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见见两个孩子。」
「孩子?他们已经长大了。」
「是,我知道。」——
「你是他们的母亲,可以直接同他们连络。」
赵女士有点尴尬,「我不知道他们住在那里。」
肖碧取出纸笔,写一个电话号码给她。
「谢谢你.你总是我的好朋友。」
「举手之劳耳。」
「肖碧,你有没有见过我女儿?」
肖碧点点头。
「她长得可漂亮?」
「非常漂亮。」
「功课好不好?」
「一等一好学生。」
赵荣荣十分满意,吁出一口气,「十五岁了。」
「你倒还记得。」肖碧无意挪揄,实在忍不住才会这么说。
她的旧友并不介意,「我知道你怎么想,我早说过,你们不会明白,我也并不希望你们明白。」
气氛有点僵,但是赵荣荣笑了,往日妩媚仍在。
「儿子呢.老二可同姐姐一般出色?」
「脾气有点倔,但感情丰富,心地善艮,刚升中学,对数学最有兴趣。」
赵荣荣看着肖碧,「你对他们的情况好像顶熟识。」
轮到肖碧一怔。
「你时常见他们?」语气有点狐疑。
肖碧点点头。
「对,我忘记你们是好朋友。」
肖碧说:「我有点累,想回家休息。」
「那好,我们改天见。」
分了手,肖碧又回头说:「赵荣荣,保重。」
司机在门口等肖碧,笑口替她开车门,「太太,我等得好急.差点要进去找你。」
这一幕都落在赵荣荣眼中,她驻足细观,什么,刘肖碧竟然已经进化到这种地步了。
肯碧回到家,先放一缸水,浸下去,读当天的报纸。
丈夫林维峰稍後下班,两人轻松的交谈几句,吃完晚饭,肖碧说:「叫司机去把孩子们自祖父处接回来吧。」
「说好度周末的。」
「家里少了妹妹与弟弟好象非常静。」
「我倒觉得是一种享受。」丈夫笑。「猜我今天看到谁。」「谁?」「赵荣荣。」林维峰陡然噤声。肖碧不怪他,这的确如晴天霹雳。半晌林维峰问:「她想怎么样?」「不知道,离开了十年,大概想四处看看,从新估计一下处境。」林维峰脸色苍白。「你担心什么?」肖碧问。 「没什么。」林君忙加否认。「我还有一本小说要看,稍後再谈。」这就给了林君单独思索的机会。
一方面,肖碧也要把此事的来龙去脉好好地想一想。
当年赵荣荣离家之前,曾与肖碧谈及,肖碧只当她无聊,说来发泄。
「肖碧,」她对老同学诉苦:「我闷得想哭。」
肖碧不予置评。
「我想离家出走。」
「带着孩子一起走?」
「不!一个人走出去。」
肖碧一怔,随即笑了,赵女士最擅长无中生有。
「有人在外头等我呢,他打算伴我通宵跳舞,竟日散步——」
「吃什么?」脚踏实地的肖碧问。
「我有节蓄。」赵家曾给她一笔丰厚的嫁妆。
「孩子没有母亲要吃苦的。」
「权充我早死好了。」她不在乎。
真的好像很闷的样子,肖碧劝道:「找分工作调剂精神,发展一种嗜好,别胡思乱想。」
肖碧记得赵荣荣抬起头来笑了,口角有点轻蔑,像是笑刘肖碧一辈于也不会明白这种情操。
肖碧见话不投机,便起身道别。
谁知一个月後,赵荣荣真的失了踪。
就那样,啪的一声,消失在空气中。
两个孩子才几岁大,天天哀哭。
亲友啧啧称奇的多,肯助人一臂之力的少。
肖碧是出力最多的一人。
一年,两年.三年,赵女士去如黄鹤,开头的时候,登报纸寻人,托私家侦探查访,到处想办法,到了第五年,大家都改变了心意,不约而同地努力忘记过去,眼睛看向未来.
