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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吻 page 15 作者:亦舒

  “学问大进了?”我问。

  “比以前当然是懂得多,老先生,一年两百五十镑的学费哪,想想真值得,买几件衣服也就是这个数目了。”

  我看看她。而我呢?两年来始终还是一个老样子,我有什么进步没有?她喝完了啤酒,又叫了一品脱,看见蛋糕车子,叫了两块黑森林,向我挤挤眼,面不改容的吃下去,我忍住笑忍著惊奇,我的天,她还是跟小孩儿一样,可是如此吃法,却一点也不影响她身段。

  她把支票夺子拿出来对数目,有一只帆布袋,她伸手进去掏了半天摸出来一只小小的计算机,放在桌上按了半日,才把数目做对了,又把所有的东西逐样收好,这人姿态之多,也不用说了,一会儿吐舌头,一会儿皱眉头,一下子摆手,又笑个不停,手腕上去了几只银镯子,撞得叮叮响,整个人像一幅好看的风景。

  她在英国,那些傻乎乎的洋小子,看了有什么感觉?

  她就是聪明。聪明露在外面,是不错,可是她的聪明太多了,露了七成──看得人晕头转向,可是她心里还有三成。过了两年,她的蛮气不见了,仍然是如此动人,却多了她的温柔。

  我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一个美丽的人怎度可以越来越美呢?而我,我是益发丑了。啊我的天。

  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在我太普通。

  她跟我说:“如果算错了数目,妈妈拿刀斩我。这个暑假连吃带玩又加飞机票,一万块的积蓄长翅膀就飞掉了。虽然用自己的钞票,她可紧张肉痛,大概是怕我用光了问她借,嘿!”

  “你去了巴黎?”我问。

  “没有!去了意大利,与鬼妹同学一道去的,跑得很痛快。啊你知不知道翡冷翠?这名字就好,不知谁想的,这地方之漂亮之有文化,令人心折,我差点儿在米开笺基罗先生的大卫像前跪了下来,叫一声妈呀,我不要离开这里了。”又笑。

  “你还是老样子?走到那里都往博物馆里钻。”我说。

  “可是这大卫像就是露天的搁在那里风吹雨打,我真受不了这刺激,一气之下,回了香港。”她笑。

  “钱都花在衣服首饰上了。”我加一句。

  “没有,”她摇头,“我逛地方从来不买衣服,我买衣服就去诗韵。我愿意给他们赚这个钱。你晓得我睥气。”

  她的脾气是太好了。

  “是呀!我在英国跟一个小男孩走了半年,一次意见也没闹过,什么都笑嘻嘻的,他倒是内疚,所以对我好得不得了,我是怎么想?如今有什么还是一辈子的事呢?一走就见不到他了,大冢开开心心,岂不是好?何苦发脾气,也没有到发脾气那交情。”

  “你以前倒是常发火,把我弄得很尴尬。”

  她拨了拨头发,笑笑。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

  过了很久,她问我:“你太太好吗?”

  我点点头。

  “孩子好吗?”

  我也点点头。

  她忽然又笑了,“你看,大家都很好,大家都活著,大家都得活下去。”

  她长大了。我握著她的手,但是却没有犯罪的感觉。她是一个好朋友,每一个男人如果运气好,都应该有她这样的一个女朋友。

  “你看上去很快乐。”我说。

  “我是很快乐。”她承训,“家明,快乐是可以控制的。我在外边两年,考了两次试,如今回来暑假休息,无忧无虑,还不快乐,等几时?”

  “可是你看我──”

  “你也很快乐,不是吗?家明,你也一定很快乐。”她说。

  我不响。

  她缓缓的附过身子来,在我脸上吻了一下,她的嘴唇糯糯的,我一震,抬手就撞翻了她的啤酒,啤酒泼在她的衬衫上,裤子上。

  “对不起。”我低声道歉,把手绢递给她。

  她摇摇头.微笑著,连连说不要紧。衬衫湿了变得透明,我可以看到她肚脐的影子。

  我的鼻子发酸,我想哭。是的,我爱她,但是我已经老了,我没有爱她的勇气,爱她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不是一个平常人可以做到的。我却是一个最最平常的人。

  “我要走了。”她看看表。

  “宝贝,”我按住她的手,“让我们一起吃晚饭。”

  “可是我还要见几个人。”

  “谢谢你。”我恳求她。

  “我是始终要走的。”她温柔的笑。

  我说:“然而我不过是一个人,只喜聚不喜散。”

  她轻轻的说:“由爱故生布,由爱故生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布。”

  我烦躁的问:“谁说的?这人是混球。”

  “佛说的。”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

  我只好苦笑。

  宝贝就是这个样子,不知道哪里看了来这种东西,在恰当时候就用上了。我只好苦笑。

  “现在五点,我赶到北角去办点事,推了他们,七点见你好不好?你也准我洗个澡,换件衣服,我出了两身的汗了。”

  “谢谢你。”我说:“七点,在哪里?”

