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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请你原谅我 page 2 作者:亦舒

  诺琳的感觉是凄惶的,她不由自主把手臂伸进叶向荣的臂弯之中。

  她需要这一点点安全感。

  对於父母的事,她装作什麽都不知道。

  假期,她忙不迭地赶回去观察母亲的感情生活。

  啊,果然变了。

  关太太精神焕发,减掉十五磅脂肪,面孔身段都结实了,且恢复用本名林群彩。

  诺琳倒是欢喜。

  她明知故问:“发生了什麽事?”

  “诺琳,我也不好瞒你。”

  “请说。”

  “诺琳,我先得徵求你的同意。”

  “妈妈,我一定支持你。”她鼓励她。

  她声音有点苦涩,但又十分欢喜。“诺琳,我正考虑再婚。”

  诺琳高兴得跳起来。“太好了。”

  “你不反对?”

  “我庆幸还来不及呢!”

  “许多成年子女都反对父母再婚。”

  “他们太自私。”

  “那我放心了,他正在等我的回应呢!”

  “快,快把好消息告诉他。”

  她立刻打电话给他,低声说了几句,抬起头来,无限喜悦地道:“他马上来。”

  诺琳心中暗暗好笑,一会儿见到邓兆峻,可得装出真正讶异的样子来。

  不消片刻,门铃响了,诺琳一个箭步上去开门。

  一看,她愕住,门外是一个只有四十岁左右的英俊男子,满面笑容对她说:“你一定是诺琳,我是你母亲的朋友刘建邦。”

  什麽,不是邓兆峻?

  诺琳意外得退後一步,不过也立即挤出一个笑脸。

  刘建邦接著说:“诺琳,多谢你的祝福。”

  诺琳一味傻笑。

  回到伦敦,她约叶向荣在路边咖啡座小聚,边叹气边对他说:“看样子邓先生没成功。”

  “是,你母亲说,过去的事她不想再提,一口拒绝。”

  “嗯,谁说女子无血性。”

  “你母亲的新对象可靠吗?”

  “是新加坡大学的助教,品学兼优。”

  “那多好。”

  诺琳微微笑,每个人都有走运的一天。

  她问:“一会儿可有时间吃饭?”

  “我约了人。”

  “我认识他吗?”

  “咦,她来接我了。来,诺琳,我替你介绍。”

  诺琳张大了嘴,只见一辆小小欧洲跑车停在他们面前,有个标致女郎向他们招手。

  诺琳一颗心沉下去。

  “我大学同学茜薇,她一直想见你,我同她说,我当你妹妹一样。”

  诺琳不语,十分客气地陪他们吃了一顿晚饭。

  席间他俩透露,将於秋天订婚。

  回到家里,落寞的诺琳顺手拧开了收音机,不知怎地,竟如此凑巧,她听到了这首歌。

  “请你请你原谅我,分离不是我的错,

  不要恨我,不要恨我,

  我比你难过,难过。”

  忽然之间,她觉得歌曲悠扬,荡气回肠,紧紧摄住她的精魂,她身体不由自主地趋向前去,只希望多听一次。

  闪照

  王篆雅人如其名,长得秀美,自少年时起,异性看见她,总是同样反应。

  先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打了一巴掌,激荡至深,然後,慢慢回过神来,他们凝视她,眼光不愿放松,那时,她不过十三、四岁。

  篆雅是那种自顶至踵都无懈可击的可人儿:头发稠密光亮柔软,皮肤皎白细洁,眼睛机灵活泼,身段的比例又恰到好处。

  故自幼家长便同她说:“一个人的容貌不重要,内心真善美才值得称颂。”怕她骄傲。

  家教太好,也有损失,篆雅一直觉得重视外貌是十分肤浅行为。

  也不喜欢别人刻意称赞她漂亮。

  曾经这样不悦地同她表姊说:“英文与法文都修到甲级,可是碰见某阿姨,她总是说:篆雅长得真好看。”

  表姊看她一眼,不出声,与生俱来,故并不稀罕。

  篆雅接著说:“人家还有别的好处呢。”

