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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吻 page 14 作者:亦舒

  家明在那边怔住很久很久。他没有回应。

  我说:“我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小三说她很累,她最大的希望是第二天不用起床,而我记得你厌恶的说:“小三,请你不要再用死来恐吓我。“她现在死了。她没有恐吓任何人。她的悲剧是她太不懂得保护自己。她说她太年轻,她辜负了你。有人在分机窃听,你目前的太太?你的小姨子?我还是把电话挂上吧!”

  那边还是沉默着。我叹了一口气,把电话挂上了。

  我坐在小三的地毯上,我检视她生前留下的东西。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我们共同喜欢的数句歌词:

  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

  几年来一同受煎熬

  实指望和你并肩共欢笑

  谁知晓寒风无情草芜凋

  从今后失群孤雁向谁靠

  只怕是寒食清明你梦中把你姑娘叫

  我的眼泪忽然控制不住,汩汩的流了下来。她小小的屋子一切没有变,化妆品整整齐齐的收放着,一九二七的女人与一九匕七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我渐渐哭出声来,变成狼嗥一般的声音,我把头伏在膝盖当中,一手的眼泪鼻涕,我维待看那样的姿势很久很久,直至哭够了,我把身子伸直到她的小洗手间去洗脸,热水炉还没有熄,狄奥拉玛的香皂发看清香,雪白肥厚的面巾,我洗了一个脸。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留下未,什么也没有。一切旧的,应该在的东西都还在那里,—张旧报纸的招贴,上面写着“追捕神枪手及智多星”,床小小的,铺得非常好。一柜子的衣服。地毯上一本看烂了的词选。电话故在床头处。在等谁的电话?家明的?邦的?还是其他男人的?

  电话铃响了。我看看钟,钟说是下午三点半,星期日下午的三点半,钟说的,我接过电话。

  “喂,小三?说话呀,我昨天事忙,七点钟该来的,但是你知道麻将这回事,人是走不开的,没搭子,结果我九点钟打电话来,就没人接了,你生什么气呢,你真是怪,这种芝麻绿豆!”

  “您贵姓?”我温柔的问。

  “小三?”那边问:“你怎么了?今天要不要出来?”

  “您贵姓?我不是小三。小三今天下午两点十分死了。”

  那么一阵沉默,“你说什么?你开什么玩笑?你是谁?”

  我温柔的说:“牌局在等着你,少一个搭子是不行的再见。”我把电话挂上了。

  可怜国香无主。

  原来是这样的。小三落魄了,潦倒了,自从离开家明之后,每一个男人都一样,说也是多馀。其实家明又何尝不与他们一样,只是小三要为她自己留一点幻想留一点虹彩。她一定是化好了妆,换妥了衣服,等这种阿狗阿猫来接她。不外是因见星期六晚上寂寞,想出去走一走,吸一吸屋子以外的空气,可是就连这种人也迟到了,居然人也不来,隔两个小时才说打电话来没人接,小三就是在这两个小时内大澈大悟的吧。与其活看受这种零零碎碎的气,不如早点离开这个世界,反正这个世界也不是她的,她空长着一张美丽的脸,空怀着一肚子的学问,然而她走的路这么难走,这么难走。受这种零零碎碎的气……一局麻将……一局麻将。

  电话铃又响了,我接过来,还是那个声音,“刚刚说什么?小三怎么了?昨天她七点半来个电话,是我太太接的,唉,真是的怎么能打到我家来呢,我明明能出来,也出不来了,我说‘我打给你吧’,便把电话挂断了我也是有我的苦衷—”

  我再把电话挂上,拨了一个字.让话筒空悬着。

  与其受这徉子零零碎碎的气。这样子零零碎碎的气。这样子说来,她确是辜负了家明,他们两个在一起拉拉扯扯也三年了,谁辜负了谁都不要紧,但是为了寂寞……这种男人……一副牌局……小三穿好衣服化好了妆在等,他切断了她的电话。

  我明白了,既然已经潦倒到这种程度,就很难再爬得起来,即使再起来了又如何呢?做人不过是那几件事。恋爱了,失恋了,事业有了成就,工作失败了,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自己跟自己兜着圈子,终于头发白了,有没有人一起偕老又算什么呢?小三早一点看穿.就去了,不为什么,只为迟早都是一样的,她又无牵无挂,何必谪仙似的受这些折磨。但是她短短一生之内,最光彩的时间无异是与家明一起共渡的,至少那个时候,家明每天七点钟准时回家,他们同居在一起,她会躲在壁橱里,让他找她,然后跳出来吓唬他,他们两个人天天出去吃饭,那时候的小三的的确确有一种俏生生的、不食人间烟火、白璧无瑕的美,那个时候,我与邦在一起,也偷偷的羡慕过家明的成熟。

  但是现在我们这两对人,家明已经结了婚,我可怜孤如钗头风,小三死了,而邦,我不替他担心,他一十子便会找到另外一个女人,他懂什么呢?他晓得什么呢?

