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由得你不去。”
母亲流下泪来。“篆雅,我们是为著你好。”
“那麽,由得我寻找自己的生活方式。”
“篆雅,我带你去看医生。”
篆雅心平气和地说:“妈妈,这不是病态,也不是心理上偏差,事实上心理科医生已不接受我这样的病人,因为研究证明一切发自先天而不是後天因素形成。”
“篆雅——”
“同她多说无益,她已受到邪魔诅咒,立刻把她带走也是了。篆雅,给你一小时收拾行李。”
王先生夫妇离去。
篆雅接到一个电话,是教务处打来。“王同学,你父母前来替你办退学手续,你可知此事?”
“我知道。”十分镇定。
“王同学,祝你前程似锦。”
“谢谢。”
篆雅拉开抽屉,取过护照,自走廊走向另一出口。
那日稍後,她父母回来接她之际,发觉宿舍房门虚掩,推开一看,已经人去楼空。
他们急痛旁徨之际,做了一些非常扰攘的事,他们报了警,并且指控罗重恩。
罗重恩那时正在演讲厅上课,警察局有人来找她问话,同学议论纷纷。
罗重恩完全不知道王篆雅的去向,再三申辩,离开警察局时已十分憔悴。
警员思想十分开通合理,劝喻王氏夫妇。“这是成年人的私人选择,若不能尊重,至多不予理睬,切莫采取高压政策。”
王先生答:“若是陌生人,我也能够理解,先生,她不是你的独生女儿。”
他们一直没有找到篆雅。
他们在报上刊登启事:“请速回家,父母愿意原谅。”
篆雅看到广告,缓缓摇头。“我没有错,何须原谅,反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暴力闯入我生活。”
篆雅尝试联络重恩,可是她已受不住压力而离校。
两人都失去了好友的踪影。
像一个平静池塘,被扔进数块大石,惹起无数涟漪,然後,水面渐渐恢复镜般平滑,人们淡忘一切。
寻人广告一连刊登了数月,终於消声匿迹。
篆雅住在纽约的格林威治村。
白天在一间书店做售货员,晚上读夜校。
穷得连暖气电费都负担不起,时时欠租,永远都吃不饱,可是精神还过得去。
一日,她正在收拾书本,忽觉脸上有闪光,她惊喜地抬起头来,往那个方向看去。
但是,那只是一位同事推开了一扇玻璃窗,阳光反射,无意勾起了她的回忆。见她怔怔地,同事笑说:“我见天气好,争取一点新鲜空气。”
“很正确。”篆雅赔笑。
“今日是你投考专业资格的大日子吧。”
“是。”
“祝你成功。”
篆雅顺利考得名衔,接著,找到合理工作,出头了。
她搬到较宽敞的公寓去,收拾杂物,发现了那两面小镜子。
她忍不住取出把玩,借一线阳光把镜子反射到天花板上去。
有人在房门外问:“你在玩手电筒?”
篆雅抬头,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金发小男孩。
她高兴地说:“你好。”
“来,我教你。”
那小男孩过来教她如何用反射光玩猫追老鼠游戏。篆雅乐不可支。
小男孩问:“你一个人住?”
“是,你呢?”
“我与母亲及阿姨住。”
篆雅不动声色。“那多好,有两个人细心的同时照顾你。”
小男孩承认。“是,我很幸福。”
楼上有人叫他,他匆匆告辞。
不久,报上又出现了启事。“篆雅,父病,请归,附著电话地址。”
篆雅泪如泉涌。
回到家,父亲的情况比她想像中更严重,他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躺在医院休养,面如金纸。
看到女儿,十分宽慰,一字不提过往,只说病情。
他慨叹地说:“真没想到西医有这般能耐,竟把整个心脏切出放一边慢慢处理,吓坏人。”
篆雅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王太太轻轻问:“还记得家中电话号码吗?”
篆雅答:“怎麽能忘记,梦中时时在打。”
做母亲的苦涩地答:“我怎麽没听见电话铃响。”
“老是打不通。”
母亲老多了,无暇染头发,看上去十分憔悴,篆雅走过去握住她手。
“留下来陪伴父母。”
篆雅笑说:“且看看能否找到好的工作。”
母亲不由得钦佩起女儿来。“你已考取专业资格?”
“呵,半工半读熬得金睛火眼。”
她不但找到工作,且租下一层向海小小公寓,招呼母亲参观。
王太太讶异说:“篆雅,你竟这样能干。”
篆雅笑。“妈,我现在自诩鲁宾逊,无所不能,全靠自己。”
这时,自厨房内转出一个年轻女子,笑著说:“阿姨,你好,请用点心。”手中捧著热辣辣的苹果馅饼。
篆雅连忙介绍:“这是我新同事余淑礼。”
王太太大方地点点头。
余淑礼说:“让我介绍自己,家父家母均是外科医生,诊所在旧金山,我在杜克大学英国文学系毕业之後回来工作,现任职推广部。”
王太太唯唯诺诺。
回到家,她同躺在沙发上看报的丈夫说:“我见到女儿的朋友,品貌兼优。”
王先生答:“物以类聚。”
“现在我明白了,”太太说。“女儿始终是女儿。”
王先生放下报纸。“只要一星期能见到她一次,已经够满足。”
王太太懊恼地说:“要求彷佛不能再低。”
王先生则比较乐观。“大病一场,什麽都看开了,子女统是上帝的恩赐,派来我家暂住,我们负责照顾他们,他们则带给我们欢乐,互不拖欠。”
王太太听了,缓缓点点头。
王先生还在喃喃自语:“整颗心脏取出修理归还,多麽可怕。”
在小公寓中,淑礼问篆雅。“他们原谅了你?”