孩子们忘记得最快。
肖碧要到今天才知道赵荣荣一直在英国。
这时,林氏走进书房来,轻轻坐下,问道:「她可知道你结了婚?」
「我已经告诉她。」
「她可知道你嫁的是我?」
「她很快会晓得。」—
林维峰静了一静,「我不会容许她破坏我们的幸福。」
「放心,她不会的。」
「我讨厌这个女人。」
「别这样说,她仍是孩子们的生母。」
林氏很坚决的说:「我不怕她。」
「去,去睡吧,大家都累了。」
两夫妻躺在床上,想的是同一件事情。
刘肖碧与林维峰在赵荣荣出走的第六年发生感情。
肖碧佩服林君处变不惊,庄敬自强,人前人後.没发过一句牢骚,没出过半句怨言。
林维峰欣赏肖碧大方成熟,古道热肠。
两人渐渐熟络。
孩子们尤其敬爱刘阿姨。
由她看着这两个孩子成长发育。
谁陪少女去选购内衣、上生理卫生课?刘肖碧。
谁在大考期替他们补功课,又为他们举办生日会?亦是刘肖碧。
连祖父母都忍不住说:「肖碧,你还不嫁入林家,等什么?」
第七年,林维峰与律师商量过,单方面申请离婚。
案情太简单,刊登过寻人启事,另一方没有回应,法庭判林维峰赵荣荣正式离异,以後男婚女嫁,互不拖欠。
肖碧这时候得到外商支助,大展鸿图,把时装公司扩张三倍,忙得透气时间也无,
平均一天只能睡五六个小时。
她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地向维峰诉苦:「双眼才合拢,天就亮。」
维峰微笑:[我却觉得夜长梦多。」
肖碧一怔。
「怕你藉词跑掉。」
肖碧深深感动。
事业一上轨道,他们便正式结婚。
婚纱由妹妹帮手挑选,象牙白缎子小礼服,三串塔型珍珠。
「真美!」小林小姐赞叹说:「是我见过最美的新娘。」
肖碧暗地里对丈夫说:「也许她会怀念母亲。」
维峰答:「她没见过母亲作新娘打扮。」这是故意打叉。
妹妹像是猜到他们在说什么,转过头来,微笑道:「刘肖碧就是我的好母亲。」
她五岁起就与肖碧相依为命,对生母印象模糊透顶,亦根本没有留恋。想到这里,肖碧转一个侧。维峰问:「没睡着?」肖碧笑,「你也没睡着呀。」第二天早上,两人出门,双眼似熊猫。等到中午,赵荣荣上门来。一见面就低声说:「他们说你嫁了林维峰。」肖碧颔首。「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仍有点咄咄逼人。肖碧闲闲答:「你没有问。」过一会儿赵女士说:「我们一起吃午饭吧。」肖碧摊摊手,「我早约了人。」赵女士说:「我想与我子女见面。」「我已经把电话号码交给你。」「你代我约他们出来。」
「不,」肖碧提高了声音,「你同他们清心直说,你自己告诉他们,你是他们的生母,你现在回来了,想见他们,你自己同他们解释,这十年间,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一言一字都没有,我才不会替你安排任何约会。」
赵荣荣瞪着肖碧。
肖碧讽刺地问,「事情比你想像中棘手是不是?」
她大概以为只要打出母亲牌,子女便已飞扑进她怀抱。
「你走的时候弟弟只有两岁半,他不认识你。」
「我快闷死在那个家庭中,及必需离开。」