  有一只抽屉微微拉开着。找诧异了,小三最恨抽屉下关上,为什么她忘了把抽屉关上,我拉开来,里面都是药,安眠药甚至还有剩下来的,我还看到了一束信。大部份是家明写的,早期的她都撕了,留下的是后期的。还有一张明信片是邦在韩国寄来的,情深款款,写着:“想你是因为不能见到你,想你是因为不能与你说话,想你休是因为不能吻你。”才多久的事儿,现在是六月底,那信是一月份寄出的,一下子就灰飞烟灭了,一下子。既然什么都不长久,又何必真的耽到头发白的那一天?

  我茫然的走出她的房间,过几天我会来收拾东西,过几天,等我安定下的时候。我锁上门,走在街上。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

  男男女女迎着我的脸走过来,男女老幼,有亲热的少男少女,脸贴着脸,一派金翡翠的样子,他们以后会结婚吗?会生孩子吗?会白头偕老吗?会吗?

  我在人群中挤,一头一脸的汗,小三死了,她从此在这个地球上消灭了,永远没有小三了,生命在她身体内流,没有她,生命也一样流,流在街上。小三是永远没有了,她的痛苦与快乐也永远没有了。我祝福小三,希望她找到了她要的理想,在她现在的国度里,不管是有意识或是无意识,不管是不是永恒的火焰或是永久的乐园,至少她已经脱离了这里,这地方她不喜欢,这里的人她也不喜欢。

  但是我们曾经在这闹市里走过逛过乐过,我们玩得多么高兴,我感激她带与我的欢笑。

  我一直在路上走看,好像要赶回去,等小三的电话:“喂,今天星期日,我们哪儿乐去?”仿佛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今天是星期日。

  再见

  下午一时的中环,我孵在写字楼里,忙著看我的文件,查阅账簿,见著客人,电话的铃声,冷气机轧轧响,窗外炫目的阳光,日日一样的工作,都使我昏昏欲睡。一只苍蝇不知道从哪里飞了进来,慢吞吞在钢笔上爬著,我用手指把它拨开了,想仔细一点,我与这只苍蝇又有什么分别──忽然之间有了这种文艺青年的意识,真正难受,生活本来是最最难受的。

  我叹一口气,我那女秘书是益发懒了,一盆玫瑰都快变花乾了,她小姐也没想到换一换,天天就是穿个迷你裙,七八寸高的厚底鞋,梦游似的走来走去,脸色苍白,眼底两个大黑圈,才廿多岁看上去就已经差不多的楼子了,怎么在活的日子,一点青春都没有!分分钟仿佛离开了冷气房就活不了似的。这年头找个花瓶也不容易。

  我敲著钢笔,叹著气,嘴里喃喃的说“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一会儿下班,还得挤过七千多人开车回家,一百度华氏的热度,沙尘,闷风,妈的,我简直不要活了。到了家也不过就是看电视,吃饭,两个孩子吵呀吵,妻子埋怨什么又涨了,什么又贵了,她想要的那件蓝狐始终买不起。如此这般又一天,第二天又回到这个办公室来。

  我已经是中年人,算了。

  雷话铃又响起来,女秘书听了,问“有没有约时间?”

  “谁。”我问。

  “一位小姐。”她答。说了等于没说。

  “谁啊?”我不耐烦地问,自己把电话拿起来,“这里是张家明,哪一位?”

  “家明?”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稚气的,动人的。就这最叫了我一声,我心头就一震,这──“我是宝贝。”她说。

  我摒住了呼吸好几秒钟。“宝贝。你回来了?”

  “回来过暑假。”她说。

  “你在哪儿?在哥哥家里?”我猛然问。

  “不,在诗韵买衣服。”她笑,“尖沙咀海运大厦。”

  “你──回来了?”我一手的冷汗。

  “当然回来了,不然怎么查到你的电话?家明,如果我叫你出来吃茶,你出不出来?”

  “当然出来,当然。你还在买衣服?”

  她在电话那边低声说:“不不,那件好,那件紫红的。我不用试,量量袖子就行──什么?家明,对不起,你现在可以出来吗。我下午有空。”

  “明天可以吗?”我问。

  “明天我要去台北。”

  “你怎么不早给我电话?”

  “我昨天才到,昨天到都五点了,吃顿饭洗个澡,刚刚睡醒,跑出来就打电话给你──叫我还怎么早?”

  “我现在出来,你在哪里?”

