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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吻 page 5 作者:亦舒

  我皱着眉头。

  我在想,如果这世界有如意的事,让他是一个学生吧,让他是一个博士吧,医生吧,那么我们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然而他是谁呢?我只能与他在一起,一个很短暂的时刻。但没有后侮。没有后侮。

  “你疲倦?”他把我脸前的头发一条条的拨开。

  我摇头。

  “走。”他笑道。

  我们一定走了两哩路了。我看我的手表。但是我腕上没有表,一只叫贼偷了,一只在学校丢了,我一只手表也没有。我想空把已经两三点钟了。

  “史提芬。”我说。

  “什么事?”他低下头问我。

  “没有什么,那不是你的名字吗?史提芬?”

  “是的,是我的名字。”

  “史提芬。”

  “很对。”

  “史提夫。”

  他笑,“你疯了。”

  “名字是给别人叫的,史提芬,史提夫,史提维。”

  我握住他的手,这一次不只是一只手指,整只手。

  他微笑,“你开始贪心了,开始是一只手指,后来两只,现在整只手。”

  我笑,弯着腰。

  “你只是一个孩子。钱惯坏了你。我希望你穷一点,如果你是一个女侍,一个女工,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永远。”

  “结婚?”我问:“如果我不是大学生,如果我是一个女工,你会娶我?你会?”

  “当然我会娶你。我们养一个孩子,蓝眼睛,黑头发。”他抓住了我的头发,“没有比黑头发更美丽的头发了。”

  “但是我不会看顾婴儿。”我说:“我不会煮饭,我不会。”

  “因为你太有钱。”他又指着我的鼻子。

  空气真冷。一定有零下三四度,但是我站着说:“不,我并不有钱,只不过我父母想我在外国过得舒服一点,如此而已,为什么不?”

  “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我每星期拿十五镑。”他问:“你一星期用多少?”

  “我不知道一个星期用多少。但是我知道一个月用多少。”

  “多少?”

  “每六个月,我用一千镑。”我解释,“不包括租钱。房子是父母买的。”

  “钱哪里去了?”

  “买衣服、食物、啤酒、电费,各式各样,笔记本子,什么都要钱。我不知道,钱就是这样花掉的,我不浪费,真的。前几天我买了几双皮鞋,当我寂寞的时候,我就走出去买皮鞋。”

  “你大概还开车吧?”

  “是的,莲花欧罗巴,黄颜色的。”我说:“我不大开,我怕撞车。”

  “你知道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他问。

  我们仍然走着。路长得不像话,真下像话。天气也冷得不像话,我几乎躲在他的怀里走着。

  我说:“史提夫,你下知道你有多富足,我希望我是你,我希望我是一个男孩子,我希望我独立,我希望我是你,在这个肮脏的世界维持纯真。”

  他苦笑,“你不知道生活是怎么样的,你真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他们把我放在暖房里,玻璃暖房,我知道外边的世界,我看得见,我只是接触不到。”

  “你的手,它们太小了,它们不是工作的手。”他说:“你的指甲,它们这么修长,我喜欢这个颜色的指甲油──你真的不是个公主?”

  “不,我不是。”我说。

  “你累了?”他问。

  我终于点了头。

  “转回头。”

  我们往回路走。

  他说:“这是我会记得的圣诞。”

  “也是我会记得的圣诞。”我说。

  “你不会记得我。当假期过去,你会回到同学身边去,你会忘记我。所有的大学生,你们谈你们的功课,考试,将来,你不会记得我。”

  “不,史提夫,不。每个坐在饭堂里的都是博士,我痛恨他们,与他们的虚伪。理工学院、剑桥、牛津、皇家学院、我对他们厌倦,真的,但是我会记得你,史提夫,真的,不骗你。”

  他吻了我的唇,在路上。

  他是一个清洁的男孩子,清洁,心里,外表。

  我们走回家去,我几乎冻僵了。开了门,我又喝了几口拔兰地,我脱了外衣、衬衫、裤子。只剩内衣。我没有喝醉,我只想上去睡一觉。炉火很暖。这是一个好房子,每个人都这么说,一点也不错。太舒服的屋子,不论外面的温度是多少,里面永远是七十五度华氏。

  “我去躺一会儿。”我说:“五间客房随你选一间。”

  他垂下了眼睛,睫毛重得抬不起眼来。

  “我可以与你睡同一间房间?”

  “当然。”我说。

  “你没有醉?”

