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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请你原谅我 page 3 作者:亦舒

  “我不去。”

  “哪由得你不去。”

  母亲流下泪来。“篆雅,我们是为著你好。”

  “那麽,由得我寻找自己的生活方式。”

  “篆雅,我带你去看医生。”

  篆雅心平气和地说:“妈妈,这不是病态,也不是心理上偏差,事实上心理科医生已不接受我这样的病人,因为研究证明一切发自先天而不是後天因素形成。”

  “篆雅——”

  “同她多说无益,她已受到邪魔诅咒,立刻把她带走也是了。篆雅,给你一小时收拾行李。”

  王先生夫妇离去。

  篆雅接到一个电话,是教务处打来。“王同学,你父母前来替你办退学手续,你可知此事?”

  “我知道。”十分镇定。

  “王同学,祝你前程似锦。”

  “谢谢。”

  篆雅拉开抽屉,取过护照,自走廊走向另一出口。

  那日稍後,她父母回来接她之际,发觉宿舍房门虚掩,推开一看,已经人去楼空。

  他们急痛旁徨之际,做了一些非常扰攘的事,他们报了警,并且指控罗重恩。

  罗重恩那时正在演讲厅上课,警察局有人来找她问话,同学议论纷纷。

  罗重恩完全不知道王篆雅的去向,再三申辩,离开警察局时已十分憔悴。

  警员思想十分开通合理,劝喻王氏夫妇。“这是成年人的私人选择,若不能尊重,至多不予理睬,切莫采取高压政策。”

  王先生答:“若是陌生人,我也能够理解,先生,她不是你的独生女儿。”

  他们一直没有找到篆雅。

  他们在报上刊登启事:“请速回家,父母愿意原谅。”

  篆雅看到广告,缓缓摇头。“我没有错,何须原谅,反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暴力闯入我生活。”

  篆雅尝试联络重恩,可是她已受不住压力而离校。

  两人都失去了好友的踪影。

  像一个平静池塘,被扔进数块大石,惹起无数涟漪,然後,水面渐渐恢复镜般平滑,人们淡忘一切。

  寻人广告一连刊登了数月,终於消声匿迹。

  篆雅住在纽约的格林威治村。

  白天在一间书店做售货员,晚上读夜校。

  穷得连暖气电费都负担不起,时时欠租,永远都吃不饱,可是精神还过得去。

  一日,她正在收拾书本,忽觉脸上有闪光,她惊喜地抬起头来,往那个方向看去。

  但是,那只是一位同事推开了一扇玻璃窗,阳光反射,无意勾起了她的回忆。见她怔怔地,同事笑说:“我见天气好,争取一点新鲜空气。”

  “很正确。”篆雅赔笑。

  “今日是你投考专业资格的大日子吧。”

  “是。”

  “祝你成功。”

  篆雅顺利考得名衔,接著,找到合理工作,出头了。

  她搬到较宽敞的公寓去,收拾杂物,发现了那两面小镜子。

  她忍不住取出把玩,借一线阳光把镜子反射到天花板上去。

  有人在房门外问:“你在玩手电筒?”

  篆雅抬头,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金发小男孩。

  她高兴地说:“你好。”

  “来,我教你。”

  那小男孩过来教她如何用反射光玩猫追老鼠游戏。篆雅乐不可支。

  小男孩问:“你一个人住?”

  “是,你呢?”

  “我与母亲及阿姨住。”

  篆雅不动声色。“那多好,有两个人细心的同时照顾你。”

  小男孩承认。“是,我很幸福。”

  楼上有人叫他,他匆匆告辞。

  不久,报上又出现了启事。“篆雅,父病,请归,附著电话地址。”

  篆雅泪如泉涌。

  回到家,父亲的情况比她想像中更严重,他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躺在医院休养,面如金纸。

  看到女儿,十分宽慰,一字不提过往,只说病情。

  他慨叹地说:“真没想到西医有这般能耐,竟把整个心脏切出放一边慢慢处理,吓坏人。”

  篆雅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王太太轻轻问:“还记得家中电话号码吗?”