「去呀,你去把这番理由告诉他们呀,他们也许会相信,也许不!千万别让我站在你们当中,我有生意上门了,恕我不能再陪你说话。」
肖碧不耐烦地走到另一角。
赵荣荣只得悻悻离去。
晚上,林维峰告诉肖碧:「她来公司见过我。」
「要求什么?」
「开头我没有把她认出来,接着她要我把孩子带出来见她,我告诉她!孩子早已不是手抱,我才不会费劲同他们解说来龙去脉,鼓励他们与生母相会,要说她自已说。」
肖碧笑出来。
「神经病,过了十年,还想我承担苦差,」林维峰说:「我把爸妈的电话号码丢给她,叫她自己去备台辞。」
「她到底回来十什么?」
「天晓得。」
「你变了我变了整个社会都变了,就是她没变。」
「怎么没有,憔悴得多了。」
林维峰并没有特别忌讳不批评她,语气完全客观,不带一丝感情。
肖碧不语。
过一天,赵荣荣又上时装店来。
肖碧问:「见到孩子们没有?」
她摇摇头,坐下来,点起一支烟,助手想过来干涉,肖碧摆摆手,递上烟灰缸。
赵荣荣说:[我从来没有後悔离开那个家。」
「那多好。」
「我不知道你怎么同他相处,也许他自我处学了乖,否则你会闷死。」
「我还活着。」
「各人的要求不一样。」
「对。」
「我打过电话到那边去,老人家一听我名字便扔下听筒。」
「你怪不得他们恼怒。」
「我回来并不是要拿回什么,他们不必害怕。」
「你误会了,他们不是怕,他们只是生气,况且,这里没有属於你的东西.你不可能予取予携。」
赵荣荣讪笑地看著肖碧:「你这个小妇人永远不会明白这件事,你没有资格嘲弄我。」
肖碧想一想:「你说得对,我是外人,我不明白。」
肖碧见过更坏的例子。
店里长期主顾中有一位太太,廿多年来被丈夫供养,锦衣玉食,乘的是头等飞机,戴的是翡翠珍珠,司机平治接送,纽约巴黎都有自置公寓,嗳,丈夫还循规蹈矩,可是平地一声雷,她说闷,离了婚。
可惜肖碧不明白闷为何物。
人舍她取,刚刚好。
肖碧走到一角,取起电话,拨到祖父母家去。
「可否让孩子们到店来接我下班?」
老人家马上答应,「爷爷爱吃的巧克力蛋糕请司机带一只回来。」
「一定。」
赵荣荣侧着耳朵全听见了,「你真行。」
肖碧笑笑,「人在,人情在。」。
「店里发财也有关系吧,两老顶势利。」
「你的嫁妆也不少呀。」肖碧笑道。
二十分钟後孩子们已经出现在店门口。
妹妹先进来叫妈妈,她心目中的妈妈并非赵荣荣,弟弟依偎在肖碧身边,磨着她要
即刻去吃冰淇淋。
「孩子们,孩子们,静一静。」
两个孩子这才发觉有位女士正用复杂矛盾的眼神看牢他们。
「孩子们,这是你们的生母。」肖碧指一指赵荣荣。
妹妹先一怔,反应冷淡,她上下打量赵女士,过半晌只说:「你好。」
赵荣荣泪盈於睫,「妹妹,你过来。」
妹妹对这种陌生的热情骇笑,只是摇头。
弟弟更不知所谓,催肖碧:「我们还不走等什么?」
「同妈妈说几句话。」肖碧鼓励他们。
妹妹耸耸肩,「回来了吗?打算耽多久?几时走?」
赵荣荣心死了。
肖碧说:「过去让妈妈看清楚你们。」
弟弟与妹妹你推我,我推你,都站在肖碧身边,不肯动。
忘了。
全忘了。
忘了幼时喊妈妈的眼泪,忘记创伤,忘记失望。
肖碧叹口气,「去吧,我稍後来找你们。」
他们如皇恩大赦般地去了。
肖碧对牢赵荣荣摊摊手。
赵荣荣站起来掩脸离去。
她似又消失在人海中。.
