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在等谁,通常我不会开门。我喜欢把时间留结自己享用,所有不速之客,包括在电话另一头或是站在门口的,都会被我拒之千里。
我没有打算去应门。
我看着电视上麦根莱与康纳斯比赛网球。
但是门铃响个不停,还有咚咚咚擂门声,夹着“你这混球,我知道你在屋内,你这王八蛋一定是收着个男人,你不开门的话,我就把你的臭史扬遍全城。”
我很恼怒,只得站起来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扬起我的拳头,喝道:“你这毛虫,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小王用两手合住我拳头,立刻急急赔笑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恕我用了激将法,我带了三瓶好酒来,我们把杯谈心如何?”
“跟你这种人有什么好谈的,不是黄就是赌。”
但小王这人至少有一个好处,他自己爱乱盖.,但亦从不为朋友的刻薄话生气,他就是这点大方,所以他朋友多。不比有些人,由他来做,是幽默,朋友做来,是缺德。
“进来再说。”他笑嘻嘻地。
这时我才发觉他拖着一个女郎。
很年轻美艳,浓妆下的脸带七分稚气,足比她男伴高半个头,打扮得叫人一见难忘。
这大概是小王口中的美女了。
确是个美女,但这种美女在本市,多是没有的,三十万个总挑得出来。
我说:“半小时,半小时后我要休息。”
那女孩子似洋娃娃般跟着小王进来,乖得完全没有主见。
我没有多说话。
取酒杯的时候小王跟进厨房。
我问:“就是替她拍照?”
“是。”
“干什么的?”
“模特儿。”
“现在你照顾她生活起居?”
“是。”
“你少糟塌人家。”
“这是什么话!”
我讪笑,我又来多管闲事了,这又不是强抢良家妇女,在现代社会中,这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你情我愿,互相交换。
我说:“也许把化校品洗掉会好看一点。”
“随便你怎么说。”小王恳求。
“你要她的照片干什么?你可以对牢她真人,爱怎么就怎么。”
“说得真难听。照片不是自用,告诉你她是模特儿。”
“不,我不拍美女照。”
“一切还不是钱的问题,候活晓士说的,每个人都有个价钱。”
我冷冷的看他一眼,“那自然,你若开张十万港元的支票出来,我将就着,也替你做了。”
没想到他立刻自怀中掏出支票簿子,“好,闲话一句,这价钱还算公道,以你今日的名气也值此数。”他大笔一挥,签好支票给我。
我自己夸的海口,把话说满了,只得接过支票,还咕哝着:“为这妞,花这么多,值得吗?”
小王苦笑,地说了一番令人醒省的话:“我这个人,除了有钱,还有什么好处?人家的青春可只有这么多,一去不回头,能够叫她欢喜,我义不容辞。”
我很感动,拍拍他肩膀,“小王,别看低自己,你是个可爱的人,你最大的优点是大方。”
他说:“也有人说我是充大头,他们说根本不必花这么多也可以得到同样的待遇。”
“有很多东西是无价的,出得起花得起,就不应计较。”
“我也这么想。这样吧,我叫她明天来。”小王说:“这批照片对她来说很重要,印了小册子,她可以拿到模特儿代理人那里去。”
我问:“你要带她去哪里?”
“纽约。”
我吹口哨。“嘘。”小王真是不遗余力。
她是块好料子,我要捧红她.。光给她钱是没有用的,但是栽培她可以使她一生受用。”
“太伟大了。”、我笑。
“明天她会来找你。”
“明天十时正。”我说:“叫她不要迟到。要讲究气派,首先得学准时,只有最最小家子气的女人才迟到。”
“得令。”
从头到尾,那个洋囡囡没有说一个字。
也好,都说大部份美女不适合张嘴说话,至少她肯不张嘴。
第二天她来了,根准时。
小王的司机把她送来。
打开门,我没把她认出来。抹掉化妆,她精致的五官才完全显露出来,她穿牛仔裤与白线衫,长发披肩。
我让她进来,请她坐,端详她。
好皮肤好牙齿好头发。
尤其是那头浓厚乌亮健康的头发。好身裁:大而紧的胸、细腰、长腿。
但是最突出的还是五官的组合,眼睛很美。
我说..“化个妆我看看,可以浓一点,但是不要用鲜色,用浅米色调。”
她很听话,立刻动手。
每个模特儿随身都有一只大袋,里面藏着百宝。
一小时后,她已准备好,打算换衣服。
我摇摇头,“不用换衣裳。”
她略表意外,但一贯地听话。
我捧着照相机很久。如何拍得与众不同?也许我放弃拍美女的原因便是根本无法拍得与众不同,那还不如不拍。
脱光衣裳?剃掉头发?都有人放过,甚至有人躺在棺木中。
我呆在那里。真不容易。
她很紧张,有点心怯。
我说:“我在构思,你随便走走,放松自己。”
怎么拍?