  “我们去吃大牌档。”她笑,“好不好?你也该把你的西装脱一脱了,在码头等你。”

  我点点头,我希望她仍穿这件牛仔裤,但是我没说出口。

  我送她去拿车子,她把车子自停车场里开出来,引擎咆吼著停在我面前,我一眼看得啼笑皆非,她竟开著一辆“兰路弗”,这种车子是跑沙漠奔野地的,她开来海运大厦干什么?

  她向我摆摆手,大力扭著呔盘就开走了,看上去就是说不出的美丽自由,令人侧目的。

  我并没有回家换衣服。

  我在路上闲逛。她明天就要走了,走了几时再回来呢?再回来也未必要见我。

  我应该买点东西给她带走。什么呢?她是什么都有的一个女孩子,现在连快乐都有了。多年之前,我曾经送给她一只史诺庇枕头她一直保留著。现在我总该送些什么给她,护她记得我。

  我一间间的店走看。钻石戒子、金笔、皮裘。我终于到了一家玩具店,隔着玻璃橱窗,我看到了女儿上星期买的洋娃娃。我侧过了头.再逛下去。下班的人快走光了,店也该打烊了。我竟什么也买不到。

  终于我走进银器店,选了一只银手镯,叫店员刻字:宝贝。家明,七五年。她有数不清的银手镯,恐怕里面都刻著字,我想。又有一只戒子,是配对的,我也买了,礼物包得很漂亮,一个大蝴蝶结。

  我在中环逛著,散步到大会堂,在喝茶的地方坐了很久,又抽姻,手中的卡蒂埃都还是她送的。然后我拨了个电话回家,简单的跟妻子说不回家吃饭。她随口应了,大概挂了电话便回到麻将桌子去。

  我七点缺一刻便到码头等宝贝。码头倒有一点凉风习习,香港的美丽也像宝贝,是不可多得的。

  我买了一份报纸,翻了翻。

  宝贝来了。

  她的长发仍然束在顶上,身上的长袖衬衫换了,依然是那种料子,下面是一条长裙子同样米色的,流动的,轻的软的。在黄昏里她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宝贝决非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子,她只是脱俗,并没有清秀得拒人千里以外,天知道我爱她。

  我迎上去微笑问“这是什么料子?警察应该抓你,控告你引人作不道德意念罪。”

  “他们叫芝土布。”她笑,“我赶坏了。”

  “你可以迟到。”我说。

  “我没有迟到的习惯,对我来说,吸鸦片比迟到还可忍受点。”她微笑。

  我们向最近的大牌档走过去,找到个位子,坐下来,她拍拍手,对我说:“你叫菜。”我随意点了几个菜,她又要喝土酒,我都听她的。她说:“我们昨天一家子在天香楼吃饭,那菜是益发挖空心思了,老板也还记得我,可惜是哥哥付的账,不然我可得个当场昏倒的机会。”我听了只是笑。她又说:“香港人一顿饭就是我在英国住青年会一个月的开销,简直奢糜。”

  她可不省,别听她说得那样,今天稍早那条牛仔裤,难保不是十镑廿镑买回来的,那补钉是故意贴的。可是宝贝的口气一向不狂就是了。

  她慢慢的吃看菜,吃一口赞一口,又喝酒,脸颊慢慢透了一种玟瑰色。

  “你冷嘛?”我脱了外套递给她。

  她摇摇头,“两个冬天都是零下三四度,还怕这阵风?”

  “你是健康得多了。”

  她点点头。她喝了酒先是沉默,这也是老脾气。

  隔壁台子上有人放了一个无线电,里面唱音广东大戏,有板有眼的,倒也动听。

  她说:“我在那边想这里的人!在这里又想那边的人。”

  “由比可知你有男朋友了。”

  “没有。”她微笑。

  “你住在哪里?”我问,“哥哥家?”

  “没有,住在青年会。我住青年会住出瘾来了,真是说不出的轻松自由,大热天何苦挤在一个屋子里,对眼睛对鼻子的,才两个晚上就走了,烦得他们搬东西整箱子的。”

  我点点头,这是她的体贴。

  “你是从意大利回来的?”

  “不,从伦敦去意大利,跑了整个半岛,再回伦敦,搬了东西到香港,明天去台北,再从台北回香港,再回伦敦读书。”

  “这一下子可真是行万里路。”

  “是呀,”她眼睛红红的,“有时候看地图真是心惊肉跳,离家那么远,加此独立,什么都靠自己,平常忙不觉得,静了细想,真是害怕。”

  “你是快乐的。”我温和的说:“没有几个女孩子可以像你这样。”

  她笑了。忽然想起什么,自手袋里摸出一只小盒子,“从罗马带回来的,给你。”

  我拆了开来,一条九K金的锁匙练子,花纹别致,上面刻著“张”。由此可知她真是记得我,特别为我买的。

  “何必花这许多钱?”我说:“常买贵重东西给我。”

  “你先别乐,”她笑盈盈的:“我最近很赚了一点钱,到了罗马一间金铺,去订了几十条,照百家姓上面刻字,赵钱孙李什么都有,应用就送一条。”

  “我才不信。”我说.“我也有东西给你。”

  “你又来了,婆婆妈妈的。”她不悦。

  “总不能单让你威风呀!”我把盒子递上去。

  “我回去才看。”她收起了盒子。

  “明天几时走?”