  篆雅答:“怎麽能忘记,梦中时时在打。”

  做母亲的苦涩地答:“我怎麽没听见电话铃响。”

  “老是打不通。”

  母亲老多了,无暇染头发,看上去十分憔悴,篆雅走过去握住她手。

  “留下来陪伴父母。”

  篆雅笑说:“且看看能否找到好的工作。”

  母亲不由得钦佩起女儿来。“你已考取专业资格?”

  “呵,半工半读熬得金睛火眼。”

  她不但找到工作,且租下一层向海小小公寓,招呼母亲参观。

  王太太讶异说:“篆雅,你竟这样能干。”

  篆雅笑。“妈,我现在自诩鲁宾逊,无所不能,全靠自己。”

  这时,自厨房内转出一个年轻女子,笑著说:“阿姨,你好,请用点心。”手中捧著热辣辣的苹果馅饼。

  篆雅连忙介绍:“这是我新同事余淑礼。”

  王太太大方地点点头。

  余淑礼说:“让我介绍自己,家父家母均是外科医生,诊所在旧金山,我在杜克大学英国文学系毕业之後回来工作,现任职推广部。”

  王太太唯唯诺诺。

  回到家,她同躺在沙发上看报的丈夫说:“我见到女儿的朋友,品貌兼优。”

  王先生答:“物以类聚。”

  “现在我明白了,”太太说。“女儿始终是女儿。”

  王先生放下报纸。“只要一星期能见到她一次,已经够满足。”

  王太太懊恼地说:“要求彷佛不能再低。”

  王先生则比较乐观。“大病一场,什麽都看开了,子女统是上帝的恩赐,派来我家暂住,我们负责照顾他们,他们则带给我们欢乐,互不拖欠。”

  王太太听了,缓缓点点头。

  王先生还在喃喃自语:“整颗心脏取出修理归还,多麽可怕。”

  在小公寓中,淑礼问篆雅。“他们原谅了你?”

  篆雅不以为然。“我没有做错什麽,不应用原谅一语。”

  “他们终於接受了你?”

  “可以这样说。”

  “那多好。”

  “是,许多人以为最终可以与父母取得谅解,可是直到他们辞世也没有。”

  淑礼正在翻家具装修杂志。“你看这套沙发如何?”

  篆雅一看。“我不懂这些,你作主张好了,凡白色我都喜欢。”

  收拾杂物的时候,她又看到了那两面小镜子,已经把玩得极其残旧,但是篆雅小心翼翼握在手中。

  她忽然觉得十分疲倦,在沙发上睡著了。

  作梦看到一个小女孩在一片草原上与同龄玩伴追逐嬉戏,篆雅觉悟到那个人是她自己。

  忽然有人取出小镜子照她的脸,她看到的却是一个男孩。

  这时,淑礼出来,看见篆雅已经在沙发上熟睡。

  淑礼取出一条披肩,轻轻搭在室友身上。

  她咕哝说:“这样不小心,多容易著凉。”

  后妻会

  丘巧儿听完电话之後,脸色都变了,一脚踢过去,把原本搁在椅边的公事包直拨到门角。

  同事王玉琴刚刚走进来,险些中招,吓一跳,连忙劝道:“生谁的气,没有益处,心情老是欠佳,容易老。”

  巧儿叹口气。“找我什麽事?”

  “秋分生日,合份子送件礼物如何?”

  巧儿坐下来。“例牌银相架一只好了。”

  “上次每人夹了两千元,有人嫌贵。”

  巧儿不再表示意见,走到窗前去看风景,双手绕在胸前,一言不发。

  玉琴劝道:“你也算得好了,年纪轻轻,工作上扶摇直上,经济独立,去年又让你嫁得如意郎君,还有什麽不满意?”

  巧儿转过身子来。“讨厌。”

  “谁讨厌?”