  “最近是美心,我实在认不得别的地方了─我现在是老土,香港洋场十哩,我并不认得清楚。”

  “就那里,我马上过海来,半小时后见。”

  “你可不准迟到。”她笑。

  “不会。”我说:“再见。”

  我放下电话,几乎跳起来。宝贝回来了。我抓起外套,跟女秘书说:“我请假,下午走开一下。”

  她说:“张先生,你下午约了三个客人──”

  “叫他们改天来,或去见陆经理。”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从三十层的电垓捱到楼下,我冲过马路,今天的德辅道好象不一样,我闪过一辆电车,今天的阳光是美丽的。我奔过隧道,发现码头的钟敲了三点半,我付了角子,路上石级,刚刚赶到一班渡。我拣了一个位子坐下,海是滟滟的蓝的,做人还是有点好处的。

  然后我冷静下来了。

  宝贝回来了。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不过是她六七十个男朋友中的一个,蒙她看得起,拨个电话来,叫我去吃一顿茶。她走之前.我是个已婚的男人,如今她回来了.我还是个已婚的男人,等她再次回去读书,我还是个已婚的男人啊。

  但是我还想见她。我想见她。

  她电话里的声音还是那种清爽的甜,两年了。她现在怎么了?这两年里我跟她写过几封信,她寄给我一张照片,那字还是像个孩子,圆圆的,信里没说什么,几行字。

  下了船我有点紧张,真是热。人人都说香港一年比一年的热。走进海运大厦,到了美心,我拣个位子坐下。我以前就跟她在各处的美心吃过茶,她从来不记得哪间大厦在哪里,问了又问,终于还是弄错。

  我看看表,还有十分钟她该来了,她是不迟到的。

  我叫一个茶。

  才抬起头她就跑过来了。天呀,宝贝!

  我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真是独一无二的宝贝。

  她穿著一条褪了色的、打满补钉的牛仔裤,一双凉鞋,一件极薄的奶白色衬衫。那衬衫的料子贴在她身上,像一层薄膜,胸前背后都印著汗,她胖了,也不是胖很多,可是那身裁是流动的,无处不在的,曲折离奇的,她的腰还只是一握,胖都胖在应该的地方。

  我看看她。心中有一种破碎,她是阳光空气雨水,我只是孵泠气间的一个动物,我怎么配得起她──就算是吃一顿也不配。

  她没有看到我。手臂挽著抱著无数的大纸包,纸包上是:“诗韵”。她的头发漆黑闪亮盘在头顶,小髻上插著一枝玉簪(独一无二的宝贝)。她双颊红粉粉的,有一层汗光,终于她看到我了,一脸的笑,向我走来,雪白的牙齿,深深的酒涡。

  “家明。”她侧著头,又叫我一声。

  我站起来替她拉椅子。她坐下了把纸包都放在地上。

  她笑,“我都不敢试衣服,一身的臭汗,把人冢的衣服都试脏了,胡乱买一点算数。”

  她喝啤酒。

  在座所有的太太小姐都用妒羡的眼光看看宝贝,她们的厚厚脂粉是失色了。

  “家明。”她笑著又叫我。

  我被她叫得心烦意乱,只好拿香烟出来抽。

  她替我点火,打火玑是牛仔裤袋里摸出来的都彭,紫红漆面,与她夹在衬衫口袋里的原子笔是一套,她还是如此考究。

  我吸了一口烟。

  她捧着啤酒一口气喝了半杯。

  “上帝!”我笑她。

  “我就成啤酒桶了。”她说:“或是已经成啤酒桶了。”

  “你胖了。”我说:“书读得怎样?”

  “很好。谢谢。”她抿抿嘴,“就是苦,也有开心的时候,晃眼就两年了,你看我,现在我的腿是要来跑路的,我的手是用来提包的,我成了大力士了哈哈。”她放肆可爱的笑着。

  “你还是一口广东话。”我说。

  “嗳,这是我的好处(家明一定想,妈呀,宝贝也有好处,真受不了。)可是我一向说话不中西混杂,中文管中文,英文管英文。”

  “我想你。”忽然我说了句电影对白似的话。

  她看着我,笑了,那笑是温柔的,动人的,温声的,她说:“家明,我一向爱你,你是知道的。”

  “你还爱我吗?”我傻气的问她,“我唯一的骄傲是你爱我。”

  “当然我爱你。”她把手放在我手上,“我一直爱你。”

  “你现在有男朋友了?”我低声问她。

  “男朋友?没有。但是我不寂寞,我常常跟男孩子出去,他们对我很好。我还有一年的书要读呢,毕了业再算。”

  “他们说你考第一,真的吗?”我问。

  “考第一有什么稀奇?真正奇耻大辱,”她笑,“没别的更好的事可做才考第一的,后来我就考个及格算了。”

  “脸色很好。”我说:“我们住香港的人都苍白。”

  “香港人懒,以前我也懒,手脚全部要退化的,走几步路都叹辛苦,太享受了,还一天到晚怨这个怨那个,样样都要最好的,如今香港的税还是全世界最便宜,可是如果我说这句话,怕就被乱琨打死。香港人又贪,事事最好快刀切豆腐,两面光,象我被逼到外国去混了一年,这才明白以前根本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香港对我来说,是天堂。”

  “英国好吗?”

  “好不好跟我没关系,我不过是读书,读饱了就走,应该很好,不然怎么住得了两年。”她笑,这么淡淡的,这么乐观,生活对她来说是挑战,她活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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