篆雅不以为然。“我没有做错什麽,不应用原谅一语。”
“他们终於接受了你?”
“可以这样说。”
“那多好。”
“是,许多人以为最终可以与父母取得谅解,可是直到他们辞世也没有。”
淑礼正在翻家具装修杂志。“你看这套沙发如何?”
篆雅一看。“我不懂这些,你作主张好了,凡白色我都喜欢。”
收拾杂物的时候,她又看到了那两面小镜子,已经把玩得极其残旧,但是篆雅小心翼翼握在手中。
她忽然觉得十分疲倦,在沙发上睡著了。
作梦看到一个小女孩在一片草原上与同龄玩伴追逐嬉戏,篆雅觉悟到那个人是她自己。
忽然有人取出小镜子照她的脸,她看到的却是一个男孩。
这时,淑礼出来,看见篆雅已经在沙发上熟睡。
淑礼取出一条披肩,轻轻搭在室友身上。
她咕哝说:“这样不小心,多容易著凉。”
后妻会
丘巧儿听完电话之後,脸色都变了,一脚踢过去,把原本搁在椅边的公事包直拨到门角。
同事王玉琴刚刚走进来,险些中招,吓一跳,连忙劝道:“生谁的气,没有益处,心情老是欠佳,容易老。”
巧儿叹口气。“找我什麽事?”
“秋分生日,合份子送件礼物如何?”
巧儿坐下来。“例牌银相架一只好了。”
“上次每人夹了两千元,有人嫌贵。”
巧儿不再表示意见,走到窗前去看风景,双手绕在胸前,一言不发。
玉琴劝道:“你也算得好了,年纪轻轻,工作上扶摇直上,经济独立,去年又让你嫁得如意郎君,还有什麽不满意?”
巧儿转过身子来。“讨厌。”
“谁讨厌?”
“整个环境。”
玉琴看著她,似笑非笑。“可见人心总会不满足。”
“他的另一头家烦极了。”
这回子连玉琴都不服。“你一早知道何子超有妻子儿女,是你把他抢过来,现又抱怨。”
巧儿一听这话,双眼睁得圆滚滚,厉声说:“连你都这样讲,我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何子超离婚後三年我才认识他,我不是第三者,我并无离间人家夫妻感情。”
“你一早知道他有一对子女。”
“我不知道他愿意花那麽多时间在子女身上。”
玉琴冷笑。“现在他又有一个家了,有你这位能干的後妻把生活打点得头头是道,里里外外没一点纰漏,他松弛下来,还不把握机会表示他是个好父亲?”
巧儿忽然笑了,玉琴分析得真好,这样聪明,所以至今还是独身。
“来,别怨,下了班,我介绍你入一个会。”
“什麽会?”
“你来了便知道。”
巧儿长长吐出一口气。
刚才那个电话,正是何子超说今晚要替子女补习功课,藉口要到深夜方返。
巧儿自重才不会同那对小孩争宠,可是最近何子超益发利用巧儿大方这个弱点,三日两头待在前妻处不回。
“真不知当初为何离婚,”巧儿咕哝。“在那边累了回来,在我处吃罢晚饭呼呼入睡,好不舒服。”
玉琴笑。“可见世上无十全十美的人与事。”
巧儿说:“做前妻太划算,孩子、房子、车子都判在她名下,还到处诉苦遇人不淑。”
玉琴缓缓抬起头来。“巧儿,做人呢?良心要放当中,你要的是人,给了你人,还要怎麽样。”
“是是是,你们都同情弱者。”
“助强扶弱嘛。”
巧儿自嘲。“可是,你看我是个失败的胜利者。”
“不要紧,有人比你更不幸。”
“谁?”
“下了班我介绍给你认识。”玉琴还是老话一句。
巧儿好奇心炽,决定跟玉琴去看个究竟。
玉琴载著巧儿把车直驶上山顶。
巧儿笑。“比我更失败的人就住在山上?”
“是。”
“我倒要见识见识。”
一按铃,就有女佣开门,巧儿看到一个十分雅致宽大的客厅,年轻漂亮的女主人一脸笑容迎出来。
“欢迎欢迎,我是刘瑛琪。”
巧儿彷佛听过这个名字,可惜都会中出锋头的名媛实在太多,一时搞不清楚她究竟做哪一行属哪一门派。
刘瑛琪非常客气。“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个苦水大会。”
巧儿骇笑。“你还有什麽苦水?”