  “整个环境。”

  玉琴看著她,似笑非笑。“可见人心总会不满足。”

  “他的另一头家烦极了。”

  这回子连玉琴都不服。“你一早知道何子超有妻子儿女,是你把他抢过来,现又抱怨。”

  巧儿一听这话,双眼睁得圆滚滚,厉声说:“连你都这样讲,我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何子超离婚後三年我才认识他,我不是第三者,我并无离间人家夫妻感情。”

  “你一早知道他有一对子女。”

  “我不知道他愿意花那麽多时间在子女身上。”

  玉琴冷笑。“现在他又有一个家了,有你这位能干的後妻把生活打点得头头是道,里里外外没一点纰漏,他松弛下来,还不把握机会表示他是个好父亲?”

  巧儿忽然笑了,玉琴分析得真好,这样聪明,所以至今还是独身。

  “来,别怨,下了班,我介绍你入一个会。”

  “什麽会?”

  “你来了便知道。”

  巧儿长长吐出一口气。

  刚才那个电话,正是何子超说今晚要替子女补习功课,藉口要到深夜方返。

  巧儿自重才不会同那对小孩争宠,可是最近何子超益发利用巧儿大方这个弱点,三日两头待在前妻处不回。

  “真不知当初为何离婚,”巧儿咕哝。“在那边累了回来,在我处吃罢晚饭呼呼入睡,好不舒服。”

  玉琴笑。“可见世上无十全十美的人与事。”

  巧儿说:“做前妻太划算,孩子、房子、车子都判在她名下,还到处诉苦遇人不淑。”

  玉琴缓缓抬起头来。“巧儿,做人呢?良心要放当中,你要的是人,给了你人,还要怎麽样。”

  “是是是,你们都同情弱者。”

  “助强扶弱嘛。”

  巧儿自嘲。“可是,你看我是个失败的胜利者。”

  “不要紧,有人比你更不幸。”

  “谁?”

  “下了班我介绍给你认识。”玉琴还是老话一句。

  巧儿好奇心炽,决定跟玉琴去看个究竟。

  玉琴载著巧儿把车直驶上山顶。

  巧儿笑。“比我更失败的人就住在山上?”

  “是。”

  “我倒要见识见识。”

  一按铃,就有女佣开门,巧儿看到一个十分雅致宽大的客厅,年轻漂亮的女主人一脸笑容迎出来。

  “欢迎欢迎,我是刘瑛琪。”

  巧儿彷佛听过这个名字,可惜都会中出锋头的名媛实在太多,一时搞不清楚她究竟做哪一行属哪一门派。

  刘瑛琪非常客气。“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个苦水大会。”

  巧儿骇笑。“你还有什麽苦水?”

  没想到刘女士率直到极点,开门见山道:“这座公寓是我的嫁妆,我丈夫现在跟我住在这里。”

  啊!

  “我负担他,他的前妻及子女则由他负担,你明白吗?”

  巧儿愕住,又一个尽责的前夫。

  刘女士苦笑。“若果没有同道中人说说笑笑解解闷,真会气死。”

  巧儿颔首。”我明白了,这叫後妻会。“

  “是呀!前妻们总以为後妻得宠,无限风光,她们坐下来,咬牙切齿,怨言没完没

  巧儿接上去:“我们也应有发言机会。”

  “是。”

  巧儿奇道:“可是玉琴没结过婚。”

  “她比较客观,她是仲裁。”

  刘瑛琪斟一杯苦艾酒给她。

  巧儿感慨万千,真没想到天底下还有如此幽默的会所。

  只听得刘瑛琪说:“会员陆续会来,巧儿,告诉我,你有什麽难题?”

  巧儿不假思索地答:“我的丈夫不是一个好丈夫,直至他变成一个前夫。”

  刘瑛琪笑了。“他们真是奇怪的动物。”

  巧儿坐在沙发上,深深叹口气,饮尽手中的苦艾酒。

  玉琴在露台看风景。“这里景色真好。”

  刘瑛琪笑笑。“屋宽不如心宽。”

  巧儿说:“请恕我大胆问一句,他的孩子有到过这里吗?”

