的方是最好的。」

  得不到的,管它呢。

  观点已经变了.

  一家四口,在结婚纪念日特地去拍家庭照。

  妹妹说:「妈妈拍得美极了。」

  弟弟笑着过来看:「比英国女皇还好看。」

  妹妹白地一眼,「英女皇已是老太太,你不懂不要乱讲。」

  早已经没有赵荣荣的位置。

  除了赵荣荣,每个人都知道。

  空室

  分手后,梅梅表面上什么什么痕迹都没有露出来。

  毕竟这种事,一日普通过一日,处理得好,也是应该的,现代女性,应付私人生活,量好似办公室事务,科学化,讲究效率。

  好友问梅梅:「为什么离婚?」

  梅梅实在不欲作答,想了很大,才答:「他从不补充不足。」

  小自牙膏肥皂用尽,从不晓得添置,大至感情磨损,绝不弥补。

  这一招最使伴侣疲倦。

  任何事都由梅梅斟酌张罗,对方只顾理所当然地享用现成,换句话说,梅梅一直做双份。

  她不喜解释,亦不喜抱怨。

  直坐在那里噜嗦有什麽用?

  不如站起来,走为上著。

  对比较生疏的亲友,梅梅会非常认真地说:「都是因为我贪慕虚荣。」

  人家被她搞得啼笑皆非。

  再把她丑化也用不到这样的罪名,梅梅一切所有,都靠双手赚来,手法公平,绝无绰头。

  晚上比较可怕。

  她不喜应酬,也没有听音响的习惯,一到家便开着电视,荧幕闪闪,絮语细细,但从来不看。

  公寓有一个相当大的向海露台,她爱独坐喝杯酒,累了上床睡觉。

  梅梅笑着嘲弄自己:终有一天,七老八十,她会坐在这张藤椅上离开这个世界。

  不过,离七老八十,还有很长一段日子。

  命运对梅梅另有安排。

  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熟同事过来请求梅梅给个人情。

  梅梅说:「我能尽什么棉力,请告诉我。」

  女同事似难以启齿。

  梅梅纳罕,「是经济上的原故吗?」她知道这位同事此刻亦独身,带著个十多岁大的女儿。

  「不,不,」同事吁出一口气,「我的孩子犯了一点事,现在社会福利署指定她去接受心理辅导。」

  梅梅马上明白了。

  这是标准的长话短说,其中复杂过程.全部简略。

  「我答应陪她见心理医生,但是後天那个会实在不容缺席。」

  梅梅微笑说:「我代你陪孩子去好了。」

  女同事连忙道谢,忽然之间,触支心事,泪盈于睫。

  梅梅只装没看见。

  过一会儿女同事悲愤地说:「生活上太多荆棘。」

  梅梅用一只手按住同事的手,半晌,对方才镇定下来,留下地址时间,再次道谢,才轻轻离去。

  梅梅对自己说:日行一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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