  上了中学,情况转为恶劣。

  门口时时有送花的人在等,许多男孩偷偷把信塞进门缝。

  好端端在喝茶,有星探会走过来问她可愿意做演员或是歌星。

  父母深受其扰,商量办法。“不如送到外国去,个个女孩子都是大眼睛高鼻梁,篆雅混在其中,平平无奇。”

  “反正迟早升学,早些送出去也好。”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同学们已习惯书友逐一流失,总有人移民、留学、转校,人生无常。

  最不能接受她走的是邓芝明。

  芝明平时不大理睬她,全班功课至好是她们二人,在走廊碰头,彼此快速地论及科目疑点,其他同学笑说像是两名天外来客在交谈,无人够程度听得明白。一日在图书馆,芝明问篆雅:“你可是真的要走?

  篆雅点点头。

  “几时?”

  “下学期。”

  “去何处?”

  “伦敦威尔斯寄宿女中,两年後升大学。”

  “是著名女校?”

  “是,但母亲说:功课完全靠自己。”

  真受不了,连观点都如此完美正确。

  “大学念什麽科?”

  篆雅答:“大抵是专业。”

  邓芝明不动声色,淡淡地说:“专业全部读六年以上,毕业出来,人已经老了。”

  篆雅讶异地说:“你这人好不俗气,老是必然之事,谁怕。”邓芝明不再说什麽,站起来离去。

  接著三个月,她见到她,总是刻意避开,也拒绝与她一起搞活动。

  一日,在校务处,老师正与篆雅讨论卖物会细节,忽然自窗外射入一道白光,打正在篆雅面孔上,霍霍地转,篆雅眼睛睁不开来,伸手去挡。

  老师大怒。“这是谁,抓住了必定记他一次大过。”

  篆雅心中想,真幼稚,靠如此伎俩来吸引一个同学注意,过分至极。

  老师伏到窗口去寻找蛛丝马迹。

  从那日开始,那闪光老是跟著篆雅,闹得全校均知。

  那肯定是一面小镜子的反射。

  篆雅在家用电脑计算那恶作剧的人躲在哪一角落。

  利用简单折光原理,以她的面孔作焦点,用几何算出角度距离,那人离她不出五公尺。

  要是朝西北角或是东北角寻找,她可以看到他。

  可是,他越是要她找他,她越是不去睬他,她不会中他计。

  而且那人一定是其中一名学生,因那闪光,从不在学校以外地方出现。

  直至一日,她在家中露台小坐,那道闪光,直射到她鼻子上。

  篆雅父亲大惊。“是些什麽人大胆妄为?”

  篆雅不语,将来年纪大了,这未尝不是一个话题,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曾经有人为她这样胡闹。

  学期终结,邓芝明来还书给她。

  篆雅诧异。“这些书都是我借你的?”

  “你不要,我就送赠图书馆。”

  篆雅叹口气。

  是,都是她的书,书中还夹著她私人藏书票。

  “到北国去,记得穿暖一点。”

  “谢谢你关怀。”

  邓芝明忽然笑了,她做了一件十分突兀的事,她伸手到篆雅脸旁,出乎篆雅意料之外,她松脱了篆雅的发夹,篆雅的长鬈发滑下来,她把它们拨到胸前,微笑着说:“THERE”,端详一会儿离去。

  篆雅双目有点润湿,是要好好看清楚她吗?没想到她对她有深意。

  那一整天,她都没有再把头发束上去。

  篆雅心中有点异样的感觉,像是下楼梯时没看到最後的一级,一脚踏空,吓一跳,心突突跃将起来,半日不得平复。

  上飞机那天,有人在身後叫她,篆雅十分意外,转过头去,看到邓芝明。

  “你怎麽知道我今天走?”

  “伯母告诉我。”

  “谢谢你来送行。”

  “这本书请你收下,在飞机上读。”

  篆雅把书放进外套口袋。

  她微笑道:“你多多保重。”

  说完转身就走。

  “芝明”篆雅叫她。

  父母已经过来劝道:“时间到了,进去吧。”

  上了飞机,一家人坐好,篆雅取出那本书,一看封面,才知道是二十世纪英国诗选。可是,书内页夹著的是什麽?