扎小脚拿水烟筒都有人试过。
当然我可以就这样老老实实把她拍下来,但我已说过,本市的美女有三十万个,那拍得了这么多。
伤脑筋。
我用宝丽来相机胡乱按着。
气氛越来越紧。我放弃。
她嗫嚅的问:“我是不是不够好?”
“不不,不关你事。”我说:“是我找不到方针。”
也许说话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对方。
我问:“你几岁?”
“十九。”
已经十九了,那么行动要决,否则就老了。
“从前做什么?”
“念过一年商科。”
“怎么认得小王的?”我问起私事来。
“他是我老板。”
原来如此,漂亮的女孩子总会有出路。
“他对我很好,”她忽然说。
“看得出来。”
“他说你很出名,会把我拍得很好。”
“你这样的身形面貌,谁拍都一样。”
“可是他说用你的名字,人们会对我另眼相看。”
原来如此。所以,收这个钱我是心安理得的。
我递一杯茶给她,她捧着喝,像个受惊的孩子。
我取出来照相机,捕捉她这一刹那的神情。
“你是小王的好朋友?”她天真的问。
“多年了,那时在一起念大学。”
“念大学真好,我也想念大学。”女孩简单得像一张白纸。
“读大学未必很好很有用,但,只有读过大学的人,才有资格说读大学未必很好很有用。”
她似乎懂,似乎不懂,微微点点头。
这么纯,但有什么关系呢,她长得这么美。
据说这一类的女人最快乐。
“很多人以为我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有钱。”
“啊,”难道不是吗?
“他们都不相信我们之间是有真感情的。”
我拍完一卷底片又一卷。我说:“继续说话,自然一点。”
“我很爱他。”她说:“虽然他比我大十五岁,头发有点秃,又比我矮,但是他对我那么好,我真爱他。”
我略为感动,小王的银弹政策倒有效。
“认识他之前,我天天坐在打字机面前,同事们都不喜欢我,专把最难的文件给我做,我弟弟没机会上大学,而我哥哥在厂里做,我父亲六十多岁不能退休,母亲脾气很躁,身子又坏……”
我微笑,“但认得小王之后,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她睁大眼镜,“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猜也猜得到。一遇见并不太小的小王之后,女孩的母亲可以雇用佣人分担家务,她的父亲即刻可以吃早茶散步玩玩股票渡日,兄弟爱读书可获安排升学,喜欢做生意的便得到小资本做其老板,几乎五时三刻便可以搬到较为舒适的地方去居住,什么都不缺……”
有什么稀奇呢,金钱并非万能,没有了它却万万不能。
小王是个很慷慨的人物。
“你说他会不会同我结婚?”
我沉吟。我不知道。
这种人家娶媳妇另外有一种看法。
美丽的女孩颓然,“我没敢提到婚姻的事,虽然父母都逼我向他提出这一点。”
“其实维持现在的关系也很好。”
“他女朋友那么多。”原来她不大有自信。
“即使结了婚,他一样可以有女朋友。”我手并没有闲着,一直按快门。
“我知道,”她渐渐不当摄影机是一条蛇,习惯下来,“但是婚后我会成为王太太,就不必理会他外头有多少女朋友了,是不是?”
叫我怎么回答呢?没想到八十年代的外型之下有一颗二十年代的心,女人只要抓紧名份与钱财,什么都不要紧。一时间我觉得很空虚,尽管外头有那么多女性为争取她们的权益而作出牺牲,但有一小撮女人是如此的不争气。
“他现在还有没有别的女朋友?”她问。
“我不清楚,我想是没有了,他极之喜欢你。”
她面孔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那天没有什么成绩,我在一小时后放她走。
把照片冲出来看,都很普通,不能交货。
我搔破头皮。怎么办?什么绰头都出尽了;美女与蛇,美女与猛兽,湿淋淋的美女,穿男装的美女,原始的美女,美女与乐器,美女与名车……
我再也想不出有什么是没有被拍摄过的。
我倒在床上。
没有什么比动脑筋更使人疲倦,我觉得无法交差。
她是一个那么普通的美女。
摄影机所能捕捉的,是有灵魂的美女。
此刻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情愿拍摄海洋的微生物,不是喜差使清高,而是因为差使容易。
正像一些人不喜写流行小说,因为小说流行,必有人看,有人肯看,就有人会批评,故此不易写,不如写文学作品,没人看的东西到底容易做,至少竞争少得多。
有谁会介意我把一只水母拍得角度欠佳呢?最低限度水母本身不会抗议。
想得太多了,我终于熄灯睡觉。
第二天她又准时来。
这女孩有她的好处,她很干净,衣服上一点渍子也没有,同时她的动作不过火,不会以为自己是舞会之后。
她在嚼口香糖。
我叫她把糖吐出来,她依言而为,很听话。
这一日,仍然没有收获。
“下午,我会去买衣裳。”她说。
“到什么地方?”