  “没有。”

  我们走到楼上去。我翻开被子钻进毯子底下。

  他脱了大衣,他的衬衫,他的牛仔裤、他的靴子。

  “我们只是真的睡觉。”他声明。

  我笑,“我不会强奸你,放心。”我转脸向墙。

  他睡在我身边。

  我看着他的脸,他看着我的脸。

  我说:“史提夫,给我一个蝴蝶吻。”

  他吻我的脸,他的长睫毛闪在我的脸上,像蝴蝶的翅膀,我很快乐。我喝了半瓶拔兰地,我醉了。毫无疑问,我醉了,所以我很乖。他温暖,一切都这么美丽,为什么要破坏这么美丽的一夜?我疲倦。我在他手臂中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伸手想碰他。

  他已经走了。他不在我身边,枕头是空的。

  圣诞过了,他起身,他走了。

  他走了。

  这么可爱的一个男孩子,他甚至没有碰我。他走了,他当然不会再回来,我以后这些日子,当然也不会再有机会看到他。但是我会记得他。我们走了那么的一段路,我们谈话,我们一起喝酒,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碰我。我会记得他,他美丽的脸,美丽的身材,他温柔的声调,他的长睫毛。

  我把三颗安眠药含在嘴里溶化了,继续睡觉。

  他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几时走的,外面是这冷,但那是他的世界。我的暖房……我将会在我的暖房过一辈子。

  但是我会记得他。他的蝴蝶吻。

  花样

  父亲根本不明白。

  他所坚持的只有一点:年纪轻轻,谈什么恋爱!

  恋爱与年纪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运气不好,八十岁还不能免疫,有些人生活幸福,儿孙满堂,犹自未曾恋爱过。

  恋爱是一种感觉,我知道我爱杨安安。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刚玩完钝剑,一身白色的护身衣服,长发落在肩上,双领是粉红色的,眼睛亮晶晶,嘴唇似玫瑰花瓣般透明,我看得呆了。

  她的目光同样地落在我身上,我立刻知道,我爱上她,一见钟情。

  那天回家,晚上我睡不着,一见钟情。

  我并不是伤感,我知道我在人海茫茫中遇见了她,多么好,我才十九岁,有许多人,一直在等他们的另一半,要等到三十、四十,我因庆幸而落泪。

  以后我总在钝剑进门外等待安安,两人似有默契,约好了一起走过公园,通常不说什么。言语是多余的。

  父母知道我有女朋友之后,开头是欢欣,相对微笑点头:儿子长大了,有异性明友了哩!后来得知是永久性的女明友,就担心我会荒废学业。

  后来发觉我的功课并不退步,就更不服气,索性阻止我恋爱。年级那么轻,即使熬到三十?大丈夫何患无妻?

  但我不要做大丈夫,我只想做一个普通平凡的人,快快活活,与妻子儿女过一辈子。

  家庭给我们的压力是很大的。

  一次打完球,安安义务替我将卫生衣带回家洗,引起了无穷风波。

  她妈妈在她的书包里搜出男人的衣裳,非同小可,顿时把事情闹大了。

  安安父母立刻把我找去见讨们,那天我特地穿着大学的外套,他们却仍不满意。

  杨太大问我:“你尚有三年才毕业,现在如何有能力维持一个家庭?”

  我莫名其妙,我说:“我并不打算成家立室。”

  杨太太炸了起来,“什么?你不打算娶安安?”

  我答:“我没有说过要娶她,将来的事,谁知道?”

  他们几乎将我一巴掌打了出来。

  这年头可不能说实话。

  安安与我课余照旧走在一起。

  稍后杨太太就约会父亲,叫父亲“管教令郎”。

  妈妈问我:“你把人家的女儿怎样了?”

  “没有怎么样。”我说:“讨论功课、看戏、吃茶、聊天。”

  “杨家小家败气的,我不喜欢他们那种人,一副‘女儿少了一条毛我叫你好看’的样子。”

  父亲说:“是你儿子不争气,缠着那女孩。”

  母亲不服气,“笑话,他姓杨的双脚不走出来,我儿子去绑架她不成,牛不饮水.怎按得牛头低。”

  父亲跟我说:“你就替我争口气,别去惹人家吧。”

  我不响。

  母亲说:“那杨安安粗眉大眼,一副不羁相,有什么好呢?大学里出色的女孩子多得很,你多看几个,挑一挑也好。”

  我抬起头,此心悠然。

  他们是不会明白的。不用挑了。

  我运气好,此生不用二色,真的不用再挑,我自己知道。将来,将来我们始终要结婚的,等我有能力的时候,我们会得买下房子,雇佣人,养育孩子。

  对这件事略有同情心的,是我的小姑姑。

  我听得她对父亲说:“别大惊小怪,逼他入穷巷里,方式替孩子们留个余地,恋爱有什么大不了,你们少控制他。”

  我听了这话非常窝心。

  她又说:“你们老了,忘了年轻的时候的事,老觉得孩子们傻,可是傻有傻的乐趣,做人成了老油条有什么快乐──你们还快乐吗?”

  因此我心中的话,也只肯对姑姑透露。

  她教我:“恋爱是好的,但是活在世上,除了恋爱,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事。”

  我反问:“譬如什么?”

  “譬如爱父母,爱你自己。”

  我不明白──一“爱我自己?”