没想到刘女士率直到极点,开门见山道:“这座公寓是我的嫁妆,我丈夫现在跟我住在这里。”
啊!
“我负担他,他的前妻及子女则由他负担,你明白吗?”
巧儿愕住,又一个尽责的前夫。
刘女士苦笑。“若果没有同道中人说说笑笑解解闷,真会气死。”
巧儿颔首。”我明白了,这叫後妻会。“
“是呀!前妻们总以为後妻得宠,无限风光,她们坐下来,咬牙切齿,怨言没完没
巧儿接上去:“我们也应有发言机会。”
“是。”
巧儿奇道:“可是玉琴没结过婚。”
“她比较客观,她是仲裁。”
刘瑛琪斟一杯苦艾酒给她。
巧儿感慨万千,真没想到天底下还有如此幽默的会所。
只听得刘瑛琪说:“会员陆续会来,巧儿,告诉我,你有什麽难题?”
巧儿不假思索地答:“我的丈夫不是一个好丈夫,直至他变成一个前夫。”
刘瑛琪笑了。“他们真是奇怪的动物。”
巧儿坐在沙发上,深深叹口气,饮尽手中的苦艾酒。
玉琴在露台看风景。“这里景色真好。”
刘瑛琪笑笑。“屋宽不如心宽。”
巧儿说:“请恕我大胆问一句,他的孩子有到过这里吗?”
刘瑛琪要隔一会儿才答:“不,我有底线,不是不大方,而是总得有个私人地方,我的宽大让步,已不是人人可以做得到。”
巧儿点头。“是,总不能让他们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这也是我的坚持,何必伪装真正可以爱屋及乌,我丈夫那八岁女儿长得同她母亲一个模子,说话之前,先皱一皱眉头,才同你讲条件,我见了实在有点怕。”
刘瑛琪笑。“将来你有了孩子,也就是他们的弟妹。”
“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
大家都笑了。
“嫁有前科的男人真吃苦,不但要对他父母弟妹有礼,还得对他前妻子女客客气气。”
“考工夫。”
才说著,客人便陆续到了,巧儿十分诧异,没想到有那麽多同道中人,全住一艘船上。
她们且都年轻漂亮,有高尚职业。
一位高小姐说:“经济条件欠佳者不宜做人後妻。”
玉琴果然出来做仲裁讲公道话:“也有些富有的男士是结婚专家。”
大家哄然而笑。
慵人取出丰富食物,巧儿突觉这个聚会有心理治疗作用,十分有用。
“谁发明的?功德无量。”
“不是免费的呵,入会费一万,每次聚会五百。”
巧儿立刻取出支票簿。“不算贵。”
“费用存入一个户口,有谁需要帮助,就往那里挪。”
巧儿佩服。“太好了。”
“此刻共有会员五十名。”
“那麽多!”
“开起周年大会来,阵仗可大著呢!你想想,近年统计,每八对已婚夫妇,有一对会离婚。”
“比起美国,已经好得多,”巧儿无限感慨。“美国离婚率是四比一。”
玉琴问:“不结婚行吗?”
“我不妨坦白回答你:不大好,无论你事业多麽成功,财产多麽丰厚,相识又遍天下,可是总有午夜梦,寂寞凄清的时候。”
“我一向睡得很好。”
“那麽,一个人总会遭遇重大抉择吧,伴侣可以帮到你。”
玉琴说:“有些男人一生不知所云。”
“那样的人世上不多,你放心,至多碰到一次。”
“一次已经够惨。”
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巧儿今日虽与丈夫闹意见,却不觉气恼。
聚会两星期一次,无论什麽私人问题都可以提出讨论,只有一个戒条:听到什麽,不可外传。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何子超已经回来。
他抬起头问:“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巧儿看著他,心底有点悲哀,她知道当初心底的一丝爱,此刻已被生活蛀蚀得荡然无存。
她不想多说。“与一班女友聚会。”
何子超咳嗽一声。“敏敏他们已考完试……”
巧儿没听进去,礼貌地待他说完,才答:“我累了,明天还要早起。”
何子超却自顾自问:“订了暑假的船票没有?”
“正在打听哪艘船好。”
“水晶号贵是贵些,可是人人说物超所值。”
“我去问问。”
“敏敏与小康也想去。”
巧儿霍一声站起来。“那也好,一房三人可以便宜些。”
“咦,明明四人。”
“他们的母亲也去吗?”
“巧儿,你瞎搞什麽?我、你,与两个孩子呀!”
“对不起,我很怕与陌生人挤一舱内。”
“又与孩子们争风吃醋了!”
“何子超,”巧儿忽然拉下脸来。“别再把这顶帽子戴到我头上来,我再不怕这莫须有罪名,我有权选择与什麽人度假,不用废话。”
“喂喂喂,你讲不讲道理。”
没与她结婚之前,他住母亲家,三年也不会同孩子出外旅游一次,忽然之间得了个免费保姆,动辄要做好父亲,巧儿实在受不了。
她转过头来说:“他们不是我的孩子。”
“可是,他们是我子女。”
“你尽情照顾他们好了,别浪费我的时间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