“乔哀斯。”
“阿。”
“我有一张美国银行的金色信用卡。”她天真的说:“小王说,快要出白金卡了。”
说不定将来还要出钻石卡。
“你用什么信用卡?”
“我?我用现金。”我的酬劳也收现金。
“啊。”她略表失望。
她会认为我士。但她不知道,当小王真正对她放心的时候,他会给她现款,给她自由,不理会她把钱花在哪里,或是什么人身上。
我跟她出去,陪她买衣服,想进一步寻找她的特点。
她无甚品味,只要是新鲜的东西,就乱买一通,根本连价钱都不看。
我心想:小王求仁得仁,要一个洋娃娃,便得到她,而且总得好好的装扮她,你几时见过憔悴的洋囡囡?
同样款式,标价惊人的皮包她可以一买六七只,用来送人吧,我想,姐妹淘有福了。
我仍不断地运用我的照相机。
她与我熟了,对我的相机嫣然一笑。
在门口,她碰见了朋友。
她轻轻同我说:“看到她没有?以前是我们公司里的女经理。”
“现在怎么了?”
“我早已叫小王开除她。”她得意地笑。
我吐吐舌头,千万不要得罪女人,她们干变万化,防不胜防。
“看我作弄她。”她顽皮地笑。
我很有兴趣。因为那个前任女经理并不是个可爱的女人,一副眼高于顶的态度。
只见美女跟售货员低声说了几句话,好戏便上场。
以后但凡女经理想试的女服,售货员都说:“对不起,已经被蒋小姐买下来了。”
五六个四合之后,女经理知难而退,恨恨而去,一脸悻悻。
小王的美女笑得前仰后合。
但她要付出代价。她得买下所有她敌人看过的衣服。
她高兴的样子使人永志难忘。也许小王是对的,小王花得值得。
我拍下她这一天得意的表情。
晚上与小王一起吃饭,她一叫他就出来了,很着迷,毫无疑问,谁知道,也许他们真的恋爱了。
小王教她吃蚝,告诉她烧牛肉那一部份最嫩,鱼该配哪种酒,肉之后吃什么甜品……
当她似小孩子的!人之患,好为人师。
但是她很听教,瞪大着眼,句句都留神。
这个女孩子会有出息,我看得出来,她会进化,无论将来她是否会得成为王夫人,她都会演变成为一个有风度有教养的女人,因为后天的她太愿意吸收及学习,足以补先天之不足。
有一天她会真正的艳光四射。我看女人看得多了,我知道,她有潜质。
此刻小王是她的恩师,他提升她,使她脱胎换骨,步入新境界,她当然要感激他,这是她第一块踏脚石。
美女一生中,必然有许多这样的男人,她拿她所有的出来,换她所没有的。
她小心翼翼地右手刀,左手又,斯斯文文地吃完烧牛肉,多放一两滴辣椒汁,小王便说她,“别放太多,人家会说你不懂马肉与牛肉之分别,调味品味道盖住肉味,太浪费。”
她立刻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我一直不予置评,也许她在小王身上学够了,小王不能再给她什么的时候,她就该就离开他了。
你教她吃喝穿,开车、运动,带她旅行……玩根本是一门深奥的学问,玩得不灵光便是世人所谓老土,不是每个人都懂得玩,玩得起,除了钱,还得有一定的天份,还得有前辈教路。
我从来不敢看轻玩家。
那顿饭吃得很尽欢,因为小王是个好主人。
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美女叫蒋莉莉,她们多数有这样的名字。
“明天,”小王说:“我们滑水,你也来?”
我摇摇头,我只是摄影师,不是跟班。
而且我决定把照片冲出来便交货,小王要利用我的名字,用到便值回票价,我也不必替他呕心沥血地创作。
思想搞通之后,特别轻松愉快。
我以喜怒哀乐作题材,表露了莉莉的特色,再把她的优点(特别细致的牙齿,优美的脖子,无懈可击的腿)一一标榜出来。
足足有一百张照片。应该可以挑到她满意的吧。
我不会这么快便把照片送去,隔两个星期吧,否则小王会以为我赚得太容易。
之后莉莉又来过一次。
很明显地,她的自信一天比一天增加,小王做的是一件好事,毫无疑问,他是大英雄,把这些一无所有的美女打救出来,赋她们以新生命。
我让她看照片的大样。
她很满意,开心如一只小鸟,跳上跳落。
这不过是一个开始,将来她会得到更多:封面、彩图、招贴,甚至拍电影,做一颗灿烂的明星,或是做小王的妻子,成为大都会的传奇。
即使不遇到小王,她也不会寂寞长伴打字机,总有别的贵人会遇见她。