  它轻轻噗一声落下来,篆雅愕住,它小小圆圆,背面是一帧明星照片,篆雅拾起它转过光,一道光芒射出。呵,它是一面小小的圆镜,边缘有点毛,而镜子也有破损之处,像是在一个人的手中摩挲良久,被汗气所蛀蚀。

  那人原来是邓芝明。

  真猜不到是她,篆雅曾经多番在心中推敲:会是林少韦吗?会是朱振尼吗?陈允庚也有可能,他是体育健将,言行一向放肆。

  怎麽也想不到会是邓芝明。

  世事往往如此出人意表,是功课名列前茅、温文有礼的女同学邓芝明拿小镜照她。

  篆雅忽然微笑。

  母亲问:“笑什麽?”

  篆雅没有回答。

  到了伦敦之後,篆雅无论如何同邓芝明联络,都没有答覆回音,她似在人间消失了一样。

  暑假回家,向旧同学打听邓芝明。

  可是人家会诧异地问:“有那样一个人吗?”

  转瞬即忘,芝明其貌不扬,并非一个美少女。

  那面小镜子,却留在篆雅的抽屉里,一直到她进大学,追求她的男同学以为她没有梳妆镜用,特别去买了镶银的水晶镜送她。

  可是篆雅仍然留恋那方原始的小镜子,她时时用来照自己面孔,小小镜子似已吸进她的精魂,顾影自怜。

  王篆雅始终没有亲密男友,她有一宗心事,不为人知。

  冬日,坐在图书馆中,昏头昏脑读报告,忽然觉得眼前有什麽东西一晃而过,篆雅以为是一只昆虫,伸手去拂,可是那东西闪个不停。

  篆雅蓦然一惊,才发觉那是一道反光。

  她有意外之喜。这是谁,是邓芝明吗?有可能是旧时好友吗?

  她向那道白光看去。

  只见一个小男生笑嘻嘻放下镜子,向她走来。

  篆雅看著他。

  走近来,只见他眉目清秀,身段高眺,是个做男孩打扮的少女。

  只见大衬衫底下三围分明,身型比篆雅还要好。

  她笑笑伸出手。“我叫罗重恩,你是会计科的王篆雅吧。”

  “你怎知我名字?”

  罗重恩答:“谁不知道你的大名。”

  篆雅吓一跳。“我大名有何不妥?”

  “你功课上佳,有口皆碑。”

  篆雅略微放心,一个人最好不出名,倘若无法不出名,装作不知觉又高明一点。

  “你看你天天坐图书馆多寂寥。”

  “让我看那面镜子。”

  重恩把镜子交出来。

  这一面小镜自一只旧粉盒上拆下。

  重思笑嘻嘻问:“有无眼花?”

  篆雅凝视她半晌。“应当去照他才是。”用尾指轻轻一指。

  罗重恩讶异地转过头去,刚看到物理系的英俊小生林中法走进来。

  她嗤一声。

  篆雅心中一动。

  只听得重恩说:“许多人以为女孩子每朝起床第一件事便是照镜子看自己的七分脸,其实只有男人才那样做,那林中法坐上车,第一件事便是移动後视镜来照自己的尊容。”

  篆雅笑得别转头。

  林中法却忍不住走过来与她们打招呼。

  “好吗?在温习?”

  篆雅唯唯诺诺。

  “明晚道明银行的继承人在莎翁堂举行舞会,我来接你们可好?”

  篆雅答:“我没有请帖。”

  “我有,”很慷慨。“请你们两位。”

  篆雅转头去看著重恩。

  重恩说:“你去的话我才去。”

  篆雅颔首。

  那林中法一时也不知他的目标究竟是谁,得意非凡。

  篆雅却知道,这其实是她与罗重恩第一次约会。

  那个晚上,林中法与篆雅共舞时兴奋地问:“你可信一见锺情这回事?”