  刘瑛琪要隔一会儿才答:“不,我有底线,不是不大方,而是总得有个私人地方,我的宽大让步,已不是人人可以做得到。”

  巧儿点头。“是,总不能让他们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这也是我的坚持,何必伪装真正可以爱屋及乌,我丈夫那八岁女儿长得同她母亲一个模子,说话之前,先皱一皱眉头,才同你讲条件,我见了实在有点怕。”

  刘瑛琪笑。“将来你有了孩子,也就是他们的弟妹。”

  “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

  大家都笑了。

  “嫁有前科的男人真吃苦,不但要对他父母弟妹有礼,还得对他前妻子女客客气气。”

  “考工夫。”

  才说著,客人便陆续到了,巧儿十分诧异,没想到有那麽多同道中人,全住一艘船上。

  她们且都年轻漂亮,有高尚职业。

  一位高小姐说:“经济条件欠佳者不宜做人後妻。”

  玉琴果然出来做仲裁讲公道话:“也有些富有的男士是结婚专家。”

  大家哄然而笑。

  慵人取出丰富食物,巧儿突觉这个聚会有心理治疗作用,十分有用。

  “谁发明的?功德无量。”

  “不是免费的呵,入会费一万,每次聚会五百。”

  巧儿立刻取出支票簿。“不算贵。”

  “费用存入一个户口,有谁需要帮助,就往那里挪。”

  巧儿佩服。“太好了。”

  “此刻共有会员五十名。”

  “那麽多!”

  “开起周年大会来,阵仗可大著呢!你想想,近年统计,每八对已婚夫妇,有一对会离婚。”

  “比起美国,已经好得多,”巧儿无限感慨。“美国离婚率是四比一。”

  玉琴问:“不结婚行吗?”

  “我不妨坦白回答你:不大好,无论你事业多麽成功,财产多麽丰厚,相识又遍天下,可是总有午夜梦,寂寞凄清的时候。”

  “我一向睡得很好。”

  “那麽,一个人总会遭遇重大抉择吧,伴侣可以帮到你。”

  玉琴说:“有些男人一生不知所云。”

  “那样的人世上不多,你放心,至多碰到一次。”

  “一次已经够惨。”

  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巧儿今日虽与丈夫闹意见,却不觉气恼。

  聚会两星期一次,无论什麽私人问题都可以提出讨论,只有一个戒条:听到什麽,不可外传。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何子超已经回来。

  他抬起头问:“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巧儿看著他,心底有点悲哀,她知道当初心底的一丝爱,此刻已被生活蛀蚀得荡然无存。

  她不想多说。“与一班女友聚会。”

  何子超咳嗽一声。“敏敏他们已考完试……”

  巧儿没听进去,礼貌地待他说完,才答:“我累了,明天还要早起。”

  何子超却自顾自问:“订了暑假的船票没有?”

  “正在打听哪艘船好。”

  “水晶号贵是贵些,可是人人说物超所值。”

  “我去问问。”

  “敏敏与小康也想去。”

  巧儿霍一声站起来。“那也好,一房三人可以便宜些。”

  “咦,明明四人。”

  “他们的母亲也去吗?”

  “巧儿,你瞎搞什麽?我、你,与两个孩子呀!”

  “对不起,我很怕与陌生人挤一舱内。”

  “又与孩子们争风吃醋了!”

  “何子超,”巧儿忽然拉下脸来。“别再把这顶帽子戴到我头上来,我再不怕这莫须有罪名,我有权选择与什麽人度假,不用废话。”

  “喂喂喂,你讲不讲道理。”

  没与她结婚之前,他住母亲家,三年也不会同孩子出外旅游一次,忽然之间得了个免费保姆,动辄要做好父亲,巧儿实在受不了。

  她转过头来说:“他们不是我的孩子。”

  “可是,他们是我子女。”

  “你尽情照顾他们好了,别浪费我的时间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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