  “早上六点。”

  “你的时间真是宝贵,挤得这么紧!谁又救火似的等著见你?”

  她只是笑。

  “几时再回来?”

  “不知道,九月半以前要赶回去开学。”

  “还有两个半月。”

  “想去日本,想跟妈妈一块儿去,她没去过日本。”

  “你就憩一憩吧,小姐,别太奔波了。”我劝她。

  她喝她的酒。

  我看著她。

  她说,“家明,实在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现在想来,不如不说,你是明白的。”

  我也点点头。

  有什么好说的呢。不外是这样的一件事。我不能为她离婚,她也没有叫我为她离婚,然后她到英国去了。两年后她回来成熟了,她说她仍然爱我,然而这爱是模糊了,镇静了,面对著面,我们说话吃饭,好像老朋友一样。我心酸的想:真的,我唯一的骄傲,是她爱我。她毕竟是那么出色的一个女孩子。两年前的挣扎、吵闹、眼泪、纠纷,如今都一笔勾销了,她只在我心里。在面子上我们都装得很好。她是有了男朋友了,只是她不说,我也无权过问。今日我见了她,我很满足快乐。

  我掏出旧锁匙圈,把锁匙一只一只往她送的锁匙圈上套,我没说话,她也没说话。忽然之间她哭了,默默的,没有声音的,眼泪流下她的脸。

  我掏出手帕递过去,她接过了擦干。她微笑说:“离家太久了,一旦回来,反而感触。”

  我结了账,她道谢,我们两个人都吃了很多。然后我与她缓缓的走到弥敦道。

  她耸耸肩,“这些酒店铺子,我全没见过。”

  仿佛刚才没哭过,她已经忘了。

  她是长大了。

  我与她一直走到码头,才十五分钟。她把手臂圈在我的臂弯里,我们走得也就像老朋友。我在码头停车场取了车子,她一看就赞:“爱快贝他,好车子。”也只有她欣赏,妻子为了这部车子不知烦了我多少次。

  我开车向窝打老道山青年会驶过去。一下子就到了,香港真是小得可爱。宝贝很聚精会神地看著街上的灯色。我们停车买了一个大西瓜。然后我帮她抬上房间。她用锁匙开了门,来不及的拔刀子切了西瓜吃。

  她嘲弄的说:“我现在就是吃,什么天大的事,都可以用食物解决。不会做功课了,先吃了再说。以前住台北,妈妈求我吃香蕉,看都不看,到了外边,十便士一只都买来吃,真犯贱。”

  我吻她的脸。她抬起头来,一脸的笑。我把她抱在庆里,很久很久,她把睑埋在我胸前她说:“家明,我听见你的心跳,我在你心里,我在你心里。”她略具一点醉意了。

  “宝贝,你早点睡吧。”我轻轻的说。

  她点点头。

  “明天我不送你了,你不爱一大堆人送飞机。”

  “对。”

  “以后我们再见。”我轻轻的说。

  “再见。”她说。

  我们站起来,她替我开门,靠在门边,她说“家明,你真是一个好人。”声音又清脆又甜蜜,一点埋怨都没有,一点恼恨都没有,她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女孩子。

  我低声说,“将来谁跟你在一起,真是幸福。”

  她笑,“可惜你们都这么说,可是谁也不愿看跟我在一起。”

  我不响。

  “今天很高兴,谢谢你,家明。”

  “谢谢你,宝贝。再见宝贝。”

  我走了。

  才到街上,我就哭了。我虽然没有爱她的勇气,到底哭的胆子还是有的,到了家,我就泄了氧,挽著外套走进屋子。

  妻子坐在沙发上喝茶,麻将刚散,牌都摊在桌子上,佣人正收拾残局。我坐下来。

  她看了我一眼。我不出声,看著尚未收场的电视。

  她忽然说,“听说宝贝回来了。”

  我眼睛没看她,走过去扭响了电视节目。

  “宝贝回来了。”她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是吗?”我淡淡的反问。

  “过了两天就走的。”她满意的说“我倒不担心,可是她一定恨死了你。”

  我没有听下去。

  啊,宝贝没有恨我。我刚才与她说再见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恨我。

  珍珠

  我在表姊家中看见她,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没有烫头发,她穿一套白色丝的衣服,她穿小巧的凉鞋。这些日子什么样的女人做什么样的工作是很难说的,社会的坏影响女孩子们赚钱为上。

  我问表姊:“她叫什么名字?”

  “珍珠。”

  “她是做什么的?”

  表姊说:“在我家里看到的人你放心,再放诞也还是读过书的人。”

  “那么介绍给我认识。”

  “珍珠!”表姐说:“我不介绍,免得让人家说闲话,你自己上去报姓名好了,她不会介意的。”

  我问:“为什么你不再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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