三个星期后林维峰说;「大概又有十年可以太平。」
肖碧暗暗叹口气。
一个下午,妹妹却旧事重提:「那个女人,真是我同弟弟的生母?」
肖碧点点头。
过一会儿妹妹说:「我们是不会跟她走的。」
肖碧答:「她并无不合理要求。」
妹妹又说:「我长得并不像她。」
「不.你像父亲,有张圆面孔。」
妹妹放心了,过些时候,过来握住肖碧的手,「妈妈,我爱你。」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
「她会不会再回来?」「我不知道,假使她再出现,我希望你们与她沟通一下。」「我不认识她!」「尽量试一试。」「我希望她永远不要再回来,我有一个母亲已经心满意足。」在很寂寞很失意的晚上,谁不想抛弃旧的一切去追求新的风景。可是很少有人真正提得起勇气走得开。赵荣荣失去的,肖碧看得到,她得到的,也一定不少吧,肖碧不会替她担心。她的野心是追求快乐,求仁得仁,是谓幸福。晚上,林维峰说:「结婚周年,要好好庆祝。」「为什么?」肖碧奇问,他从来不作兴这个。「两人在一起生活,需要天大的缘分,我们要庆幸上天恩赐。」这根本不似维峰的口气。肖碧笑了。
维峰又说:「得到的方是最好的。」
得不到的,管它呢。
观点已经变了.
一家四口,在结婚纪念日特地去拍家庭照。
妹妹说:「妈妈拍得美极了。」
弟弟笑着过来看:「比英国女皇还好看。」
妹妹白地一眼,「英女皇已是老太太,你不懂不要乱讲。」
早已经没有赵荣荣的位置。
除了赵荣荣,每个人都知道。
空室
分手后,梅梅表面上什么什么痕迹都没有露出来。
毕竟这种事,一日普通过一日,处理得好,也是应该的,现代女性,应付私人生活,量好似办公室事务,科学化,讲究效率。
好友问梅梅:「为什么离婚?」
梅梅实在不欲作答,想了很大,才答:「他从不补充不足。」
小自牙膏肥皂用尽,从不晓得添置,大至感情磨损,绝不弥补。
这一招最使伴侣疲倦。
任何事都由梅梅斟酌张罗,对方只顾理所当然地享用现成,换句话说,梅梅一直做双份。
她不喜解释,亦不喜抱怨。
直坐在那里噜嗦有什麽用?
不如站起来,走为上著。
对比较生疏的亲友,梅梅会非常认真地说:「都是因为我贪慕虚荣。」
人家被她搞得啼笑皆非。
再把她丑化也用不到这样的罪名,梅梅一切所有,都靠双手赚来,手法公平,绝无绰头。
晚上比较可怕。
她不喜应酬,也没有听音响的习惯,一到家便开着电视,荧幕闪闪,絮语细细,但从来不看。
公寓有一个相当大的向海露台,她爱独坐喝杯酒,累了上床睡觉。
梅梅笑着嘲弄自己:终有一天,七老八十,她会坐在这张藤椅上离开这个世界。
不过,离七老八十,还有很长一段日子。
命运对梅梅另有安排。
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熟同事过来请求梅梅给个人情。
梅梅说:「我能尽什么棉力,请告诉我。」
女同事似难以启齿。
梅梅纳罕,「是经济上的原故吗?」她知道这位同事此刻亦独身,带著个十多岁大的女儿。
「不,不,」同事吁出一口气,「我的孩子犯了一点事,现在社会福利署指定她去接受心理辅导。」
梅梅马上明白了。
这是标准的长话短说,其中复杂过程.全部简略。
「我答应陪她见心理医生,但是後天那个会实在不容缺席。」
梅梅微笑说:「我代你陪孩子去好了。」
女同事连忙道谢,忽然之间,触支心事,泪盈于睫。
梅梅只装没看见。
过一会儿女同事悲愤地说:「生活上太多荆棘。」
梅梅用一只手按住同事的手,半晌,对方才镇定下来,留下地址时间,再次道谢,才轻轻离去。
梅梅对自己说:日行一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