  姑姑拍拍我肩膀,“是的,不要折磨及槽踢以自己。”

  我仍然不明白。

  但是暑假过后,我如梦惊醒。

  杨家将安安送去华盛顿念书。

  一切都悄悄进行,神不知鬼不觉,连安安都蒙在鼓里。

  飞机票搁在安安面前,行李收拾好了,安安不肯去,杨太太坐在女儿面前哭了一日一夜,眼睛肿得像核桃,安安被母亲哭得昏头脑胀,十八岁的女孩子只好上飞机离开香港。

  待我知晓这件事的时候,只来得及到飞机场送别。

  安安的面孔早已瘦了一圈,我见了她只觉得心同如绞,耳畔轰的一声,话也不会说了。

  伊只是默默的流泪。

  我怒目向她父母看去,他们却一副正义懔然的表情,打着‘为你好’的旗子,他们亲手将女儿送到痛苦的深渊你去,啊,何其残忍。

  我跟安安说:“不要怕,我会去看你,写信给我,我储够了钱就会来的。”

  安安忍住了眼泪,上了飞机。

  真没想到,自从安安一走,我始觉得生活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无论是读书或是运动,都引不起我的兴趣,闲时只躺在床上仰看天花板,心中像是有无数小小的虫子在啮咬着似的,说不出的苦楚了

  母亲很不以为然,她跟我说:“孝仁,你这样对自己简直不孝不仁。”

  我摔烂了一只杯子,对她说:“你知道什么!”

  母亲问我:“你想怎样呢?追到华盛顿去?”

  “那是一定的,我非去看她不可。”

  母亲冷笑,“有本事你飞了去!我有钱也不会给你这样花,你这个没出息的孩子。”

  我用枕头埋住了脑袋。

  “你打算怎么样?”妈妈问:“去做暑期工──”

  我打断她:“妈妈,你如果不肯帮忙的话,就少废话。”

  我与家里正式闹翻,成为忤逆子一名。

  我去找小姑姑。

  她微笑,“孝仁,我不是劝你爱自己吗?你若不是不爱自己,人家怎么爱你?”

  我怒道:“我勿要听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故事。”

  “到了华盛顿,你见了她,过一些时候,还不是要回来?”小姑姑说。

  “哪有这样说的?人活了几十年,还不是要死,照你说,都应该不生孩子喽?你好做得道高僧了。”

  我迁怒于小姑姑。

  “那么我资助你去华盛顿。”她说

  “为什么?”我冷笑。

  “我怕你去跳楼,”她毫不讳言,“现在的孩子多难教,一生气就去跳楼,活着总比死好,对不对?”

  “我才不去跳楼。”我夷然。

  “有这句话就放心了。”她笑。

  “你别激将了。”我说。

  “真想去?”

  “我将来把飞机票还你。”我说:“分期付款。”

  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连利息还是不连利息?”

  我这个小姑姑是非常漂亮的,我忍不住问:“你有恋爱过吗?”

  她笑:“唷,考我哩!我没恋爱过,敢在你吕少爷跟前说那么多的话吗?”她收敛了笑容,“有,我恋爱过,我也失过恋,个中非人生活的遭遇,不谈也罢。我对恋爱的看法略有不同,一般人认为恋爱是幸福,我却认为刚刚相反,恋爱好比瘟疫,后患无穷。看,你明明是个品学兼忧的大学生,悠哉优哉,闹恋爱,顿时鸡犬不宁,祸延三代,恋爱有什么好?”

  我不服气,“也有顺利的例子。”

  她抿嘴笑,“但凡顺利的,叫做成家立室,不叫恋爱,懂吗?”

  我茫然。

  “算了,将来你会明白我说些什么。”

  小姑姑借钱给我,我办了旅行证件,千辛万苦的到了华盛顿。

  数数日子,已有两个多月未见伊人的面了。

  我已经写了信兼打电报通知安安抵埠的日期,但是在飞机场等了近一小时,也不见她人。

  我心急如焚,一把火在心头,赌气之下想离开机场,但是一想,如果搬去酒店去住,更加失去她的影踪,只好等了又等。

  待她终于出现的时候,我都几乎哭了。

  她奔着过来,“怎么?你比我先到?等了多久?孝仁,你不生气吧?”

  我急着端详她的面孔,气生到九霄云外,心中隐隐觉得已经陷身于万劫不复之地。

  “安安,”我说:“你越来越漂亮了。”

  她娇嗔地笑,“尽说些无聊话,我还以为你不来看我了,正在不值呢!”

  “为什么迟到?”

  “借不到车子来接机,”她气鼓鼓的说:“好不容易才叫到一部计程车赶了来。”

  我是个多心的人,但也没有听出什么语病。

  安安把我接到宿舍,她已经替我租好酒店,见她已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在华盛顿我刚巧看到樱花,她告了假陪我到处逛,我们度过了最快乐的十天假期。

  我跟安安说:“我想报名在这里念书。”

  她雀跃:“好呀好呀!”

  我略略考虑了一下,便去办手续,打算回到家中才与父母说项,机会是很微的,转校事小.这一笔留学的费用却非同小可,他们若负担得起,却不一定答应。

  十天过得真快,每过一天,我的心便沉重一分,人都是贪得无厌的,对于美好的光阴与东西,都依依不舍。

  如果永永远远可以与安安在一起,付出再高的代价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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