  篆雅答:“以前不信,现在有点疑惑。”

  林中法居然以为指的是他,讨好地说:“我喜欢长头发。”

  舞会中人多,一时失去重恩的影子。

  今晚她俩不约而同穿了式样简单但是非常紧身的黑色短裙。

  篆雅对这种裙子的看法是:“一点品味也无,但是一个女子只有在十七至二十一岁身段最巅峰状态之际才能穿它,为什麽不呢?”,她自称紧身衣公主。

  没想到罗重恩也有同感。

  她找不到她,突生一计,自手袋中取出胭脂盒子,打开镜子,把光反射到天花板上去。

  一个小圆圈白光不住晃动。

  很快篆雅便听到身後有人问:“找我?”

  篆雅笑著对重恩说:“出外呼吸新鲜空气如何?”

  “你看那天空。”

  一天繁星,真像深蓝丝绒上铺著无数钻石。

  她俩站在露台上聊天。

  “电机工程系女生多吗?”

  “十三个男生七个女生。”

  “比例很好,会计部一半一半。”

  “怎麽会想到钻研账目?”

  “人人读管理科不是办法,将来管谁呢?”

  “读法律也不错。”

  “如果毕了业而不用,白糟蹋一个学位,你看多少有家底的女生在剑桥读完法科之後,不外是开一间公关公司打发时间。”

  “你将来打算工作吗?”

  篆雅肯定地答:“一定会做到五十五岁退休。”

  重恩笑。我“俩志同道合。”

  “看得出你家境上佳,毋须如此辛苦。”

  重恩轻轻说:“我性格放肆,不是长辈喜欢的小孩,为了真正自由,唯有经济独立。”

  篆雅深意地问:“他们接受你吗?”

  重思答:“这倒不是我担心的问题,做得再好,也有人在一旁指手划脚。”

  篆雅十分钦佩。“你好像完全知道你要的是什麽。”

  重恩笑笑。“是,那是因为我资质明敏。”

  一点也不过分,她的确绝顶聪明,篆雅去打听过,工程系的讲师说:“如果个个学生似罗重恩,我们要提早退休。”

  正谈得投契,林中法在她们身後出现,他一个人捧著三杯香槟。“你俩在这里,噫,也不怕冷,女孩子有时真不可思议。”

  篆雅接过香槟,向重恩举杯。

  林中法不知道不干他事,他把酒一饮而尽。

  那一天之後,篆雅与重恩时时见面。

  一日,林中法到宿舍找她。

  篆雅长发披肩,穿一件羊毛衫,配牛仔裤,无限悠闲美态,摄得林中法这样佻达的小子都静了一阵子。

  他探过头去低声问:“你同罗重恩来往甚密?”

  篆雅露一露雪白的贝齿。“我们是好友。”

  林中法面色慎重。“篆雅,不知你可有听说——”

  篆雅看到他眼里去。“我什麽都知道。”

  “你要顾存名誉。”

  “我十分明白。”篆雅仍然维持著笑脸。

  林中法见滴水泼不进去,到底是读书人,懂得适可而止,无奈而怅惘。

  “篆雅,我真心喜欢你。”声音居然有点哽咽。

  篆雅拍拍他肩膀。“你一定会找到更合意的人。”

  “像你那样有阿拉巴斯特美玉般皮肤是不可能的了。”

  这时自窗外透进来一道白光,转个不停。

  篆雅站起来。“对不起,有人找我。”

  “谁?”

  篆雅不去理他,收拾好书本出去。

  若干日子後,谣言传到父母耳中。

  父亲来找她,十分冷淡地说:“我已替你办妥转校手续。”

  篆雅彷佛知道会有这麽一天。

  她说:“我不转校。”

  母亲叹口气。“我知道孩子不可能永远听话,我也明白孩子有自己的意向,父母不应歧视反而应当支持孩子的意愿,可是这一次不是选什麽科目这种小事。”

  篆雅耸然动容,可是仍然僵持。

  “篆雅,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麽,这次,我求你与罗重恩绝交。”

  篆雅不出声。

  她父亲说:“我们陪你转往美国麻省读书,我已替你办妥手续,马上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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